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
原名叶绍钧(1894-1988)后改名叶圣陶,江苏省苏州市人。作家,教育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隔膜》、《线下》、《火灾》等;长篇小说《倪焕之》;童话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散文集《叶圣陶散文(甲)集》、《叶圣陶散文(乙)集》。现有《叶圣陶文集》、《叶圣陶集》等行世。
没有秋虫的地方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鹁鸽箱里的生活,鹁鸽未必这样枯燥无味呢。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邻舍儿啼人闹弦歌杂作的深夜,街上轮震石响邪许并起的清晨,无论你靠着枕头听,凭着窗沿听,甚至贴着墙听,总听不到一丝秋虫的声息。并不是被那些欢乐的劳困的宏大的清凉的声音淹没了,以致听不出来,乃是这里根本没有秋虫。啊,不容留秋虫的地方!秋虫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候满耳朵是虫声了。白天与夜间一样安闲;一切人物或动或静,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阳光和轻淡的云覆盖在场上,到夜间呢,明耀的星月和轻微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里唯一足以感动心情的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经过乐师们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他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那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
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但是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不独是旁人最喜欢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麻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另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
大概我们所蕲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极欲逃避的,惟有这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善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这里并不是说愉快欢乐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是魔道的;这里只是说有味道胜于淡漠罢了。
所以虫声是足系恋念的东西,何况劳人秋士独客思妇以外还有无量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趣味的,当这凉意微逗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可是没有,绝对没有!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秋虫早已避去唯恐不速了。而我们没有它的翅膀与大腿,不能飞又不能跳,还是死守在这里,想到“井底”与“铅色”,觉得象征意味丰富极了。
藕与莼菜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的乡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巾,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这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康健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玉色的长节的藕。在藕的家乡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濯再濯,所以这样洁白了。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体味的高品的东西,这是清晨的图画里的重要题材,假若满涂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情,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濯得这样洁白了,才挑进城里来。他们想要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的过嫩的藕或是较老的藕,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便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且人人了。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只要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在这里,藕这东西几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从我们的故乡运来的,但是数量不多,自有哪些伺候豪华公子硕腹巨贾的帮闲茶房们把大部分抢去了;其余的便要供再大一点的水果铺子里,位置在金山苹果吕宋香芒之间,专善待价而沽。至于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的,也并不是没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腿,便涩得像未熟的柿子,实在无从欣羡。因此,除了仅有的一回,我们今年竟不曾吃过藕。
这仅有的一回不是买来吃的,是邻舍送给我们吃的。他们也不是自己买的,是从故乡来的亲戚带来的。这藕离开它的家乡大约有好些时候了,所以不复呈玉样的颜色,却满被着许多锈斑。削去皮的时候,刀锋过处,很不顺爽。切成了片,送入口里嚼着,颇有点甘味,但没有一种鲜嫩的感觉,而且似乎含了满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只有孩子很高兴,他把这许多片嚼完,居然有半点钟工夫不再作别的要求。
因为想起藕,又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去捞来的。像这样地取求很便,当然能得日餐一碗了。
而在这里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以吃到这东西。我们当然不上馆子,偶然有一两回去扰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亲戚来了,送他几瓶装瓶的西糊莼菜,他送我一瓶,我才算也尝了新了。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的: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便萦着系着不能离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着罢了。若无所牵,更何所恋?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三种船
一连三年没有回苏州去上坟了。今年秋天有点儿空闲,就去上一趟坟。上坟的意思无非是送一点钱给看坟的坟客,让他们知道某家的坟还没有到可以盗卖的地步罢了。上我家的坟得坐船去。苏州人上坟向来大都坐船,天气好,逃出城圈子,在清气充塞的河面上畅快地呼吸一天半天,确是非常舒服的事。这一趟我去,雇的是一条熟识的船。涂着的漆差不多剥光了,窗框歪斜,平板破裂,一副残废的样子。问起船家,果然,这条船几年没有上岸修理了。今年夏季大旱,船只好胶住在浅浅的河浜里,哪里还有什么生意,又哪里来钱上岸修理。就是往年,除了春季上坟,船也只有停在码头上迎晓风送夕阳的份儿。近年来到各乡各镇去,都有了小轮船,不然,可以坐绍兴人的“当当船”,也不比小轮船慢,而且价钱都很便宜。如果没有上坟这件事,苏州城里的船恐怕只能劈做柴烧了。而上坟的事大概是要衰落下去的,就像我,已经改变为三年上一趟坟了。
苏州城里的船叫做“快船”,与别地的船比起来,实在是并不快的。因为不预备经过什么长江大湖,所以吃水很浅,船底阔而平。除了船头是露天以外,分做头舱中舱和艄篷三部分。头舱可以搭高,让人站直不至于碰头顶。两旁边各有两把或者三把小巧的靠背交椅,又有小巧的茶几。前檐挂着红绿的明角灯,明角灯又挂着红绿的流苏。踏脚的是广漆的平板,一般是六块,由横的直的木条承着。揭开平板,下面是船家的储藏库。中舱也铺着若干块平板,可是差不多贴着船底,所以从头舱到中舱得跨下一尺多。中舱两旁边是两排小方窗,上面的一排可以吊起来,第二排可以卸去,以便靠着船舷眺望。以前窗子都配上明瓦,或者在拼凑的明瓦中间镶这么一小方玻璃,后来玻璃来得多了,就完全用玻璃。中舱与头舱艄篷分界处都有六扇书面小屏门,上方下方装在不同的几条槽里,要开要关,只需左右推移。书画大多是金漆的,无非“寒雨连江夜入吴”,“月夜乌啼霜满天”以及梅兰竹菊之类。中舱靠后靠右搁着长板,供客憩坐。如果过夜,只要靠后多拼一两条长板,就可以摊被褥。靠左当窗放一张小方桌,方桌旁边四张小方凳。如果在小方桌上放上圆桌面,十来个人就可以聚餐。靠后靠右的长板以及头舱的平板都是座头,小方凳摆在角落里凑数。末了儿说到艄篷,那是船家整个的天地。艄篷同头舱一样,平板以下还有地位,放着锅灶碗橱以及铺盖衣箱种种东西。揭开一块平板,船家就蹲在那里切肉煮菜。此外是摇橹人站着摇橹的地方。橹左右各一把,每把由两个人服侍,一个当橹柄,一个当橹绳。船家如果有小孩,走不来的躺在困桶里,放在翘起的后艄,能够走的就让他在那里爬,拦腰一条绳拴着,系在篷柱上,以防跌到河里去。后艄的一旁露出四条棍子,一顺地斜并着,原来大概是护船的武器,后来转变成装饰品了。全船除着水的部分以外,窗门板柱都用广漆,所以没有其他船上常有的那种难受的桐油气味。广漆的东西容易擦干净,船旁边有的是水,只要船家不懒惰,船就随时可以明亮爽目。
从前,姑奶奶回娘家哩,老太太看望小姐哩,坐轿子嫌吃力,就唤一条快船坐了去。在船里坐得舒服,躺躺也不妨,又可以吃茶、吸水烟,甚至抽大烟。只是城里的河道非常脏,有人家倾弃的垃圾,有染坊里放出来的颜色水,淘米净菜洗衣服涮马桶又都在河旁边干,使河水的颜色和气味变得没有适当的字眼可以形容。有时候还浮着肚皮胀得饱饱的死猫或者死狗的尸体。到了夏天,红里子白里子黄里子的西瓜皮更是洋洋大观。苏州城里河道多,有人就说是东方的威尼斯。威尼斯像这个样子,又何足羡慕呢?这些,在姑奶奶老太太等人是不管的,只要小天地里舒服,以外尽不妨马虎,而且习惯成自然,那就连抬起手来按住鼻子的力气也不用花。城外的河道宽阔清爽得多,到附近的各乡各镇去,或逢春秋好日子游山玩景,以及干那宗法社会里的重要事项——上坟,唤一条快船去当然最为开心。船家做的菜是菜馆比不上的,特称“船菜”。正式的船菜花样繁多,菜以外还有种种点心,一顿吃不完。非正式地做几样也还是精,船家训练有素,出手总不脱船菜的风格。拆穿了说,船菜所以好就在于只准备一席,小镬小锅,做一样是一样,汤水不混合,材料不马虎,自然每样有它的真味,叫人吃完了还觉得馋涎欲滴。倘若船家进了茶馆里的大厨房,大镬炒虾,大锅煮鸡,那也一定会有坍台的时候的。话得说回来,船菜既然好,坐在船里又安舒,可以眺望,可以谈笑,玩它个夜以继日,于是快船常有求过于供的情形。那时候,游手好闲的苏州人还没有识得“不景气”的字眼,脑子里也没有类似“不景气”的想头,快船就充当了适应时地的幸运儿。
除了做船菜,船家还有一种了不得的本领,就是相骂。相骂如果只会防御,不会进攻,那不算稀奇。三言两语就完,不会像藤蔓似的纠缠不休,也只能算次等角色。纯是常规的语法,不会应用修辞学上的种种变化,那就即使纠缠不休也没有什么精彩。船家与人家相骂起来,对于这三层都能毫无遗憾,当行出色。船在狭窄的河道里行驶,前面有一条乡下人的柴船或者什么船冒冒失失地摇过来,看去也许会碰撞一下,船家就用相骂的口吻进攻了,“你瞎了眼睛吗?这样横冲直撞是不是去赶死?”诸如此类。对方如果有了反响,那就进展到纠缠不休的阶段,索性把摇橹撑篙的手停住了,反复再四地大骂,总之错失全在对方,所以自己的愤怒是不可遏制的。然而很少骂到动武,他们认为男人盘辫子女人扭胸脯不属于相骂的范围。这当儿,你得欣赏他们的修辞的才能。要举例子,一时可记不起来,但是在听到他们那些话语的时候,你一定会想,从没有想到话语可以这么说的,然而惟有这么说,才可以包含怨恨、刻毒、傲慢、鄙薄种种成分。编辑人生地理教科书的学者只怕没有想到吧,苏州城里的河道养成了船家相骂的本领。
他们的摇船技术是在城里的河道训练成功的,所以长处在于能小心谨慎,船与船擦身而过,彼此绝不碰撞。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风固然也会拉纤,遇到顺风固然也会张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别种船上的驾驶人来,那就不成话了。他们敢于拉纤或者张篷的时候,风一定不很大,如果真个遇到大风,他们就小心谨慎地回复你,今天去不成。譬如我去上坟必须经过石湖,虽然吴瞿安先生曾做诗说石湖“天风浪浪”什么什么以及“群山为我皆低昂”,实在是个并不怎么阔大的湖面,旁边只有一座很小的上方山,每年阴历八月十八,许多女巫都要上山去烧香的。船家一听说要过石湖就抬起头来看天,看有没有起风的意思。到进了石湖的时候,脸色不免紧张起来,说笑都停止了。听得船头略微有汩汩的声音,就轻轻地互相警戒,“浪头!浪头!”有一年我家去上坟,风在十点过后大起来、船家不好说转回去,就坚持着不过石湖。这一回难为了我们的腿,来回跑了二十里光景才上成了坟。
现在来说绍兴人的“当当船”。那种船上备着一面小铜锣,开船的时候就当当当当敲起来,算是信号,中途经过市镇,又当当当当敲起来,招呼乘客,因此得了这奇怪的名称。我小时候,苏州地方没有那种船。什么时候开头有的,我也说不上来。直到我到直去当教师,才与那种船有了缘。船停泊在城外,据传闻,是与原有的航船有过一番斗争的。航船见它来抢生意,不免设法阻止。但是“当当船”的船夫只知道硬干,你要阻止他们,他们就与你打。大概交过了几回手吧,航船夫知道自己不是那些绍兴人的敌手,也就只好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们在水面上来去自由了。中间有没有立案呀登记呀这些手续,我可不清楚,总之那些绍兴人用腕力开辟了航线是事实。我们有一句话,“麻雀豆腐绍兴人”,意思是说有麻雀豆腐的地方也就有绍兴人,绍兴人与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试把“当当船”与航船比较,就可以证明绍兴人是生存斗争里的好角色,他们与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自有所以然的原因。这看了后文就知道,且让我把“当当船”的体制叙述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