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等待香港:香港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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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骨子里的小龙女

张曼玉没有接下《艺伎回忆录》中杨紫琼的角色是明智,暂时推掉贾樟柯的《空中小姐》(我自己给电影改的名字)是得是失则属未知数。但当年因香港电影市道低迷而无法筹得所需资金开拍由她出演小龙女的现代版《神雕侠侣》,却肯定是曼玉迷的憾事。

张曼玉肖龙,名副其实是古墓派掌门人的理想人选,何况三十岁以后的她,个人气质已从青春期的郭襄彻底变成杨过口中的“姑姑”,及亲昵过后的“龙儿”。但这些都不构成张曼玉与小龙女的天作之合的关键原因,更重要的是,在两岸三地所有浪漫图腾中,数她最能渗出姊弟恋的美丽与哀愁。

没有人不知道我们对“爱情”的愿景,口上说是细水长流,心里却渴望惊天动地——“爱情”如果没有经过戏剧性的滋润,多少会教身在其中的人心生悬念:我们可有为在一起而争取过,付出过?若一切不过水到渠成,可是反映彼此激情欠缺,因为我们太平凡、太普通?《泰坦尼克号》之所以是爱情片中的经典,便是因为注定难成眷属的富家女与穷家子,还有不怕犯难、不怕阻挠地追求“不成功,便成仁”。

现代人没有那么容易与生关死劫面对面,连阶级差别也日渐模糊,造就了“姊弟恋”在少有不被人斜视的罗曼史中脱颖而出:本来是很多社会因素加起来而成的社会现象,但在人际关系疏离,连带情感关系也愈来愈务实的今天,小男生和大姊姊不顾世俗眼光踏上情路,确是叫人对他们又羡又妒。

备受注目礼的当事人因此可转化压力来强化情感——从张曼玉拖着比她年轻的德国男朋友出席公开场合的新闻看来,她已彻底摆脱了年轻时代十分介意风言风语的那个张曼玉。的确,所有指指点点只要换个角度来看,都能变成《神雕侠侣》中的十丈红尘,看破了便根本没回事,还未完全放得下,就当是所谓名门正派持正义之名对异己施行的逼害好了,但压逼愈大,因抗争而滋生的生命力愈强,在这方面,张曼玉倒是更像杨过的。

不过,她也一直有个小龙女在骨子里——年轻时钟情尔冬升、宋学祺都是“适龄”地崇拜年轻才俊,之后下嫁阿萨耶斯,跟珠宝人Guil-laume Brochard在一起亦不无崇拜心理。现在获她青睐的这位建筑界明日之星,一样是英雄出少年,我因此得到结论,玛姬的爱必须包含对才华的仰慕与向往,而小龙女爱杨过,何尝不也一样?

错过又如何

任何人只要看过无线电视回放张曼玉一九八三年当选香港小姐亚军前后的历史片段,都会同意昔日和今日的她,完全是两个人。不单因为可爱的犬齿,象征玉女的瀑布长发和婴儿肥均随风而逝,更重要的,是气质的三百六十度转变。以往的邻家女孩,现在已是被崇拜的女人。

我认识张,正好是在她人生的转折点。一九九二年春天,关锦鹏找我为一部日本投资的短片写剧本。当时叫我觉得这计划非接不可的,是在关告诉我有那两位女演员参与演出的一刻:一个是萧芳芳,一个是张曼玉。芳芳固然是我从小到大的偶像,至于张曼玉,我承认《新扎师兄》和王晶电影并没有令我像同辈男生般爱上她,但是陈友导演的《不脱袜的人》令我对她彻底改观——演喜剧时,她的纯使她足以媲美该片的原装女主角:《蒂梵尼早餐》里的奥黛丽·赫本。

一九九二年于曼玉的大件事,当然是荣登柏林影后。而在与芳芳拍摄名为《两个女人一个靓一个唔靓》的短片时,是在柏林影展前夕。电影三日两夜便煞科,我准备踏上去柏林影展的路,她却因要到亚洲某地区拍外景而错过亲临欧洲三大影展之一,感受凭《阮玲玉》上台领奖的兴奋和光荣。

但命运之神待她真是不薄。在十二年后,她终于站在康城影展的颁奖台上领取最佳女演员奖。让她得奖的电影名字似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在香港的译名叫《错过又如何》,柏林之后,还是有康城。张曼玉多年来深得(女)观众的艳羡,主要是她对待生活和工作的态度有点像她的声线,低调但又韵致无穷。真要找寻最整体性的形容,是从容。一九九七年张被柏林影展邀请当竞赛评审,我和她便第二次在柏林重逢。(第一次是九三年她随《阿飞正传》出席“新电影论坛”午夜场的观众见面会。稚气未除的她一身皮革把脚吊在离地的舞台上,以英语跟观众笑说:“我要去著名的加西莫多酒吧听爵士乐。”)那一年的评审还有我非常心仪的英国剧作家David Hare。我沾曼玉的光有机会与他坐在同一排看完某出电影后还交谈了几句。而蔡明亮的《河流》便是在同一届得了银熊奖。

曼玉当评审是十分投入和努力的。我也陪过她赶场子时,偷一些中间的时段坐下来呷杯取暖的咖啡。出乎很多戏迷的意料,她在柏林十天全是穿方便行走的“短打”,没有任何奢华的行装。那一阵我接触她比较多,是因为试图游说她演出我构思中的舞台剧《野兽与美女》。美女是她,野兽是黄伟文Wyman。

那时候也在酝酿关锦鹏为她量身订造的一出新片,是某晚我、黄耀明、Wyman等一大伙人在夜蒲时,我想出来的戏匦:《愈夜愈美丽》。当时我向关提议:“玛姬演变性人会好看。”电影后来由甘国亮完成了剧本,但没有开拍。

是曼玉又已进入另一个人生阶段:巴黎岁月。有一天,我打开《苹果日报》,赫然发现张曼玉在娱乐版里变成一株大树,伸出来的树干是六大男明星:木村拓哉、竹野内丰、张震、基努·里维斯、反町隆史、粱朝伟。我给她发了一封电邮,说出所见所闻。她淡淡地回复我,说是要回港拍片,但详情知之甚少。《花样年华》让她风尘仆仆于港法之间,巧合的是,片中她那只鸟巢式的发髻,就是在我住所楼下一家六十年代开设至今的发型屋弄的。

趁着她在港,我邀请她在我的一部短片中客串一个不挂名的角色,台词任她自由发挥。她答应了。片名叫《爱的教育》。差不多是同一时期,我见她也较以前频密,像九八年张国荣任柏林影展评判,她也从巴黎飞到柏林参加聚会。两千年我去巴黎旅行,她穿一身蔚蓝来到咖啡店与我聊天。本来可以跟她与当时的丈夫一起度过除夕,但因为我有其他朋友同行而只好婉拒他们的美意。

现在跟人谈起张曼玉,我都介绍他们看我写的一篇叫《玛姬词典——关于游历、飘流与发现新大陆》的专访。那是我跟她“合写”的文章,就“旅游”这题目,我给她A toZ廿六个字母作为出发点,她负责提供三个经验,像“D:Depanure Gate(s)登机闸,(真)眼泪流得最多的地方”,“Z:z……z……z……鼻鼾的声音。旅行的好处,是想几时睡觉便几时睡觉。”

张曼玉是个在任何时候都有想法,都有意念的人。而且请勿看她旅行时祟尚Travel Light,其实她有无比毅力。九七年在柏林喝咖啡时她对我说:“若要演舞台剧,我想自己写剧本,我要演个坏女孩,会在超级市场偷东西的……”《错过又如何》不就是这个女孩成长为女人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名字,未尝不可以叫《张曼玉》。

2006年11月1日—11月2日

2007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