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校以外,最引我注目的艺术团体是“易俗社”,旧戏毕竟是高古的,平常人极不易懂。凡是高古的东西,懂得的大抵只有两种人,就是野人和学者,野人能在实际生活上得到受用,学者能用科学眼光来从事解释,于平常人是无与的。以宗教为例,平常人大抵相信一神教,惟有野人能相信荒古的动物崇拜等等,也惟有学者能解释荒古的动物崇拜等等。以日常生活为例,惟有野人能应用以石取火,也惟有学者能了解以石取火,平常人大抵擦着磷寸一用就算了。野人因为没有创造的能力,也没有创造的兴趣,所以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学者因为富于研究的兴趣,也富于研究的能力,所以也恋恋于祖父相传的一切。我一方不愿为学者,一方亦不甘为野人,所以对于旧戏是到底隔膜的。隔膜的原因也很简单,第一,歌词大抵是古文,用古文歌唱教人领悟,恐怕比现代欧洲人听拉丁文还要困难,第二,满场的空气,被刺耳的锣鼓,震动得非常混乱,即使提高了嗓子,歌唱着现代活用的言语,也是不能懂得的,第三,旧戏大抵只取全部情节的一段,或前或后,或在中部,不能一定。而且一出戏演完以后,第二出即刻接上,其中毫无间断。有一个外国人看完中国戏以后,人家问他看的是什么戏,他说“刚杀罢头的地方,就有人来喝酒了,这不知道是什么戏。”他以为提出这样一个特点,人家一定知道什么戏的了,而不知杀头与饮酒也许是两出戏的情节,不过当中衔接得太紧,令人莫名其妙罢了。我对于旧戏既这样的外行,那么我对于陕西的旧戏理宜不开口了,但我终喜欢说一说“易俗社”的组织。易俗社是民国初元张凤翙作督军时代设立的,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的历史。其间办事人时有更动,所以选戏的方针也时有变换,但为改良淮腔,自编剧本,是始终一贯的。现在的社长,是一个绍兴人,久官西安的,吕南仲先生。承他引导我们参观,并告诉我们社内组织:学堂即在戏馆间壁,外面是两个门,里边是打通的;招来的学生,大抵是初小程度,间有一字不识的,社中即授以初高小一切普通课程,而同时教练戏剧;待高小毕业以后,入职业特班,则戏剧功课居大半了。寝室,自修室,教室具备,与普通学堂一样,有花园,有草地,空气很是清洁。学膳宿费是全免的,学生都住在校中。演戏的大抵白天是高小班,晚上是职业班,所演的戏,大抵是本社编的,或由社中请人编的,虽于腔调上或有些许的改变,但由我们外行人看来,依然是一派秦腔的旧戏。戏馆建筑是半新式的,楼座与池子像北京之广德楼,而容量之大过之;舞台则为圆口旋转式,并且时时应用旋转;亦有布景,惟稍简单,衣服有时亦用时装,惟演时仍加歌唱,如庆华园之演《一念差》,不过唱的是秦腔罢了。有旦角大小刘者,大刘曰刘迪民,小刘曰刘箴俗,最受陕西人赞美。易俗社去年全体赴汉演戏,汉人对于小刘尤为倾倒,有东梅西刘之目,张辛南先生尝说:“你如果要说刘箴俗不好,千万不要对陕西人说,因为陕西人无一不是刘党。”其实刘箴俗演得的确不坏,我与陕西人是同党的。至于以男人而扮女子,我也与夏浮筠刘静波诸先生一样,始终持反对的态度,但那是根本问题,与刘箴俗无关。刘箴俗三个字,在陕西人的脑筋中,已经与刘镇华三个字差不多大小了,而刘箴俗依然是个好学的学生。我在教室中,成绩榜上,都看见刘箴俗的名字。这一点我佩服刘箴俗,更佩服易俗社办事诸君。易俗社现在已经独立的住,戏园的收入竟能抵过学校的开支而有余,宜乎内部的组织有条不紊了,但易俗社的所以独立的住,原因还在陕西人爱好戏剧的性习。西安城内,除易俗社而外,尚有较为旧式的秦腔戏园三,皮黄戏园一,票价也并不如何便宜,但总是满座的,楼上单售女座,也竟没有一间空厢,这是很奇特的。也许是陕西连年兵乱,人民不能安枕,自然养成了一种“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的人生观。不然就是陕西人真正爱好戏剧了。至于女客满座,理由也甚难解,陕西女子的地位,似乎是极低的,而男女之大防又是甚严。一天我在《新秦日报》(陕西省城的报纸共有四五种,样子与《越铎日报》《绍兴公报》等地方报差不多,大抵是二号题目,四号文字,销数总在一百以外,一千以内,如此而已)上看见一则甚妙的新闻,大意是,离西安城十数里某乡村演剧,有无赖子某某,向女客某姑接吻,咬伤某姑嘴唇,大动众怒,有卫戍司令部军人某者,见义勇为,立将佩刀拔出,砍下无赖之首级,悬挂台柱上,人心大快,末了撰稿人有几句论断更妙,他说这真是快人快事,此种案件如经法庭之手,还不是与去年某案一样含糊了事,任凶犯逍遥法外吗?这是陕西一部分人的道德观念,法律观念,人道观念。城里礼教比较的宽松,所以妇女竟可以大多数出来听戏,但也许因为相信城里没有强迫接吻无赖。
陕西的酒是该记的,我到潼关时,潼人招待我们的席上,见到一种白干似的酒,气味比白干更烈,据说叫做“凤酒”,因为是凤翔府出的。这酒给我的印象甚深,我还清楚地记得,酒壶上刻着“桃林饭馆”字样,因为潼关即古“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地方,所以饭馆以此命名的。我以为陕西的酒都是这样猛烈的了,而孰知并不然。凤酒以外,陕西还有其它的酒,都是和平的。仿绍兴酒制的南酒有两种:“和南酒”与“苦的酒”。苦的酒更近于绍兴。但如坛底的浑酒,是水性不好,或手艺不高之故。和南酒则离南酒甚远,色如“五加皮”,而殊少酒味。此外尚有“酒”一种,色白味甜,性更和缓,是长安名产,据云“长安市上酒家眠”,就是饮了酒所致。但我想酒即使饮一斗也是不会教人眠的,李白也许饮的“凤酒”罢,故乡有以糯米作甜酒酿者,做成以后,中有一洼,满盛甜水,俗曰“蜜勤殷”,盖酒之类也。除此四种以外,外酒入关,几乎甚少。酒类运输,全仗瓦器,而沿途震撼,损失必大。同乡有在那边业稻香村一类店铺者,但不闻有酒商足迹。稻香村货物,比关外贵好几倍,五星皮酒售价一元五角,万寿山汽水一瓶八角,而尚无可赚,路中震坏者多也。
陕西语言本与直鲁等省同一统系,但初听亦有几点甚奇者。途中听王捷三先生说“汽费”二字,已觉诧异,后来凡见陕西人几乎无不如此,才知道事情不巧,盖西安人说S,有一大部分代以F者,宜乎汽水变为“汽费”,读书变为“读甫”,暑期学校变作“夫期学校”,省长公署变作“省长公府”了。一天同鲁迅先生去逛古董铺,见有一个石雕的动物,辨不出是什么东西,问店主,则曰“夫”,这时候我心中乱想:犬旁一个夫字吧,犬旁一个甫字吧,豸旁一个富字吧,豸旁一个付字吧,但都不像。三五秒之间,思想一转变,说他所谓[×者也许厶×是吧,于是我的思想又要往豸旁一个苏字等处乱钻了,不提防鲁迅先生忽然说出:“呀,我知道了,是鼠。”但也有近于S之音而代以F者,如“船”读为“帆”,“顺水行船”读为“奋力行帆”,觉得更妙了。S与F的捣乱以外,还有稍微与外间不同的,是D音都变在dS,T音都变为TS,所以“谈天”近乎“谈千”,“一定”近乎“一禁”,姓“田”的人自称近乎姓“钱,”初听都是很特别的,但据调查,只有长安如此,外州县就不然。刘静波先生且说:“我们渭南人有学长安口音者,与学长安其他时髦恶习一样的被人看不起。”但这种特别之处,都与交通的不便有关。交通的不便,影响于物质生活方面,是显而易见的,汽水何以要八毛钱一瓶呢?据说本钱不过一毛余,捐税也不过一毛余,再赚一毛余,四毛钱定价也可以卖了。但搬运的时候,瓶塞冲开与瓶子震碎者,辄在半数以上,所以要八毛钱了。(长安房屋,窗上甚少用玻璃者,也是吃了运输的亏。)交通不便之影响于精神方面,比物质方面尤其重要。陕西人通称一切开通地方为“东边”,上海北京南京都在东边之列。我希望东边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好的一部分,随着陇海路输入关中,关中必有产生较有价值的新文明的希望的。
陕西而外,给我甚深印象的是山西,我们在黄河船上,就听见关于山西的甚好口碑。山西在黄河北岸,河南在南岸,船上人总赞成夜泊于北岸,因为北岸没有土匪,夜间可以高枕无忧。(我这次的旅行,使我改变了土匪的观念:从前以为土匪必是白狼,孙美瑶,老洋人一般的,其实北方所谓土匪,包括南方人所谓盗贼二者在内。绍兴诸嵊一带,近来也学北地时髦,时有大股土匪,掳人勒赎,有“请财神”与“请观音”之目,财神的票,观音女票,即快票也。但不把“贼骨头”计算在土匪之内,来信中所云“梁上君子”,在南边曰贼骨头,北地则亦属于土匪之一种,所谓黄河岸上之土匪者,贼而已矣)我们本来打算从山西回来,向同乡探听路途,据谈秦豫骡车可以渡河入晋,山西骡车不肯南渡而入豫秦,盖秦豫尚系未臻治安之省分,而山西则治安省分也,山西人之摇船与赶车者,从不知有为政府当差的义务,豫陕就不及了。山西的好处,举其荦荦大者,据闻可以有三,即一,全省无一个土匪,二,全省无一株鸦片,三,禁止妇女缠足是。即使政治方针上尚有可以商量之点,但这三件事已经有足多了。固然,这三件在江浙人看来,也是了无价值,但因为这三件的反面正是豫陕人的缺点,所以在豫陕人口碑上更觉有重大意义了。后来我们回京虽不走山西,但舟经山西,特别登岸参观。(舟行山西河南之间,一望便显出优劣,山西一面果木森森,河南一面牛山濯濯)上去的是永乐县附近一个村子,住户只有几家,遍地都种花红树,主人大请我们吃花红,在树随摘随吃,立着随吃随谈,知道本村十几户共有人口约百人,有小学校一所,村中无失学儿童,亦无游手好闲之辈。临了我们以四十铜子,买得花红一大筐,在船上又大吃。夏浮筠先生说,便宜而至于白吃,新鲜而至于现摘,是生平第一次,我与鲁迅先生也都说是生平第一次。
陇海路经过洛阳,我们特为下来住了一天。早就知道,洛阳的旅店以“洛阳大旅馆”为最好,但一进去就失望,洛阳大旅馆并不是我想像中的洛阳大旅馆。放下行李以后,出到街上去玩,民政上看不出若何成绩,只觉得跑来跑去的都是妓女。古董铺也有几家,但货物不及长安的多,假古董也所在多有。我们在外面吃完晚饭以后匆匆回馆,馆中的一夜更难受了。先是东拉胡琴,西唱大鼓。同院中一起有三四组,闹得个天翻地覆。十一时余,“西藏王爷”将要来馆的消息传到了。这大概是班禅喇嘛的先驱,洛阳人叫做“到吴大帅府里来进贡的西藏王爷”的。从此人来人往,闹到十二点多种。“西藏王爷”才穿了枣红宁绸红里子的夹袍翩然莅止。带来的翻译,似乎中国语也不甚高明,所以主客两面,并没有多少话。过了一会,我到窗外去偷望,见红里红外的袍子已经脱下,“西藏王爷”却御了土布白小褂裤,在床上懒懒地躺着,脚上穿的并不是怎么样的佛鞋,却是与郁达夫君等所穿的时下流行的深梁鞋子一模一样。大概是夹袍子裹得太热了。外传有小病,我可证明是的确的。后来出去小便,还是由两个人扶了走的。妓女的局面静下去,王爷的局面闹了;王爷的局面刚静下,妓女的局面又闹了。这样一直到天明,简直没有睡好觉。次早匆匆地离开洛阳了,洛阳给我的印象,最深的只有“王爷”与“妓女”。
现在再回过头来讲“苦雨”。我在归途的京汉车上,见到久雨的痕迹,但不知怎样,我对于北方人所深畏的久雨,不觉得有什么恶感似的,正如来信所说,北方因为少雨,所以对于雨水没有多少设备,房屋如此,土地也如此。其实这样一点雨量,在南方真是家常便饭,有何水灾之足云。我在京汉路一带,又觉得所见尽是江南景色,后来才知道遍地都长了茂草,把北方土地的黄色完全遮蔽,雨量既不算多,现在的问题是在对于雨水的设备。森林是要紧的,河道也是要紧的。冯军这回出了如此大力,还在那里实做“抢堵”两个字。我希望他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水灾平定以后再做一番疏浚并沿河植树的功夫,则不但这回气力不算白花,以后也可以一劳永逸了。
生平不善为文,而先生却以《秦游记》见勖,乃用偷懒的方法,将沿途见闻及感想,拉杂书之如右,敬请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