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王凌
回想起来,那还是在1996年,有一天杜老打电话来,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写回忆?我当时没多考虑,就一口答应了。现在,书终于出版了,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杜老的这本自述都是讲什么呢?简单说,就是杜老从就任(中原局、华中局、中南局,中央农村工作部)“秘书长”和在农口工作的经历,并不是从他的一生说起(故此书名为“自述”而非“自传”)。其中,包括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
首先是“土地改革”。土地改革在本书中占了一章四节的篇幅,其中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关于土地改革意义的探讨。过去一般以为,土地改革第一是为解放生产力,第二是为动员农民参军支前。杜老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指出:仅有这两点并不足以解释中国共产党的土地改革,它还有第三层意义,即“重组基层”。我曾据此写成一文,可惜的是,这一论点至今还很少被人了解。它可以帮助我们深化对土地改革的理解,无论是秦晖认为中国没有多少地主(特别是在北方),还是高王凌认为地租实收率并没有过去说的那么高(一般只有地租额的七八成),也许都可以在这一层面上予以解释。
一般说来,当事人对他们自己经历事情的历史意义,并不一定有全然的了解。但应当注意,对这一件事,除杜老之外,当年不少老干部却是不无认识的(如杜瑞芝、林若),只是没有归纳到今天这种地步而已。
此书的第二部分是“合作化运动”。其中最重要的一节,可能就是“1955年的风波”了。过去的说法是:
1955年7月初,毛泽东约邓子恢谈话,提出发展到130万个社。7月11日,毛约见邓,再次提出这一想法,但邓仍坚持100万的原定计划。于是召开了全国省市委书记会议(7月底~8月初)和七届六中全会(10月)两个会议,来解决这一问题。
杜老却指出,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最早在1993年)。他回忆说:
8月1日会议结束,毛泽东说:“我和子恢同志的争论已经解决了。”我听到后,感到问题解决了,也松了一口气。
其后在8月的某一天,毛又找邓子恢谈话,提出合作化速度可以再快一点,100万个再添30万个,搞130万个合作社,即由翻半番改为翻一番,看怎么样?这次谈话从当晚一直争论到天明。
本来经过7月会议,毛泽东认为和邓子恢意见已经一致了,商量商量,接着再增加点数字。想不到,邓子恢讲了那么多条件和问题,这就不是30万个社的数字问题,而是一个根本估计问题。因此毛决定在更大范围内解决这一问题。
在杜老的口述中,我曾多次发现他的说法与“正史”不一样。也多次直率地对他提出:“是不是错啦?”但最终发现,几乎每一次杜老都是正确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经过对文件的进一步查证,我们发现,就在这一时期,事情发生了某些变化:
8月26日,毛发出指示:各地关于合作化的电报“由中央直接拟电答复”,不要农村工作部办。
8月27日,毛起草了中央通知:“今年国庆节前后,中央可能召集各省市党委书记、地委书记来京参加讨论农业合作化及其他问题的中央会议(以前并无此类打算)。”
9月7日,毛起草中央通知说:“中央政治局决定召集扩大的七届六中全体会议,规定发言内容主要讲合作化问题。”
杜老回忆说:
接着邓小平召集廖鲁言和他,传达主席原话“看来像邓子恢这种思想,靠自己转不过来,要用‘大炮轰’。”
后来(1997年),在一次中央党史研究室的小型会议上,杜老专门讲了这一问题,他说:
取得一致后,重新争论。犯错误不改,毛就认为是路线问题了……如果那次谈话邓子恢接受了130万的数字,恐怕情况就不一样……庐山会议彭德怀如果不写那封信,事情可能就不一样……
这引起与会者的很大兴趣。我也建议去查毛的会客记录,会后根据党史研究室同仁查证,毛泽东在1955年8月3日曾单独约见邓子恢,这件事可以说已经证实了。
这样一来,对这一历史事件我们也就有了全新的、更深的了解。
杜润生自述的再一个重中之重,就是包产到户农村改革了。
过去谈论这个问题,总是讲一些省份和地方上都做了什么(如安徽、内蒙古等),中央部门或农口好像并没有起过什么作用,或是干脆不提。这就离历史的全貌很远了。《自述》用了很大篇幅讨论这一问题,这是其他任何论著中都没有的内容,尤其值得重视。
借此机会,我想特别强调杜润生个人在包产到户改革中的作用:1979年3月,新的国家农委成立不久,杜润生在七省三县农村工作座谈会上(这是一个专门讨论责任制和包产到户的会议),企图把“包产到户”的口子开大一点。虽然没达到目的,但“包产到组”却合法化了。
其后在会见胡耀邦时,杜润生提出,现在可不可以由中央说话,把三中全会决议上的“不要包产到户”,改成“准许包产到户”?
1980年1月,在国家农委召开的人民公社经营管理会议上,继续鼓吹包产到户。并在会议纪要中提出:对自发包产到户的,不要硬性扭转,更不可搞批判斗争。
1980年4月,在编制长期规划会议上,杜润生建议:在贫困地区搞包产到户,让农民自己包生产、包肚子。姚依林到邓小平那里汇报,邓遂说,在西北、贵州、云南、甘肃等省,政策上要更放宽一些,有的地方可以索性实行包产到户的办法(这是首次听到邓明确表示支持包产到户,当时还不让登报)。
这以后,1980年5月,邓小平第一次公开赞扬了包产到户,说它“效果很好,变化很快”。
其后,还经历了1980年9月的各省市委第一书记座谈会(形成1980年75号文件),1981年年初的河南、山东调查,五个“一号文件”的制定,以及前往若干省份实际推行包产到户等。从中我们也可了解农村改革的复杂和艰巨,其间经过政府和农民的多次“互动”,才终于实现了这次改革。在这一过程中,杜润生曾发挥了莫大的作用,功不可没,也因此博得了许多干部和农民的尊重和爱戴。
现在看到已出版的《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几乎每章每节,都是自己从录音带上剥下来,再由杜老批阅,一遍遍修改的(不过我一直在大学学史,而非供职于中央农研室)。也不由得回想起那些岁月,和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那种友谊和师生关系。毋庸讳言,在这中间,我向他学习了很多很多(其中是包含了多少经邦济世的学问啊)。因此,这一段经历,也特别值得我珍惜和回忆。
(本文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