落忧上下打量着这位自称乾殃徒弟的女子,并不怀疑真假,若为假,君成翊一回府便会被揭穿,袁依犯不着胡言。
巫邪一族族规严明,乾殃又素来古怪难处,这丫头能破例成为她唯一的徒弟,必然有她过人之处。
想起乾殃那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神,落忧突然觉得心里一堵,她总觉得乾殃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可又屡不出头绪,于是启声道。“袁姑娘远路而来,稍后待殿下回府,便为姑娘接风。”
“不必,我不喜欢那些拘礼。”袁依皱了皱细眉,上前走了两步到落忧跟前,素指一抬,唇边笑容灿极。“我这次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你。”
夜至子时,君成翊终于从宫中返回,带着一身落雪,面容复杂。袁依自下午露面一次,便以舟车辛苦为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落忧简单与君成翊提上两句,安排其用过晚膳,便熄灯就寝。
扑扑簌簌的雪,直至丑时才堪堪宣停,留下难得的晴朗。冷风呼啸,卷起淡淡雪雾飞舞,树影横斜,于院墙下烙下片片斑驳。皎洁的月光映衬着满地皑雪,银华泛泛,夜色正浓。
秋梧苑主阁内明珠蒙纱,将床上两人相偎而眠的身影衬得恍惚,安静的居室内,除了偶尔噼啪一声的烧红火盆,还有较为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回响。
夜深人静刻,梦魇繁生时。
“姐……”
君成翊剑眉紧锁,薄唇抿成一线,紧闭的双眼微颤,却没有立时醒来。
也许是因为北越最近的政局愈发紧张,也许是因为君汐的突然来信扰乱了他的情绪,曾经萦锁在他少年时期不断重复的噩梦于今夜再次出现,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即便明知是梦,即便明知会痛,他依旧愿意沉迷其中,不欲快醒。
梦中的他,回到了还未出宫建府时的寝宫,还是一副少年模样。那一夜,姐姐冒雨闯宫,将岸阁信物白璧玉脂交在他手里,将她出身溟雪,掌管岸阁的事情,完全透露给他。
那时的他,用干布擦拭着姐姐淋湿的发,在接过那枚信物时,眼中满是震惊,而姐姐却是苦苦一笑,告诉自己,永远不要贪恋那种萦绕在头顶的华环,终究不过是被神化的一场虚无。
“晗儿,你想要什么。”
那一日,姐姐的声音中透着满满的疲惫,却固执的追问。
“我要姐姐平安。”
那一日,他带着满心的期待跟不安,声音里全是恳求。
最后的最后,他没有等到姐姐的允诺,除了那声苦笑,只留下渐渐远离自己视线,愈见模糊的纤细背影。
“答应我……”梦中的君成翊旁观着当时年少的自己,终于冲出束缚的跑到两人中间,朝着那背影大声呼喊,“答应我……答应我……”
答应我,你会平安;答应我,你会活着。
有什么即将溢出眼眶,模糊他的视线,也同时模糊了姐姐远去的背影。
脚下仿佛生根一般不得移动,君成翊只能努力的张大眼睛,想要把那个背影深深印刻进心里。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去,他们将天人永隔,这一走,他们会生死相离。
一股冰凉的感觉在眉心处逐渐蔓延开,仿佛一道绳索将他箍紧,从深魇的梦中拉出,流连梦境的君成翊不由得微恼的皱了眉,带着几分冰冷跟责怪,深瞳缓缓张开,当一双染了淡淡担虑的黑眸映入眼中,那份冰冷逐渐褪去,换上无奈惆怅以及明显的忧伤。
猛然从榻上坐起,君成翊一把将身侧的人儿拉进怀里,即便入手的身体带着一贯的凉意,却依旧是他迫不及待想要留住的温暖。
是梦总会醒,经历过的一切却在多年的岁月里折磨着他悔痛的心。
那一夜,他没有缠着姐姐要出那一声平安允诺,第二日等来的便她身故魂归的消息,在此后的日日夜夜,每每想起,他都会深深的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在察觉到姐姐行为异常的时候,还要为之前的丁点芥蒂与她怄气?为什么明明心中那般不安,却强撑着不肯多服一次软。
年少时的冲动与任性,换来他十几年深入骨髓的悔,他不止一次的想着,假如当时他像平常那样,执意拉着姐姐的手去索要一个她会平安的承诺,那个最心疼自己、最重视诺言的姐姐或许会多一丝不舍,或许会多一份眷恋,或许会多一点反抗……
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目睹了姐姐死亡过程的岸阁旧部,在第二日带着姐姐的遗言找到他认他为主,并将姐姐临终一刻的最后一句话转告他。
“还好没有答应晗儿,我果然是做不到的。”
她是那般清楚自己的命数,自己却忽略了她那一夜的急切跟无奈。
“落落,我好恨。”埋在落忧的颈窝,君成翊紧紧的环着怀里的人,声音里更多的是悔、是痛、是怪、也是恨。
悔自己当时的退缩,痛自己曾经的任性,怪君墨轩的移情别抱,恨自己十几年后依旧没能手刃真凶的无能。
此时此刻,他更恨自己不得不后退一步,浪费姐姐多年的悉心栽培;更恨那个娶了姐姐却无法护她周全的男人,在料定自己不会与伤害过姐姐的太子一党合作以后,有恃无恐的在这种时候对他发难。
君墨轩自承钰被劫走的第二日起,便一反常态的于殿上大举针对始终保持持中立态度的他,句句针锋,字字紧逼,竟是连一直与他势同水火的太子君徽涵都被晾在一旁,连续几天的早朝,就在这种极度诡异的气氛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