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
苏雪林(1899-)女,曾用名瑞奴、瑞庐、小妹,字雪林。笔名绿漪、灵芬、天婴、老梅等,安徽省太平县人。现代女作家,文学研究家、教授。一九二一年赴法留学,现定居台湾。主要着作有《绿天》、《棘心》、《九歌中人神恋爱问题》、《我与鲁迅》、《屈赋新探》等。
收获
一九二四年,我由法友介绍到里昂附近香本尼乡村避暑,借住在一个女子小学校。因在假期,学生都没有来,校中只有一位六十岁上下的校长苟理夫人和女教员玛丽女士。
我的学校开课本迟,我在香乡整住了一夏,又住了半个秋天,每天享受新鲜的牛乳和鸡蛋,肥硕的梨桃,香甜的果酱,鲜美的乳饼,我的体重竟增加了两基罗。
到了葡萄收获的时期,满村贴了La vendange的招纸,大家都到田里相帮采葡萄。
记得一天傍晚,我和苟理夫人同坐院中菩提树下谈天,一个脚登木舄,腰围犊鼻裙的男子到门口问道:“我所邀请的采葡萄工人还不够,明天你们几位肯来帮忙吗,苟理夫人?”
我认得这位威尼先生,他在村里颇有田产,算得一位小地主。平日白领高冠,举止温雅,俨然是位体面的绅士,在农忙的时候,却又变成一个垢腻的工人了。
苟理夫人答应他明天;他过去之后,又问我愿否加入。她说,相帮采葡萄并不是劳苦的工作,一天还可以得六法郎的工资,并有点心晚餐,她自己是年年都去的。
我并不贪那酬劳,不过她们都去了,独自一个在家也闷,不如去散散心,便也答应明天一同去。
第二天,太阳第一条光线,由菩提树叶透到窗前,我们就收拾完毕了。苟理夫人和玛丽女士穿上围裙。吃了早点,大家一齐动身。路上遇见许多人,男女老幼都有,都是到田里去采葡萄去的。香本尼是产葡萄的区域,几十里内,尽是人家的葡萄园,到了收获时候,阉村差不多人人出场,所以很热闹。
威尼先生的葡萄园,在女子小学的背后,由学校后门出去,五分钟便到了。威尼先生和他的四个孩子,已经先在园里。他依然是昨晚的装束;孩子们也穿着极粗的工衣;笨重的破牛皮鞋。另有四五个男女,想是邀来帮忙的工人。
那时候麦陇全黄;而且都已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有三五白色驿驿的牛,静悄悄地在那里吃草;无数长短距离相等的白杨,似枝枝朝天绿烛,插在淡青朝雾中;白杨外隐约看见一道细细的河流和连绵的云山,不过烟霭尚浓,辨不清楚,只见一线银光,界住空蒙的翠色。天上紫铜色的云象厚被一样,将太阳包掩着;太阳却不甘蛰伏,挣扎着要探出头来,时时从云阵罅处,漏出奇光,似放射了一天银箭。这银箭落在大地上,立刻传明散采,金碧灿烂,渲染出一幅非常奇丽的图画。等到我们都在葡萄地里时,太阳早冲过云阵,高高升起了,红霞也渐渐散尽了,天色蓝艳艳的似一片清的海水;近处黄的栗树红的枫,高高下下的苍松翠柏,并在一处,化为斑斓的古锦;“秋”供给我们的色彩真丰富呀!
凉风拂过树梢,似大地轻微的噫气;田间陇畔,笑语之声四彻,空气中充满了快乐。我爱欧洲景物,因它兼有北方的爽垲和南方之温柔,她的人民也是这样,有强壮的体格而又有秀美的容貌,有刚毅的性质而又有活泼的精神。
威尼先生田里葡萄种类极多,有水晶般的白葡萄,有玛瑙般的紫葡萄。每一球不下百余颗,颗颗匀圆饱满。采下时放在大箩里,用小车载到他家的榨酒坊。
我们一面采,一面拣那最大的葡萄吃;威尼先生还怕我们不够,更送来装在瓶中榨好的葡萄汁和切好的面包片充作点心;但谁都吃不下,因为每人工作时至少吞下两三斤葡萄了。
天黑时,我们到威尼先生家用晚餐,那天帮忙的人,同坐一张长桌,都是木舄围裙的朋友,无拘无束地喝酒谈天。玛丽女士讲了个笑话;有两个意大利的农人合唱了一阕意大利的歌;大家还请我唱了一个中国歌。我的唱歌,在中学校时常常是不及格的,而那晚居然博得许多掌声。
这一桌田家饭,吃得比巴黎大餐馆的盛筵还痛快。
我爱我的祖国,然而我在祖国中只尝到连续不断的“破灭”的痛苦,却得不到一点收获的愉快;过去的异国之梦,重谈起来,是何等的教我亲恋啊!
金鱼的劫运
S城里花圃甚多,足见花儿的需要颇广,不但大户人家的园亭要花点缀,便是蓬门荜窦的人家,也常用土盆培着一两种花草。虽然说不上什么姹紫嫣红,却也有点生意,可以润泽人们枯燥的心灵。上海的人,住在井底式的屋子里,连享受日光,都有限制的,自然不能说到花木的赏玩了,这也是我爱S城,胜过爱上海的原因。
花圃里兼售金鱼,价钱极公道;大者几角钱一对,小的只售铜元数枚。
去秋我们买了几对二寸长短的金鱼,养在一口缸里,有时便给它们面包屑吃,但到了冬季,鱼儿时常沉潜于水底,不大浮起来。我记得看过一种书,好像说鱼类可以锇几百天不死,冬天更是虫鱼蛰伏的时期,照例是断食的,所以也就不去管它们。
春天来了,天气渐渐和暖,鱼儿在严冰之下,睡了一冬,被温和的太阳唤醒了潜伏着的生命,一个个圉圉洋洋,浮到水面,扬鳍摆尾,游泳自如,日光照在水里,闪闪的金鳞,将水都映红了。有时我们无意将缸碰了一下,或者风飘一个榆子,坠于缸中,水便震动,漾开圆波纹,鱼儿猛然受了惊,将尾迅速的抖几抖,一翻身钻入水底,可怜的小生物,这种事情,在它们定然算是遇见大地震,或一颗陨星!
康到北京去前,说暑假后打算搬回上海,我不忍这些鱼失主,便送给对河花圃里,那花圃的主人,表示感谢的收受了。
上海的事没有成功,康只得仍在S城教书,听说鱼儿都送掉了,他很惋惜,因为他很爱那些金鱼。
在街上看见一只玻璃碗,是化学上的用具,质料很粗,而且也有些缺口,因想这可以养金鱼,就买了回来,立刻到对河花圃里买了六尾小金鱼,养在里面。用玻璃碗养金鱼,果比缸有趣,摆在几上,从外面望过去,绿藻清波,与红鳞相掩映,异样鲜明,而且那上下游泳的鱼儿,像游在幻镜里,都放大了几倍。
康看见了,说你把我的鱼送走了,应当把这个赔我,动手就来抢。我说不必抢,放在这里,大家看玩,算做公有的,岂不是好。他又道不然,他要拿去养在原来的那口大缸里,因为他在北京中央公园里看见斤许重的金鱼了,现是,他立志也要把这些金鱼养得那样大。
鱼儿被他强夺去了,我无论如何,只得恨恨地说道:“看你能不能将它们养得那样大?那是地气的关系,我在南边,就没有见过那样大的金鱼。”
——看着罢,我现在学到养金鱼的秘诀了,面包不是金鱼适当的食粮,我另有东西喂它们。”
他找到一根竹竿,一方旧夏布,一些细铁丝,做了一个袋,匆匆忙忙的出去了。过了一刻,提了湿淋淋的袋回家,往金鱼缸里一搅,就看见无数红色小虫,成群地在水中抖动,正像黄昏空气中成团飞舞的蚊蚋,金鱼往来吞食这些虫,非常快乐,似人们之得享盛餐——呵!这就是金鱼适当的食粮!
康天天到河里捞虫喂鱼,鱼长得果然飞快,几乎一天改变一个样儿,不到两个星期,几尾寸余长的小鱼,都涨了一倍,有从前的鱼大了。康说如照这样长下去,只消三个月,就可以养出斤许重的金鱼了。
每晨,我如起床早,就到园里散步一回,呼吸新鲜的空气。有一天,我才走下石阶,看着金鱼缸上立着一只乌鸦,见了人就翩然飞去。树上另有几个鸦,哑哑乱噪,似乎在争夺什么东西,我也没有注意,在园里徘徊了几分钟,就进来了。
午后,康捞了虫来喂鱼。
——呀!我的那些鱼呢?”我听见他在园里惊叫。
——怎么?在缸里的鱼,会跑掉的吗!
——一匹都没有了!缸边还有一个——是那个顶美丽的金背银肚鱼。
——但是尾巴断了,僵了,“谁干的这恶剧?”他愤愤地问。
我忽然想到早晨树上打架的乌鸦,不禁大笑,笑得腰也弯了,气也壅了,我把今晨在场看见的小小谋杀案告诉了他,他自然承认乌鸦是这案的凶手,没有话说了。
——你还能养斤把重的金鱼?”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