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座落在一个叫岗上的小地方。一条逼仄的小街,一排矮小的房屋,两行硕大的栗树便是小镇的全部风景。镇外不远,一所中学朝来书声朗朗,夜来灯光闪闪。那声光袅袅婷婷,涂上小镇的颜色,蒙上闭塞的阴影,显得空旷而辽远。
十二岁那年,我进入中学读书,激情满怀,信心百倍,因为我以小学拨尖的成绩而深受老师们的器重。然而,我却没挡住班里一个女生的微笑,以至整天失魂落魄,成绩一落千丈。
班里五十多名学生分成男女两派,之间沟壑横卧,山崖兀立,谈笑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男生打打闹闹显得亲亲热热,女生说说笑笑一派文文静静。男生以与女生接触为耻,迫不得已和女生说话,那腔调像是对深仇大恨之人发泄愤怒和不满,转过身来,立即在同伴面前扮成一副不屑和女生说话、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却对班上一个名叫春梅的女孩子存有朦朦胧胧的好感。春梅是一个出众的女孩子,成绩好,人也特漂亮,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一头齐耳的短发,笑起来露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和一双白白的小虎牙。一袭红衣,一身活力,把她衬托得楚楚动人。
我爱在背地里冲春梅发愣,看她像清风一般来,白灵一样去,想象她的生活细节和她的情感天地。一天晚自习,我躲着同伴,偷偷地给春梅写纸条,倾诉连日来对她的想念,渴盼与她交朋友。我隐在她必经的路旁,当她逐渐接近,心急速跳动,血一个劲地往头上涌。她大大方方地收了我折成心形的信,脸上绽放了一朵灿烂的微笑之花。那晚,月亮很好,空气很香。
春梅在第二天晚上给了我回音,信不长,折成非常漂亮的“心心相印”形,信上说,我很喜欢你,你做我的弟弟吧。我们就这样秘密地建立了姐弟关系。那封信,因为怕别人发现,被我悄悄地撕了,纸片洒在校外一个池塘里像浮了一塘的鲫鱼。
在无人的时候,春梅会冲我甜甜一笑,然后,低下头,抚弄头发,作羞涩状。我回之以笑礼,心慌乱不堪,匆匆逃离现场,走远了,转过身来,偷看她渐渐远去的袅娜的背影。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在教室也敢相视一笑,不过是我们在各自跟同伴说笑时巧妙传递的。有一次,她上黑板答题,取粉笔的时候,我对她悠悠一笑,她转身之际,莞尔一笑,笑得那么自然。没有人知道她是为我笑,但我的脸还是红得发烫。
她的笑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能把我摧得粉碎;她的笑还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能把我全身心地吸引过去。没见到她,我的心空落落的,怅然若失。她在场,我便不声不响地偷看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盼望着她能冲我笑。我的一颗心飞了,飞到春梅的身边。
我和春梅始终没有说上一句话,更没有在一起呆过。我却傻傻地想:春梅是我的,往后我要跟她过一辈子。那时节,大人取笑我某某是我的对象,我据理力争,说我的那个是我同班同学。这当头,却没一点脸红,也没一丝害臊。
我终于受到严厉的惩罚。因为心不在焉,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我屡次被老师召去谈话,批评、鼓励、教导的话堆积如山,却收效甚微。我的父母整天唉声叹气,不知怎样才能把我劝导回来,更不知如何才能让我有出息。他们都不明了,我陷进一个微笑的泥潭,不可自拔。
读初二的时候,因为班里优秀生过多,学校出面调节,春梅被调到别的班去了,令我感动的是我仍作为优秀生被留下。我和她再无偷笑的机会,心渐趋平静。偶尔在操场上,相逢一笑,心湖上也只上微起涟漪,已见不到惊涛骇浪了。我不知道什么力量把我心头刚冒起的对女孩子的朦朦胧胧的倾慕无情地给扼杀了。我开始害怕对异性微笑,不敢和她们接近。
一天黄昏,我独步到镇外一个名为伏马园的山林,一片罂粟花吸引了我的注意。罂粟花鲜艳夺目,独压群芳。种花的老农说:“罂粟其实是一种药材,然而世间却有不少人将它做成鸦片去害人。”我想起春梅的笑,那甜美的少女的微笑,本应是纯洁的象征,友谊的使者,却给了我深深的伤害。究竟是什么原因?细想一番,都是小镇那浓得化不开的氛围造成的。
初中毕业,离开小镇的那天,我给春梅赠送了一张明信片,三言两语描述了一番三年来对她微笑的喜欢和对她的爱恋。春梅回赠了一份,只有两句古诗:此地为一别,孤篷万里征。
几十年没见春梅了,她一定不再有少女的矜持和微笑,小镇也一日一个模样,再也不是封闭的被情感遗忘的角落。地方和人都已远去,但我依然记得那个逼仄的小镇和小镇上一个挂着罂粟般微笑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