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骂人的艺术
11340200000011

第11章 从《女吊》侃起

“子不语怪力乱神”,鬼不在其内,所以,古往今来,即使圣人之徒,也有写鬼说鬼者,如《钦定四库全书》的总编辑纪昀,还写了一部《阅微草堂笔记》。更何况象《子不语》的袁枚,《聊斋志异》的蒲松龄这样的大名士、大文学家呢?在他们笔下,不但写得鬼气拂拂,而且还写得栩栩如“生”。

许多大文豪都不怕写鬼,莎士比亚在他的《哈姆莱特》里,让鬼魂上场。歌德的《浮士德》中的梅靡斯特,本身就是一个魔鬼。

鲁迅先生也写过鬼的,至少他写过两种鬼,一个是无常鬼,也就是拘魂使者。一个便是女吊,应该说是很风流的女性吊死鬼。先生认为这两种鬼,是绍兴“有特色的鬼”。尤其这个女吊,不伸出可怕的长舌头的浙东地方的鬼魂,由于先生写了,因而也在文学画廊里,得到了永生。于是凡读过先生著作者,无不知这个显然是很可爱的女性吊死鬼的。

他对女吊的评价极高,认为是“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他还说:女吊“也叫作‘吊神’。横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号的,我还没有发见过第二位,则其受民众之爱戴也可想。”

接着,先生写她的出场:“这之后,便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

仿佛电影的推拉镜头似的,一下子把那悲艳的女主角和围绕着她的阴森森的气氛,烘托了出来。

“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

连巨匠如先生者,也还弄不清楚,他人当然更不敢置喙了。

大家都知道,在西方人的心目中,心的形状、以及心这个字眼,都与爱情紧密相连的。例如男人称呼妻子或未婚的女友叫做“甜心”。例如爱神邱比特的箭,射中的靶子,就是一颗心。例如情人节的礼品,项练上坠着个心形金荷包,荷包里有一张所爱之人的倩影。凡此种种,说明心形和心字,是毫不犹疑的爱情象征。

因此,我每次读先生这篇《女吊》,总有一个深觉可笑的疑问:也许做了厉鬼以后,便中外合璧,不象阳间那些一心维系道统的大人先生们,太拘泥于东西文化的异同,敢于有万物悉备于我,一切均能为我所用的胸襟?一个女吊,居然会有这种豁达,而活人却怵怵惕惕,对外来事物,不分青红皂白,怕到要命的程度,当然是相当可笑的了。

那时候,大概还是大清朝吧?硬被人家敲开了闭关锁国局面,所以对于“西夷”或“西酋”的一切,视作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坏了我五千年中华古国的风水。想不到区区一女吊,倒挺敢于“洋为中用”的,比起那些把脑袋扎在沙漠里,恨不能躲开整个世界的大活人,要胸怀宽阔得多。

也许东西文化并非象楚河汉界一样,分割得那样清楚,自有其交融汇通或相映成趣的地方。否则我想不透,远离尘嚣的浙东那穷乡僻壤之中的女吊,怎么竟会无师自通的和外国人对于心的理解合拍,在野台班上舞之蹈之表现出来呢?

鲁迅先生在这篇文章里,特别说明了是四十年前的往事,是他幼年坐在乌蓬船上,吃着罗汉豆,于湖光山色间观看社戏的印象。

作为整个人类文化传统中的一部份,各个分支固然有其自己的民族,或国家、地区的特色,但共同的相通的,能够比较可以对应的东西,还是占主要地位的。“情由心生”,世人悉皆如此,也就不奇怪女吊表演出一个心字的缘由了。

因为即或那时“西风东渐”,但远没有象现在这么多的外国电视连续剧可以师法,更没有模仿外国生活方式的国产电视连续剧可以仿效,很难有这种大开眼界的机会。孤陋寡闻的中国这些女吊们,真无法想象怎么会“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虽然中国人也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思故人,实获我心”、“长恨人心不如水”、“只愿君心似我心”、“更别有系人心处”、和“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等等要比西方人久远得多的有关爱情和心的比兴之说。可是中国人若不是感情升华,化为意象,“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便是“与君别后泪痕在,年年著衣心莫改”、“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实实在在的对物抒情。

这些锦句几乎很少在心的形状上,或心这个字眼上做文章的。倒是王实甫的《西厢记》里有一句:“不移时,把花笺锦字,叠做个同心方胜儿”,庶几近似。但这种折纸游戏,怎么也折不出心的真正的样子来的。这可能和我们这个古老民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教育影响,而人体解剖不发达有些关连吧?

然而,女吊却袅袅搦搦地在舞台上走出一个“心”字来,好了得!

当然,上吊可以有许多理由,但似乎此种手段,却被女性自杀者所垄断。而女人投缳却泰半与感情事有关,就是鲁迅先生看的这出目连戏,那位女主角,也是因为做童养媳,后来又被卖入娼门,而得不到她应有的爱情,才把脖子伸进绳套里去的。

所以,她要将这个心字表达出来。

“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诱感得上吊。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奴奴本是杨家女,呵呀,苦呀,天哪……’”

在鲁迅先生笔下,出现过许多女性,如农村妇女《祥林嫂,如城市女性子君,如神话人物女娲,如让阿Q萌发出强烈性冲动的吴妈和小尼姑,都比不上这个女吊,有着这样细致入微的传神描写。

在《呐喊》和《彷徨》中,很少见有如此大段的笔墨,来刻划一个人物。鲁迅先生尚白描,通常三言两语,便把形象勾勒出来。独独这个女吊,却能获此殊荣,并不完全因为她有“更彻底,更可爱”的美丽。虽然先生说过,若是半夜三更,碰上这位粉面朱唇的女吊,也许要去瞅瞅的。

但尤为重要的原因,我想恐怕还在于她尽管是个鬼,却“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们相处”的鬼。坦然相处,无须防范,并非任何时候,任何人都能达到如此真率自然境界的。

一到人间,世态百象,可就不那么简单的了。

有时候,你掏给他心,也就是滚烫的、或热烘烘的“情由心生”的心,可对方却未必会领情,“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倒很可能把这颗心拿来当早点吃了,一抹嘴,连声谢也不说的。

在《女吊》一文中,唯一的对女吊的批判是:“中国的鬼还有一种坏脾气,就是‘讨替代’,这才完全是利己主义”。

其实,这也无可指责,因为鬼的目的性很明确,要重新投身做人。这和人偏要做鬼,搞鬼,鬼鬼祟祟,鬼头鬼脑或者“三分象人,七分象鬼”不同,后者在干这些鬼名堂时,还装出一逼正人君子模样,满口道德文章。

其中最可恶者,有的人如同蚊虫在吸你的血以前,还有哼哼呀呀地发一通屁论,以证明他吸你的血,是对你多么的爱护和关怀云云。还要感恩戴德,要不是他挽救你,把你的血吸了,你还有今天么?

这种人,细品起来,真是人不如鬼。

女吊的追求,是赤裸裸的,丝毫不加掩饰的。她就是打算再一次回到人间来,尝一尝真正的人生乐趣,以弥补那已经过去,但很遗憾的一生。所以,她努力寻找一个该死的人作她的替身,半点也不感到难为情。

“讨替代”或是“找替身”,确实可算是中国鬼的一种不太好的求生手段。

不过,幸好她每次只需要一名替死鬼,胃口很小。而且这名替死鬼还有资格再找另一名替死鬼,死死不已的同时,也生生不灭。比起那些踩着别人脑袋,所谓用鲜血染红顶子的人,简直小巫见大巫。何况可以轮换着找替代,岂不是尚有一些人情味么?可是,若碰上爱吃人血馒头的家伙,那要比女吊狠得多多,必然是永劫不复的命运。

我曾经在小说中,写过一个水乡湖区里溺死的鬼魂找替代的传说。似乎非正常死亡的人,都得采取这种办法摆脱困境。否则永远在阴朝地府里当一名孤独的游魂,无依无靠在湖荡里飘泊。

为了使替死的人尽快地失足落水,以便自己脱生,要设计出很多迷惑的魔法。对儿童,化为一只美丽的蝴蝶,或一只漂亮的水鸟,使他发生兴趣。对青年人,变成二八佳人,动之以情。对那些驾船的、打渔的,则是一条手到擒来的大鱼,诱之以利。或者,叫一声你的名字,你贸贸然地答应了,也终于成了替死鬼。

似乎有些残酷,然而也不回避残酷,这应该说是挺光明正大的,因为不假惺惺。

老实讲,她全部的野心,最大也只不过再活一次。她根本不想一朝得意,让全世界都臣服于她,也不想荡平一切,只剩下她一个光杆司令。她从来不发表冠冕堂皇的宣言,来美化她并不体面的动机;也没有拉帮结伙,搞个小圈子什么的。目的单纯,只是想做人!

女吊,其实应该是复仇之神。

有一出戏文,叫做《活捉王魁》,又叫《情探》,就是对负心人的报复和进行惩罚的大快人心的好戏。那敫桂英生咽不下这口气,上吊死了化为鬼,魂飞相府,也要让那个背弃她的家伙休想自在。

那白裙曳地,袅袅娜娜走来的女吊,是那样的冷艳绝情,眼里闪烁着仇恨的光,何其令人怖畏啊!

不过,并非所有女吊,都象敫桂英那样复仇心切。鲁迅先生写道:“她(女吊)有时也单是‘讨替代’,忘记了复仇。”

这倒是女吊性格的或许堪称可爱的一面了。

生的欲望压倒一切,因此,把其它一切,置之度外,这不也有其可敬的一面么?

鲁迅先生最后总结:“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

先生一生,嫉恶如仇,对这些远不如鬼的人面东西,那假面具后的全部卑劣,看得太透太透,这才觉得堂堂正正的女吊,虽是鬼魂,倒能让善良的人有一点警醒吧?

1991.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