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每来到廊庑上,一定会在鸟笼前站停,看看文鸟。文鸟大概根本不以笼小为苦事,只见它很满意地在两根栖木间来来往往。天气好的时候,文鸟沐浴在越过玻璃窗洒进来的柔和的阳光中,不停地鸣啭。但是它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像三重吉所说的那样——看到我的面孔而特别欢鸣的样子。
当然,文鸟从来没有直接从我的手指上啄取过食物。我情绪好的时候,曾经把面包粉之类的食物放在食指尖上,由笼子的竹篾间伸进去,可是文鸟绝不靠过来。我大着胆子试着再伸进去一些,这时候,只见文鸟被我的粗手指惊吓得在笼中扑打着白色的羽翼乱飞乱舞。这么试过两三次之后,我自感十分抱歉,永不再干了。我甚至怀疑当今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可能出现那种啄食情景。我想,那恐怕是古代的圣徒才干得了的事吧。三重吉一定在撒谎。
一天,我照例在书房里笔耕,笔尖沙沙沙地响着,在列出一件件孤寂的事情。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廊庑上传来“刷刷,刷刷”的响声,好像是女子在整理长长的衣裾,不过,这样说又似乎夸张得过分了些。我想,还是这样形容比较妥当——是古装的皇家偶人在阶梯式的陈列台上行走时,那和服裤裙的褶皱在摩擦作响。我丢下正写着的小说稿子,手持钢笔走到廊庑上一看,原来是文鸟在沐浴。
水刚刚换过。文鸟那轻轻的腿插在水盂的中央,水已浸润到它的胸毛。它不时将白色的羽翼向左右伸展一下,同时微微蹲下点儿身子,把腹部往下一贴,顿时全身的羽毛抖动一番。接着,文鸟轻捷地一纵身,飞到了水盂的边沿上,不一会儿,又飞到水盂中。水盂的直径不过一寸半,文鸟飞到水盂中时,它的尾巴和头部都露在外面,脊背当然也在水外,能够浸润在水中的部分,只有腿和胸部。但是文鸟洗得十分高兴。
我急忙取来那只备用的鸟笼,把文鸟移入这只笼里。然后,我拿起喷水壶到洗澡间去盛了自来水,回到笼边,从笼子的上方把水喷洒下来。当喷水壶里的水行将洒尽的时候,只见白色羽翼上的水呈水珠形状滴溜溜地滚落下来。文鸟不住地眨巴着双眼。
从前,当那个被我用紫色腰带抚弄过的女子在客堂间里做事的时候,我曾经从后面二楼上用小镜子把春日的阳光反射到她的脸上,并引以为乐事。女子便抬起微微泛着红光的脸颊,用纤手遮在额前,同时有点诧异地眨眨眼睛。彼时彼地的女子同此时此地的文鸟,那心情恐怕是异曲同工的。
日居月诸,文鸟能常常鸣啭了。但我也常常把它丢在脑后了。有一次,出现过那食盂里只剩有谷皮的情况。又有一次,只见鸟笼的底上全是鸟粪。一天晚上,我去参加一个宴会,回家迟了。冬且透过玻璃照了进来,空阔的廊庑上显得白蒙蒙的,这时我看到鸟笼静静地坐在那只套箱上。笼子的边边上浮现出文鸟那白乎乎的身体,它停在栖木上,似有似无地朦胧不清。我卷了卷外套的羽毛状衣袖,立即把鸟笼放进套箱里。
第二天,文鸟一如往常,又神气十足地欢叫了。在后来的那些寒夜里,我时常忘记把鸟笼放进套箱里。有一天晚上,我像往常那样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写东西,突然听得廊庑上砰的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翻落下来了。不过我没有站起来。我依然在赶写我的小说。当然,我心里不是毫无所动,但是想到特意起身跑出去一看,竟是芝麻大的小事,岂不可恨!所以我只是竖起耳朵听了听,权当不知道算了。当天晚上,我是十二点钟过后才就寝的。在去上厕所的时候,我想到方才的响声,为了看看究竟便顺路到廊庑上转了转——
只见鸟笼已从套箱上掉落下来,而且横倒在地上。水盂和食盂全翻掉了。谷粒在廊庑上洒了一地。栖木也脱了出来。文鸟躲闪着紧贴在鸟笼的横条上。从明天起,我决不能再让猫跑到这廊庑上来了。
次日,文鸟没有鸣叫。我把食盂里的谷粒加得像山似的,我把水添到差一点就溢出来了。文鸟长时间地单脚独立在栖木上,一动也不动。吃过午饭,我想给三重吉写一封信吧,刚写了两三行,文鸟“唧唧唧”地叫了。我停下写信的笔。文鸟又“唧唧唧”地叫了。我走出去一看,谷粒和水都大大减少了。我便不再写下去,把信撕掉扔了。
第二天,文鸟又不叫了。它飞下栖木,把肚子紧贴着笼子的底面,胸部稍稍有点向外鼓,细细的羽毛像涟漪似地篷乱了。这天早上,我收到三重吉的来信,信上说,为了上次那件事,请到某某地方来一次。并且要求我在十点钟之前赶到。我便顾不得文鸟的事,去赴约了。同三重吉相见之后,围绕着一件事谈了很久,谈得很多,后来一起去吃了午饭,还一起吃了晚饭,并且约定明天再见面。于是我回家了。回到家中,大概是九点钟光景,我把文鸟的事忘得精光。由于疲乏,我立刻上床睡着了。
次日一睁眼,马上想到同三重吉交谈的那件事。我刷着牙,心里在琢磨:“不管当事人怎么迷,看来嫁到那种地方去总不会有什么前途的,再说,毕竟还是个孩子,别人命她到什么地方去,她就跃跃欲试了。一旦走后,便无法随随便便出来啦。世上多的是自感满意而陷入不幸的人……”吃过早餐,我又为了昨天的这件事出去了。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我把大衣挂在正门处,想沿着廊庑进书房。步至廊庑时,看见鸟笼坐在套箱上,但是文鸟已翻落在笼子的底上,两条细腿僵直地并在一起,同身体成一直线地伸着。我走到笼子旁边,凝视着文鸟,它那黑黑的眼睛紧闭着,眼皮呈淡青色。
食盂里全是谷皮,不见一颗可啄食的谷粒,水盂也干得盂底都发光了。西落的太阳光透过玻璃窗,正斜照在鸟笼上,笼架上涂的漆——正如三重吉所说的那样——不知何时已褪去了黑色,呈现出红色了。
我望着被冬日着上了红色的笼架,望着空空如也的食盂,望着那两根在笼中承支着空中桥梁的栖木,望着横躺在桥下的僵硬了的文鸟。
我弯下腰,用双手捧起鸟笼,走进书房,把鸟笼摆在十铺席大的书房正中央,然后郑重其事地靠上前去打开笼子的门,伸进我的大手握起文鸟,感到它那柔软的羽毛已冷透了。
我把拳着的手退出鸟笼,然后张开手掌,见文鸟静静地倒在我的手掌上。我摊开着手掌,盯着死去的文鸟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把它轻轻地放在座垫上,用劲击掌唤人来。
十六岁的女仆叫着“来了”,以手触地地在门槛旁听命。我突然抓起座垫上的文鸟向女仆面前抛去。女仆俯首看着地面,默不作声。我睨视着女仆,说道:“都是你不给喂食,鸟儿终于死掉了。”女仆仍然默不作声。
我转身面向写字台,给三重吉写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面是这样几句话:“由于仆人没有喂食,文鸟不幸死了。把本无所乞求的生命关在笼子里,连喂食的义务都没有尽到,实在是残忍之至。”
我吩咐女仆:“把信寄掉,把这鸟儿给我拿走!”女仆问道:“拿到哪儿去?”我怒斥道:“什么地方都行!随你的便就是了!”女仆见状,惊恐地拿起鸟儿往厨房那边去了。
不一会儿,后面的庭园里传来孩子“埋文鸟、埋文鸟”的嚷嚷声。还听得扫庭园的花匠说道:“小姐,你看这里好不好?”我感到颓然,在书房里动起我的笔杆子。
次日,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到了十点钟左右才起床。洗脸时,我朝后面的庭园看去,见昨天花匠说话处的附近竖有一块小告示牌,它同一株翠色的木贼草并立在一起,但要比木贼草矮掉一大截。我穿着庭内木屐,踩碎太阳阴影里的地上霜,走近前去一看,这块小告示牌的正面写着:“严禁登此土堤。”字是笔子笔子是夏目漱石的长女,生于明治三十二年(1899)五月,其时八岁。的手迹。
午后,三重吉来了回信,只写道:“文鸟真是可怜。”至于仆人可恶和残忍什么的,他是只字没提。
(吴树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