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买凶一事,郝良就不会重创于那场大火;没有那场大火重创了郝良,就没有林雨馨以十万元的代价以身相许;没有林雨馨的以身相许,就没有这桩来之不易的爱情;没有这桩爱情,孟皓不知道今生会不会有真爱。
所有的因果关系让他无怨无悔。
所以,他只能俯在病榻上的雨馨耳边也说一句话:“你没听错。”
只要他能发出声音,他就不停地说。
一周之后,雨馨痊愈出院,寒风中瘦弱的身影看上去像一根草。
孟皓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
医生嘱咐,病人的神经还很脆弱,尽量让她静养,避免刺激;病人自己更要当心,一旦觉得思维进了死胡同,要有意识地放松情绪,尽量想些快乐和轻松的事。孟皓借此缘由让妻子住进桃花源小区,他让一向视孟家三个孩子为己出的许妈来照顾。他知道,即便雨馨不小心说出了什么,老人家也会守口如瓶的。
雨馨的脑神经的确很脆弱,如果是孟皓下厨做饭,她会看到他先吃一口自己才吃;夜里睡觉也会常常惊醒,看看身边人的动静。孟皓看出来了,趁许妈不在,说:“你别这样,难道我会害你吗?”
雨馨一听,有些激动,不言语。这些日子,她几乎一直在沉默的状态中,身体很差,连小叔子的婚礼她都只坚持一个小时,就挺不住了,只得中途回家休息。好在大家都很体谅她,没人计较。
孟皓一直等她开口问,可是她什么也不说。真的开了口,却是:“我们还能过吗?”他一听,心都碎了:千辛万苦的结局难道还是分手?
“我们不能分手。”他坚决地说,“除非我死了,那时我就管不了你是不是我的妻子。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放你走。”
她嘴唇抖了几下,没出声。
第二天,许妈告诉孟皓雨馨晚上下班没有回家,也没打电话告诉一声,他立刻心里紧张得不得了,生怕她再无影无踪,一打手机,传来的是她的声音,他才长出了一口气。“你在哪?我求求你,我活了三十多岁没有求过别人,你千万不要离家出走。我接你回家。”
“你放心,即便我再离家出走,也会事先通知你的,起码我不会再让双方父母为我担心。我在海景园,只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别来接我。”
孟皓手机里答应了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妻子一个人在那里住。他沉思了良久,半夜时分才敲响她的门。
很顺利地,她就把门打开了,他一看屋里,电脑开着,可能是她在写东西。他一把把她搂住:“别离开我。”
她在他的怀中无动于衷,冷得像根冰棍。
“我来是想做一件事情,就是亲口把害郝良的经过告诉你。在讲这件事情前,我要先给你讲一个爱情故事。”
他从厨房里搬来小饭桌和两把方凳,二人相对而坐。
张慧玲是个农村姑娘,上高中时学习成绩相当不错,无奈连续三年高考失利,使她无法实现上大学的梦想。然而,那是她人生最大的企盼。她咬着牙挺着要再复习,发誓第四年考不上就第五年考,第五年考不上就第六年考,直到高考最大年龄段的底线。那一年,她22岁。在当地,高中毕业已是罕见,像她这样拼着命上大学的当属唯一,她的同学大多已结婚生子,她是那里的大龄女青年。家里人对她早有不满,父亲当面将她所有的课本烧毁,扬言再也不给她出一分钱复习。
张慧玲在父母的包办下嫁给了年近三十尚未娶妻的屠夫胡刚,收了胡刚三万元的彩礼。胡刚为人粗鲁,身材也就是一米六十,外号“武大郎”,还没有张慧玲高。并不是她的父母狠心卖女儿,而是只有他能出得起让张家还债和给小儿子娶妻的三万元钱。
结婚三年,张慧玲挨了三年的暴打,原因是没有生下孩子,胡刚说三万元买了中看不中用的老婆。待真正的谜底一揭开,不能生育的根源却在胡刚那儿。胡刚自觉没脸在当地生活:不中用的是他,还不中看。于是,带着张慧玲到星海打工。胡刚身材矮小,没有地方愿要他打工。他除了杀猪再也没有别的长处,开始时全靠张慧玲在浴池搓澡挣钱。胡刚的心理更加扭曲,本来他是以张慧玲救世主的面目出现,现在可好,他成了废物。张慧玲没有摆脱家庭暴力的命运,常常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带伤干活。
到星海市一年后,张大忠也来到星海打工,他是胡刚亲姨家的孩子,出来打工挣钱好回家娶媳妇。胡刚很认亲,让他和自己挤着住在一起,为他省钱,胡氏夫妻住在里间,张大忠住在外间。张大忠亲眼目睹了张慧玲挨打的场面,几乎三天两头他就要劝上一架。
慢慢地,张大忠同情起张慧玲来,她对这个同样是高考落榜生的他也有了好感,两个人越谈越觉得对心思,背着胡刚相好了。
他们爱的是那样的深,为了相爱,张大忠辞掉了工地上的活,也到张慧玲搓澡的浴池干,为的就是避开胡刚见面说说知心话。
即便张慧玲离了婚,只要胡刚在,她就不能和张大忠结婚,因为他们是亲戚,老家的闲言碎语能如刀般地杀死他们。于是,二人动了杀机。就在这时,胡刚找到了发财的路子,他用手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又回家借了一部分,开了‘来来’烧烤店,让张慧玲和张大忠都来帮忙。
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
讲到这里,孟皓看了看认真听讲的妻子,说:“我们现在就来讨论一下这桩私情,为了相爱,杀掉另一个人,你说,仅从爱情角度上讲,这有没有错?”
雨馨这才明白孟皓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所在,冷笑一声,没有作答。
孟皓说:“我给你讲讲他们以后的事。”
他们杀了胡刚,当然,也害了郝良,拿到钱后回到老家,顺利地结了婚,盖起三间大瓦房,还生了一个女儿。按说幸福生活开始了。
可是,他们时时受到良心的责备,张大忠为杀了叫他哥哥又对他很仗义的胡刚而忏悔不已,二人又同时为致使一名在校研究生受到重伤而吃不香,睡不着。去年,张慧玲突然得病,一查,竟是肝癌晚期,她拒绝上医院,一是想早点死为郝良赎罪,二是也想给丈夫省下钱过日子用。张大忠在她弥留之际,告诉她:“我会随着你去的,不让你一个人在十八层地狱里孤单。”
张大忠的死在当地引起了轰动,有文化的学生们在这对患难夫妻的墓碑前刻下“感天动地 今古奇观”八个大字。
“知道了这个故事,我曾感慨万千。因为爱,不择手段是没错的。坦白地告诉你,在遇到你之前,我是个花花公子,玩过的女人连我自己都记不住。但后来因为我心中有了对你的爱,所以在我们分手的一年里,我没有碰过一个女人,如果不是为了我妈,我是不会让谭惜出现在我家的。在爱情的世界里,没有君子,都是小人,爱情是自私的。你听过褒扬孔融让梨的故事,可是听过褒扬谁让爱人的故事吗?”
闻听此言,雨馨被激怒了,她站了起来,指着孟皓的鼻子说:“你这是混蛋逻辑!因为爱我,你就要伤害郝良。我问你,姑且算张大忠和张慧玲杀了胡刚是为了爱,那么他们为了钱而要杀了郝良那也是为了爱吗?郝良和他们的爱有什么关系?”
孟皓看她激动不已,生怕她病情复发,急忙说:“你慢慢说,别这样。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不行,你要是不说出你的罪行,我的心会更难受。”
“你坐下,我来主要就是为了当面讲这件事的。”
雨馨稍稍安静,坐了下来,孟皓想给她倒杯水,找不到开水,旋回到她的面前,坐下,尽量放缓语气说:“我追你的事被郝良告诉了孟伟,孟伟说郝良气得不行,说我连弟弟最好朋友的对象都敢追。言外之意,我品行不端。第一次我知道是我妈转述给我听的,以后孟伟旁敲侧击了我好几次,让我觉得很没面子,更让我觉得我爱你这件本来美好的事受到了侮辱。我派人了解了一下‘来来’的情况,决定让张大忠打郝良一顿,出出气。我真的没想杀他。有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张大忠在电话里错把‘收拾’的意思理解错了。我派出和张大忠联系的人把定金一万元放在烤烤店前面的垃圾筒里,他拿到钱后,我派的人答应完事后再给他另外一万。他开始预谋怎么样才能一箭双雕。他也不想想,要是真让他杀人,两万是不够的。具体的行凶经过你都知道,本来也在烧烤店工作的张慧玲推说感冒头痛没去上班,张大忠也假装上公共厕所不在出事地点。就这样,他们俩个如愿以偿。事后,我派的人和张大忠联系交另一半钱的时候,他才知道听误会了,没让他杀郝良。郝良幸好也没死。
“后来,我觉得我得到你的时机到了,我怕万一张大忠和张慧玲知道郝良的女朋友转向我而怀疑我这个大火后第三个受益者,又派那个人给了他们三万元,不让他们留在星海,让他们回老家过日子,他们拿到钱后就走了。”
“我和你的观点不一样,我不认为他们为了钱杀郝良不是为了爱。爱情从来就是一种奢侈品,没有钱的人是没有资格没有条件享受的。举个简单的……”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你这个……”雨馨昏了过去,要不是孟皓眼疾手快从对面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她就会仰面倒在地下,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脸颊和肩胛骨是那样的瘦削,线条分明,脸色惨白,就连嘴唇也带上了一层白色,雾一般的,遮住了下面的红润。
当年,就是为了一面之缘,自己不惜血本赢得美人归。
几番求索,几番离合,本以为再次相见时,她不会再有犹豫,却原来,一纸寄到公安局的遗书和一个被她不经意听到的电话就要将所有的爱情推翻。
他觉得很累很累。
他在心中为她所不屑的观点继续找着借口:爱情无罪。
盼她醒来,又怕她醒来,盼的是她身体无恙,怕的是她会再一次离去。
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她沉睡般地躺在床上,他跪在地上,握着她的手。
不管怎样,她就在他的身边。
她睁开了眼睛,他看清楚眼神中没有上一次的混沌后,才稍稍放下心。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采访机,自里面取出一个小磁带,轻轻地说:“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买了一个记者用的采访机,刚才我们的谈话全部被我录在上面。现在我把带子交给你,我的生死存亡也就在你的手上。如果你把它交给公安局,我死而无憾,因为我死在了你的手上。天堂里我会等着你百年之后到那里,我会继续像以前那样爱你,让你回到我的身边。”
她没有听见似的不理睬,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硬生生地将磁带交到她的手里。
然而,并不完全相信她会真的将录有刚才谈话的磁带交给公安局。
他要赌一次,为了证明她是否还爱他和爱得是否和他一样深而赌。
赢了,也就是她没有将带子交给公安局,说明她还爱他,按照他的逻辑,她爱得和他一样深;输了,他也不在意,他坚信由她亲手把他送到法律的面前接受审判,那么她今后也会为了他为了自己的行为而有愧疚。
哪怕只有一点愧疚,也会让她一生忘不了他这个人。那么,他虽输犹胜。
和在她心中长驻相比,法律算得了什么?
他没有把派去和张大忠联系的人是方平这件事说出,就是怕她真的大义灭亲时,牵连到崇拜他到了无所顾及的方平身上。
他心里仅存的一点疑虑是,她为什么不主动接磁带,是根本就不相信他会把刚才的话录音,还是根本就不想把他怎么样?她只想让他亲口承认“她没听错”就算了吗?他死死地看着床上的她,以为她的思想会起伏不已,其实在亲耳听到了真相之后,她反倒相对而言平静下来,只念叨四个字:人生如梦!
天亮了,躺在床上的和跪在地上的人从梦中惊醒,雨馨“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环视着四周,看了看被她惊醒的孟皓,觉得仍在梦中。
她怔了怔,才清醒过来:昨晚是那样过来的。孟皓想站起,脚有些酸疼,趔趄了一下,反要扶她。被她扬手打掉手,磁带随之而落,她自己下床拾起,紧紧攥在手心里。
她比昨晚要清醒许多。
“不管怎样,请你还是住回桃花源小区,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也是为了双方的家长,给他们一个适应的时间。至于你对我是怎样的裁判,随你。”他脸上很憔悴,神态诚恳。
“我还有事问你。既然你是个为了一句话都能害人的人,那么为什么在我们结婚那天,你要托人把郝良从公安局放出来?还有,为什么你第一次知道我们有来往之后而没有对付他?按照你的逻辑,你应该继续害他。”
“那是因为我爱你,我害了他,你不是会为他伤心吗?我害他是为了出气,为了我爱你的行为不受任何侮辱,不是为了让你更惦记他。”
雨馨的眼泪掉了下来,先是一滴一滴的,很快就成了雨线。他不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表白而哭,还是为了郝良的命运而哭。
“可郝良还是死在了你的手上,那场火改变了我和他的爱情,他因此而变态扭曲。那一天,你们在办公室里谈话,你处处刺激他,才引发了他撞车自杀。你是杀他的刽子手!你就从来不为你的行为而内疚?午夜梦回,你就从来没有看见他满身鲜血向你走来?也许,你不出钱给张大忠,他还想不出那样的办法来杀人,所以,你才是胡刚和郝良两条人命的刽子手!最坏的人就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大老板!你毁了一个风华正茂的研究生,要是没有你,他已经参加工作为自己的理想而拼。你是杀人凶手!”
孟皓闻听雨馨理直气壮的指责,大不以为然,他平静地说:“我今天对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话。我回答你的问话,我从来就没有为害了郝良而有什么内疚。我说过了,那是一场意外事故,是张大忠听错了,把我派的人说的话给领会错了。我就想打他一顿,没有想杀他;那时我也不知道张大忠和张慧玲有私情要害胡刚,也就是没有料他们会下死手,竟然想出引爆煤气罐的绝招!况且郝良也没有死!我没有内疚,只有庆幸!庆幸我有了更大的把握让你成为我的妻子,和你长相厮守!但是,如果为了得到你需要除掉他,我是会杀了他的!人的一生哪有那么多的对与错?在我的世界里,只有成与败,为了成功,我会不择手段的。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弱者被淘汰掉,这个世界才能进步。如果把我换成了郝良,我决不会自杀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重新回到身边,起码以残疾之躯做出一番大事业让你看看:你没有白白牺牲自我!这就是我生存的原则。”
雨馨再也无意和他辩论,知道二人的人生观有太多的不同。她扬起手中的磁带,对他说:“为什么你自己不交给公安局?为什么你不像张大忠那样坦白自己的一切罪行,而要借我的手来实施?”
孟皓变得深情起来,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在我的心中,你怎么处理我都是赢家,送了,你会刻骨铭心地记住我;不送,证明你的爱和我的爱是一样的深。我无怨无悔。”
雨馨犹被雷击般呆在那里。是的,他真是太聪明了,聪明得无以复加。在两人的对峙中,他将最后一张底牌翻开,却毫无保留地给对方看,并问对方你说我应不应该出。这样,将两人的生杀大权全付一人,无论谁败,都会是那个掌权人承担责任,承担痛楚,承担无法承担的太多东西。
自听到孟皓打那个暴露出真相的电话,雨馨就一直克制着思维别想得太多,否则,她只会心智出问题,连神经都会崩溃。到了现在,她的思想正往死胡同里走,无数的往事一下子涌现在脑海,她觉得再也无法承受现实,还有面前的这个人所言而带给她的似是而非的所谓道理。
一了百了是目前她最好的出路。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她才一字一字地对他说:“我想杀了你!”她冲到厨房找到菜刀,回到他的面前,咬牙切齿地对着他举起。
他笑了,躲都不想躲:“雨馨,我说最后一句话,我爱你,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