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镕
20世纪50年代,就知道杜润生同志的大名了。那时党内传达,毛主席批邓子恢同志是“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在那里走路”。邓子恢是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指导工作许多事是农工部秘书长杜润生同志抓的。我们当时戏说杜是“小脚女人”的拐杖。听传说,当时有个分工,毛批邓,要周恩来批杜,但周虚晃一枪,就放过去了。
真正亲炙杜老的为人与作风,是20世纪80年代连续去中央农研室,参与中央一号文件的起草工作。我只是作为省里的基层工作者,是一个“农民工”而已。但每年年初,中央领导胡耀邦、万里等出指示,杜老亲自布置我们下去调查。夏季碰头,再调查。秋季座谈、动笔,反复多次,写出几稿。11~12月份开全国农村工作会议,我们戏称为中国的“农民议会”(因为中国没有农民组织),大家七嘴八舌,反映农村、农民、农业的情况与问题,提出文件的修改意见,有时会推倒重来。因此,那时的农村工作会议会期很长。1981年的农村工作会议就从北京开到天津,会后诞生了第一个一号文件,即《中共中央批转〈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1982年年1月1日),标志着中央在农村工作上决策方法的大转变。随后五年,每年一个一号文件,第六年已起草好第六个一号文件《农村改革必须继续深化》,因为当时“反精神污染”发了几个文件,这个文件就排在第五。因此,20世纪实际是五个一号,加一个五号。这六个有历史意义的文件,一字一句,都凝练着杜老及其团队成员的心血。
我想特别值得钦仰的是杜老严谨、民主、平等的学风。开起座谈会来,“没大没小”,老中青、理论和实践工作者、有关部门负责人及专家,随意发表观点,有时也吵成一锅粥。杜老眯着眼,微笑倾听,常做笔记,不时插话,但往往是中性的,将讨论引向深入。尤其注意启发年轻人发表观点。有一次他从耀邦处回来,说罗马尼亚党政代表团问耀邦“家庭联产承包制”问题,说可否不要“家庭”这个前缀词?当时吴象同志就拍案而起:“生命就在于这两个字,这不是一般的词而是定性的定语,决不可改。”当时就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也有人说可否内外有别,对外可缓和一点,但最终统一认识,“家庭”两字不可删,而且是基础。又如进城农民,开始写的是要“自带口粮”,背上几十斤,吃完怎么办?后来好像是姬业成琢磨出,把“自带”改为“自理”,改了一个字,就活了。可以自带,也可以自买、借贷等。那时往往有一字一句之争,但往往是一字千金、一字千钧。一个文件,真是千锤百炼而成。
座谈讨论,我们都称杜老为老杜,极少有人称他职务,他总要纠正不让喊“主任”。他说的话,觉得不妥可以反驳。广东的杜瑞芝搞文件是常客,观点多,脾气冲。有时就说中央某些举措不当,“上面感冒,叫下面吃药”。杜老总是耐心倾听,不打断他的话。杜瑞芝也不客气:“你别老叫我小杜小杜的。我现在已是广东省委顾问委员会的副主任了,不叫杜老也起码升格为老杜了吧?”杜老还是笑眯眯地说:“小杜呀,我才是老杜。你成了老杜,我怎么办?只要我在,你永远就是小杜。不要不服气,但你的意见我听。”说得大家都笑了。
彭真同志提出要划小乡,以大队为基础,原公社设区。这样一个小乡几千人,有利于发扬民主,将来可搞直接选举。“哪家喝粥吃干饭,哪家白狗花猫,一目了然。”杜老也赞成。中央试点文件由民政部长崔乃夫等同志起草了稿子,下来征求意见。我表示坚决反对。当时江苏一个乡两万多人,四五十平方千米,乡干部骑自行车一天就能转过来。如划成小乡,要添很多干部。尤其是我们要发展小城镇,乡太小、太零碎就没法操作。那次在香山饭店,杜老晚上找我,说次日中央要研究这个问题,我讲了反对划小乡的五条理由。他一一记下。第二天开会回来,他还是笑眯眯地对我说:“你胜利了,可不要骄傲。耀邦很欣赏你们江苏一个观点,乡太小了不利于集中人力物力财力,搞小城镇建设。”后来,个别试点省也停下来,避免了一次折腾。现在信息社会,指导工作不能光凭肉眼观察,如今江苏撤乡并镇,一般的乡镇规模已达八至十万人了。
杜老十分注意田野调查,深入基层,一丝不苟。昆山县老书记吴克铨清晰地记得杜老是第一个支持昆山自办开发区,搞土地抵租的。当时昆山虽紧邻上海,但是个农业小县。县长上财政部求援,接待的司长从未听说有个昆山,他误会了:“你们昆仑山上搞什么开发区?”如今当然是成为笑谈了。杜老在昆山调研很仔细。他还有个习惯是亲自作笔记。我说:“您都那么大年纪了,不要记笔记了,我们可以把您要的材料整理出来给您呀!”他笑笑说:“那可不成。自听自记,印象深刻。”
20世纪末,我们几个人编写了一本《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实》,想请杜老写个序。听根生同志说杜老年纪大了,叫我先写个初稿。写成后送给杜老。他看后笑笑说:“写得很好嘛,可以用,但那可不是杜润生写的,是你捉刀。”后来还是他亲自动手,写出了一篇极为精辟的《心语》,解答了三个问题:①改革改什么;②重新发展家庭农业;③深化改革,前提是解放思想,不搞本本主义。全文逾7500字,是一篇提纲挈领讲农村改革的文献。万里说过,能说清农村改革的就是杜润生,一些学者尊杜老为“中国农村改革之父”,我想是当之无愧的。他谦虚地说:“我只是这个团队的一个符号。可以告慰的是,这个团队至今没有发现一个腐败分子。但我还有两个心愿未完成。一是农民没有自己的组织;二是还有那么多劳力要从农业转移出来。这要靠岐山、锡文等你们这代人来操办了。”
(本文作者系江苏省政协原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