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家训(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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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张英家训(2)

道德、文章、经济、福命必具才可享山林之乐

[原文]

予尝言享山林之乐者,必具四者,而后能长享其乐,实有其乐,是以古今来不易见也。四者维何?曰道德、曰文章、曰经济、曰福命。所谓道德者,性情不乖戾,不忮刻,不偏狭,不暴躁,不移情于纷华,不生嗔于冷暖。居家则肃雍简静,足以见信于妻孥;居乡则厚重谦和,足以取重于邻里;居身则恬淡寡营,足以不愧于衾影。无怍于人,无羡于世,无争于人,无憾于己,然后天地容其隐逸,鬼神许其安享,无心意颠倒之病,无取舍转徙之烦,此非道德而何哉?佳山胜水,茂林修竹,全恃我之情性识见取之。不然,一见而悦,数见而厌心生矣。或吟咏古人之篇章,或抒写性灵之所见,一字一句可千秋……淡泊而可免饥寒,徒步而不致委顿。良辰美景,而匏樽不空;岁时伏腊,而鸡豚可办……从来爱闲之人类不得闲,得闲之人类不爱闲。公卿将相,时至则为之,独是山林清福,为造物之所深吝。试观宇庙间,几人解脱?书卷之中,亦不多得。置身在穷达毁誉之外,名利之所不能奔走,世味之所不能缚束。室有莱妻,而无交谪之言;田有伏腊,而无乞米之苦,白香山所谓事了心了,此非福命而何哉?四者有一不具,不足以享山林清福。故举世聪明才智之士,非无一知半见;略知山林趣味,而究竟不能身入其中,职此之故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译文]

我曾说享受山林之乐的人,必须具备四个条件,然后才能长时间享受其中的快乐,实实在在享受快乐,所以这是古往今来不容易见到的。这四个方面指的是什么?即道德、文章、经济、福分。什么叫道德?指的就是性情没有不合情理的,不嫉妒刻薄,不偏激不狭窄,不暴躁,不移情于繁华富丽,不埋怨贫富冷暖饥饱。居住生活做到肃雍简静,完全可以相信妻子儿女;居住乡里做到厚重谦和,完全可以在邻里乡亲间受到尊重;自身处世做到恬静淡泊寡欲,完全可以在私生活方面做到无丧德败行的事。无愧于别人,不羡慕于当世,不与别人相争,对自己不遗憾,天地也容其隐居安逸,鬼神也允许其平安享乐,没有心意颠倒错乱的毛病,没有取舍转离迁移的烦恼,这不是道德的内容又是什么?佳山胜水,茂林修竹,全凭自己的情感兴趣、知识见解而吸取。否则,一次见到心里欣喜,见的次数多了就会产生厌恶之心。或者吟咏古人书籍中的篇章,或者抒写性情灵感所见所闻的东西,一字一句可以流芳百世,千秋不朽……淡泊名利而可以避免饥寒之苦,徒步行走而不至于枯萎停顿。良辰美景而饮器不空,每逢夏天的伏日和冬天的腊日按风俗习惯可以随时置办鸡和小猪……从来爱清闲的人,一般都得不到清闲;获得清闲的人,一般都不喜欢清闲。公卿将相这类官位时候到了可以得到,唯独山林清福,为大自然所深刻吝惜的。试看宇宙间,有几人能够解脱的?在书卷之中,也是不多得的。如果一个人置身于穷达毁誉之外,那么对于名利就不会去奔走钻营,也不会受到世情束缚。家有贤妻而无互相埋怨责难,田有四时八节的辛勤耕耘而没有向人乞借之苦,唐代诗人白居易所说的事了心了,这不是一个人的福命又是什么?这四个方面的条件如果有一个方面不具备,就不足以享受山林清福。所以有举世聪明才智的人,并不是没有一知半见,稍知山林趣味而最终不能置身其中,就是这个原因。

[评析]

张英在篇中阐述了修养生息不是孤立的事情,即使是有幸享受山林之乐,但也离不开自身素质的高尚,单独的清闲是不存在的。

应力求节省以济贫穷之人

[原文]

予性不爱观剧,在京师一席之费,动逾数十金,徒有应酬之劳而无酣适之趣。不若以其费济困赈急,为人我利溥也。予六旬之期,老妻礼佛时,忽念诞日例当设梨园,宴亲友,吾家既不为此,胡不将此费制绵衣裤百领,以施道路饥寒之人乎?次日为余言笑而许之。予意欲归里时,仿陆梭山居家之法,以一岁之费,分为十二股,一月用一分,每日于食用节省,月晦之日,则总一月之所馀,别作一封,以应贫寒之急。能多作好事一两件,其乐逾于日享大烹之奉多矣,但在勉力而行之。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译文]

我的本性不喜爱看戏剧,在京城一桌酒席的费用,动不动就超过几十金,只有应酬的劳累,没有尽兴舒适的趣味。不如把这笔费用拿去救济贫困急难的人,做到别人和我共分享其利好得多。我在六十岁生日到来之时,老妻在敬神拜佛时,忽然想到诞辰之时例当雇请戏班唱戏,设宴款待亲戚朋友,我们家既然不注重这方面,何不把这笔费用拿来做成丝棉衣裤一百件,施舍给行走在道路上的忍饥挨寒的人们?第二天老妻认为我的话说得在理,笑而赞同不请戏班唱戏。我想在辞官归乡时,依照陆梭山居家的方法,以一年的费用分为十二股,一月用一股,每天于食用方面尽力节省,月末那一天,就总计一月所剩余的钱财,另外放在一处保存,用来接济贫寒的人所急需。能够多做一两件好事,其乐趣比每天享受丰厚食物多得多,只在于尽力去做了。

[评析]

篇中体现了张英力求节俭、不奢侈浪费的基本观点。反映了他怜惜贫苦的人,严于律己的襟怀。这不仅在封建社会难能可贵,在今天也是值得人们学习的。

安分知命可以避灾

[原文]

《论语》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考亭注:“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予少奉教于姚端恪公,服膺斯语,每遇疑难踌躇之事,辄依据此言,稍有把握。古人言居易以俟命,又言行法以俟命。人生祸福荣辱得丧,自有一定命数,确不可移。审此则利可趋而有不必趋之利,害宜避而有不能避之害。利害之见既除,而为君子之道始出。此为字甚有力,既知利害有一定,则落得做好人也。权势之人,岂必与之相抗以取害?到难于相从处,亦要内不失己,果谦和以谢之,宛转以避之,彼亦未必决能祸我。此亦命数宜然,又安知委曲从彼之祸,不更烈于此也。使我为州县官,决不用官银媚上官,安知用官银之祸不甚于上官之失欢也。昔者米脂令萧君,掘李贼之祖坟,贼破京师后,获萧君置军中,欲甘心焉。挟至山西,以二十人守之,萧君夜遁,后复为州守,自著《虎吻余生》记其事。李贼杀人数十万,究不能杀一萧君,生死有命,宁不信然耶?予官京师日久,每见人之数应为此官,而其时本无此一缺,有人焉竭力经营,干办停当,而此人无端值之,或反为此人所不欲,且滋诟詈,如此者不一而足。此亦举世之人共知之,而当局往往迷而不悟。其中之求速反迟,将求得反失,彼人为此人而谋,此事因彼事而坏,颠倒错乱,不可究诘。人能耳目闻见之事,平心体察,亦可消许多妄念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译文]

《论语》一书中说:“不知命就不能成为正人君子。”宋代思想家朱熹对这句话解释说:“不知命见到利益必然会追逐,见到祸害必然迅速避开,从而不能做一个正人君子。”我少年时受教于姚端恪公,忠心信服这句话,每当遇到疑难犹豫的事,总是依据这句话来把握事情。古人说安于平易以等待天命的安排,又说执行法度、法则以等待天命的安排。又说做与不做也凭借天命。人生祸福荣辱得失,自然有一定命运,这是不可改变的。知道了这个道理之后就会做到见利可求,而又不必追求;祸害应当避开,但还有不能避开的祸害。有关利害的见识已经明白了,那么为正人君子的方法就开始产生。这个“为”字很有力量,既然知道利害得失自有定数,那么也就可以落得做一个好人了。有权有势的人,难道一定要与他相抗衡以致招来祸害吗?到了难于相随的时候,也要做到内心不丢失自己,果真能做到谦和以相迎谢,婉转迂回以避开,别人也未必一定要加害于自己。这也是命运决定的缘故,又怎么知道委曲屈从别人的祸害,不比与他相抗所招致的祸害更严重呢!假使我作为州县官吏,一定不会用官府的钱财去献媚取悦于上级。又哪里知道用官府的钱财献媚带来的祸害,不比不献媚而使上级对自己的不满所招的祸害更严重呢?过去陕西米脂县知县萧某曾经派人掘开李自成的祖坟,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攻占京城之后,捕获了萧某关押在军中,萧某甘心等死。李自成把他押解到山西,派二十人加以看守,但萧某趁夜色逃跑,后来又当了州官,写了《虎吻余生》一书记述他所亲身经历的事。李自成杀人几十万,终究没能杀掉萧某,可见生死有命,对此难道还不信吗?我在京城当官的时间很长,往往见到别人数说某某人应当当这个官,而当时本来就没有这个空缺的官位,于是有人竭尽全力奔走筹划,事情办妥之后,而这个人根本不适合这个官职,或者反而这个人所不想干的,而且招到这个人的辱骂,诸如此类的事情是很多的。这也是众所周知的,而当事人却往往执迷不悟。这其中的求速反迟,求得反失,那个人为这个人谋划,这件事因那件事而破坏,颠倒错乱,不可追问究竟。如果人人能够将听到见到的事,都加以平心体察一番,也可消除许多非分之想。

[评析]

张英在篇中反复强调,人生祸福荣辱得失都是命中注定了的,这显然带有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但他正确阐述了一个人对“利害”二字所应抱的态度,“利有可趋而不必趋之利,害有宜避而不能避之害”,这又体现了辩证的哲理。这就是说,为人处世有可得之利,有不可得之利,不可得者就不要得;有应当避开之害,有不应当避开之害,不应当避开者即使赴汤蹈火也应当勉力为之。

功名利禄切不可妄求

[原文]

人生适意之事有三:曰贵、曰富、曰多子孙。然是三者,善处之则为福,不善处之则足为累,至为累而求所谓福者,不可见矣。何则?高位者,责备之处,忌嫉之门,怒尤之府,利害之关,忧患之窟,劳苦之薮,谤讪之的,攻击之场。古之智人,往往望而却步,况有荣则必有辱,有得则必有失,有进则必有退,有亲则必有疏,若但计邱山之得,而不容铢两之失,天下安有此理。但己身无大谴过,而外来者平淡视之,此处贵之道也。佛家以货财为五家公共之物:一曰国家,二曰官吏,三曰水火,四曰盗贼,五曰不肖子孙。夫人厚积,则必经营布置,生息防守,其劳不可胜言。则必有亲戚之请求,贫穷之怨望,僮仆之奸骗,大而盗贼之劫取,小而穿窬之鼠窃,经商之亏折,行路之失脱,田禾之灾伤,抢夺之争讼,子弟之浪费,种种之苦,贫者不知,唯富者兼而有之。人能知富为累,则取之当廉,而不必厚积以招怨;视之当淡,而不必深忮以累心。思我即有此财货,彼贫穷者,不取我而取谁?不怨我而怨谁?平心息愤,庶不为外物所累。俭于居身,而裕于待物,薄于取利,而谨于盖藏,此处富之道也。至子孙之累尤多矣,少小则有疾病之虑,稍长则有功名之虑,浮奢不善治家之虑,纳交匪类之虑,一离膝下,则有道路寒暑饥渴之虑,以至由子而孙,展转无穷,更无底止。夫年寿既高,子息蕃衍,焉能保其无疾病痛楚之事,贤愚不齐,升沉各异,聚散无恒,忧乐自别。但当教之孝友,教之谦让,教之立品,教之读书,教之择友,教之养身,教之俭用,教之作家,其成败利钝,父母不必过于萦心,聚散苦乐,父母不必忧念成疾。但视己无甚刻薄,后人当无倍出之患。己无大偏私,后人自无抢夺之患。己无甚贪婪,后人自当无荡尽之患。至于天行之数,禀赋之愚,有才而不愚,无因而致疾,延良医慎调治,延良师谨教训,父母之责尽矣,父母之心尽矣。此处多子孙之道也。予每见世人,处好境而郁郁不快,动多悔吝忧戚,必皆此三者之故。由不明斯理,是以心褊见隘,未食其报,先受其苦。能静体吾方,于扰扰之中存荧荧之亮,岂非热火坑中一服清凉散,苦海波中一架八宝筏哉?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译文]

人生最快乐的事有三个方面,即高贵、富裕、多子多孙。然而这三个方面,能够妥善处理好就是幸福,不能够妥善处理就完全会成为累赘,以至于被这种累赘所拖牵而要去求得所谓的幸福,那是不多见的。为什么呢?一个人身居高位,同时也是遭人责备的处所,忌恨嫉妒的根源,生气怨恨的地方,利害得失的关卡,忧郁烦恼的场所,辛劳苦楚聚集的中心,诽谤讥讽的对象,攻击诬陷的靶子。古代那些聪明的人,对这些往往望而却步,何况有荣誉就必定有辱侮,有获得就必定有丢失,有进取就必定有退却,有亲近就必定有疏远,假如只计较土山的得到而不容轻微的失却,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只要自己没有什么大的过错遭人谴责,对别人又能够以平和淡泊之心去对待,这就是对待高贵的方法。佛教以货财作为五家公共之物:一是国家,二是官吏,三是水火,四是盗贼,五是不正派的子孙。一个人如想厚积钱财,就必定多方经营布置,生息防守,花去的辛劳是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这样一来,必定有亲戚的请求,贫穷人产生的怨望,仆人对他的奸骗,大的盗贼想方设法劫取他的资财,小的窃贼钻洞爬墙小偷小摸,经商方面的亏本折扣,行路方面的迷失方向,田地里禾苗方面的灾歉,与别人抢夺引起的官司,家中子弟奢侈浪费,种种忧虑苦难,贫穷的人是不知道的,只有富裕殷实的人有多方面的体验。一个人如果能够知道富裕的拖累弊害,那么就应当做到廉洁,而不一定要厚积钱财招来怨恨;应当把钱财看得淡薄,而不必深深嫉妒别人而拖累自己的身心。思考着自己有了这些财物,那些贫困穷苦的人不向自己索取向谁去索取呢?不怨恨自己去怨恨谁?做到平心气和,才不会为外物所困扰。自己居身节俭,而对待事物却要宽容大方;取利要微薄,而储藏却要谨慎,这就是对待富有的方法。至于子孙的牵连就更多了,小时候就有对他们生了疾病如何医治的忧虑,年纪稍大一点就又有他们的功名如何取得的忧虑,还有担心如果他们浮华奢侈不善于治理家庭的忧虑,有担心他们不走正道而结交坏人的忧虑,一旦他们离开自己,就会有他们在外边寒冷炎热、饥饿口渴如何应付的忧虑,以至于由忧虑儿子到忧虑孙子,往返无穷,忧虑更无止尽。自己的年岁已经大了,子孙繁盛众多,怎能保证他们没有疾病痛楚的事,贤惠愚妄参差不齐,升扬沉沦各不相同,聚集分散无一定准,忧伤和欢乐自然有区别。但是,应当教导他们懂得孝顺父母、友爱兄长,教导他们懂得谦逊退让,教导他们懂得树立良好的品行,教导他们懂得读书学习,教导他们懂得慎择朋友,教导他们懂得善养身心,教导他们懂得勤俭节约,教导他们懂得振作家庭。至于他们的成败,父母不必过于缠绕在心中;他们的聚散苦乐,父母不必忧郁思念过多而生成疾病。只看自己没有过分刻薄对待他们,子孙应当不会有更多更大的毛病。自己没有过分偏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子孙自然没有抢夺偷窃的毛病。自己没有过分贪婪,子孙应当没有奢侈荡尽的毛病。至于先天安排的命运,如禀赋的愚笨,有才华的没有机遇,无故生疾病,聘请良医为他小心调治,聘请良师谨严教训他,做父母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做父母的心意已经尽到了。这就是做到了善待多子多孙的方法。我常常见到世上的人,处于好境况而郁郁不快,动不动就产生后悔吝惜、忧郁戚戚之情,必定是由于上述这三个方面的缘故。由于不明白这些道理,于是就心胸偏颇见识狭窄,尚未得到事物的结果,就自己感受其苦。一个人如果能够冷静体会我的方法,在纷纷扰扰之中存有一点点明亮宽阔的胸境,难道不是在热火坑中吃了一剂清凉散,在苦海波中拥有一架到达彼岸的八宝筏吗?

[评析]

张英在篇中指出,一个人的功名利禄自有定数,切不可妄求多取,一切听其自然,也应一切于自身处着力,不应怨天尤人,以平淡的心境,宽阔的胸怀去对待功名、对待钱财、对待子孙。

慎交友朋尤其重要

[原文]

予之立训,更无多言,止有四语: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尝将四语律身训子,亦不用烦言夥说矣。虽至寒苦之人,但能读书为文,必使人钦敬,不敢忽视,其人德性,亦必温和,行事决不颠倒,不在功名之得失,遇合之迟速也。守田之法,详于《恒产琐言》。积德之说,《六经》、《语》、《孟》,诸史百家,无非阐发此议,不须赘说。择交之说,予目击身历,最为深切。此辈毒人,如鸩之入口,蛇之螫肤,断断不易,决无解救之说,尤四者之纲领也。

余言无奇,正布帛菽粟,可衣可食,但在体验亲切耳。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译文]

我立家训,另外没有什么好多说的,只有四句话:认真读书的人一定会受到别人的尊敬,谨守田产的人永远都不会受到饥饿的威胁,为了求福而做好事的人一辈子都不至于覆灭,善于交朋友的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我曾从这四个方面律己训子,也不用烦言多说了。即使是贫寒穷苦的人,只要是能够读书作文,必然会受到别人的钦佩敬重,不敢对他稍微轻视。

这样的人在品性方面也必定是温和的,做事一定不会颠倒错乱,不会计较功名之得失,有机遇也只是迟早的事。谨守田产的方法,我已详述于《恒产琐言》。有关积德那一部分,古代儒家典籍《六经》《论语》《孟子》等书及诸史百家,无非都是阐发这一方面的内容,我就不必多说了。选择朋友、交际往来这一方面,我看到的和亲身经历过的,最为深切。那些阴险毒辣的人如毒酒入口,如蛇蜇人的皮肤,千万不可深交,一与他们交上朋友就很难脱身、无法挽救,这是这四个方面中最重要的问题。我说的话没有什么特殊的,正像布帛菽粟一样,可以当衣穿也可以做饭吃,只在于各人亲身体验得法才有收益。

[评析]

张英在篇中提出了“读书”、“守田”、“积德”、“择交”这四个方面是个人立身处世的良法,是家势兴盛的关键,尤其指出“择交”即与人交际往来,绝对不可沾惹那些阴险毒辣的人。这段文字是对《聪训斋语》全书的总括。

立品、读书、养生、俭用缺一不可

[原文]

人生必厚重沉静,而后为载福之器。王谢子弟,席丰履厚,田庐仆役,无一不具。且为人所敬礼,无有轻忽之者。视寒畯之士,终年授读,远离家室,唇燥吻枯,仅博束脩数金,仰事俯育,咸取诸此。应试则徒步而往,风雨泥淖,一步三叹。凡此情形,皆汝辈所习见。仕宦子弟,则乘舆驱肥,即童仆亦无徒行者,岂非福耶?乃与寒士一体怨天尤人,争较锱铢得失,宁非过耶?古人云:“予之齿者去其角,与之翼者两其足。”天道造物,必无两全,汝辈既享席丰履厚之福,又思事事周全。揆之天道,岂不诚难。惟有敦厚谦虚,慎言守礼,不可与寒士同一般感慨欷歔,放言高论,怨天尤人,庶不为造物鬼神所呵责。况父祖经营多年,有田庐别业,身则劳于王事,不获安享。为子孙者,生而受其福,乃又不思安享,而妄想妄行,宁不大可惜耶?思尽人子之责,报父祖之恩,致乡里之誉,诒后人之泽,唯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读书,三曰养身,四曰俭用。世家子弟,原是贵重,更得精金美玉之品,言思可道,行思可法,不骄盈、不诈伪、不刻薄、不轻佻,则人之钦重,较三公而更贵。予不及见祖父赠光禄公恂所府君,每闻乡人言其厚德,邑人仰之如祥麟威凤。方伯公己酉登科,邑人荣之,赠以联曰:“张不张威,愿秉文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至今桑梓以为美谈。父亲赠光禄公拙菴府君,予逮事三十年,生平无疾言遽色,居身节俭,待人宽厚。为介弟,未尝以一事一言,干谒州县,生平未尝呈送一人。见乡里煦煦以和,所行隐德甚多,从不向人索逋欠,以故三世皆祀于乡贤。请主入庙之日,里人莫不欣喜,道盛德之报,是亦何负于人哉?予行年六十有一,生平未尝送一人于捕厅,令其呵谴之,更勿言笞责。愿吾子孙,终守此戒勿犯也。不足则断不可借债,有余则断不可放债。权子母起家,惟至寒之士稍可,若富贵人家为之,敛怨养奸,得罪招尤,莫此为甚。乡里间荷担负贩,及佣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种人所争不过数文,我辈视之甚轻,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见省得一文,以为得计,而不知此种人心忿,口碑所损实大也。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语辞气,最为要紧,此事甚不费钱,然彼人受之,同于实惠,只在精神照料得来,不可惮烦,《易》所谓“劳谦”是也。予深知此理,然苦于性情疏懒,惮于趋承,故我唯思退处山泽,不见要人,庶少斯过,终日懔懔耳。读书固所以取科名,继家声,然亦使人敬重。

今见贫贱之士,果胸中淹博,笔下氤氲,自然进退安雅,言谈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亦可以教学授徒,为人师表。至举业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开场大比,专视此为优劣。人举业高华秀美,则人不敢轻视。每见仕宦显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后无读书人也;其家郁然者,其后有读书之人也。山有猛兽,则藜藿为之不采;家有子弟,则强暴为之改容。岂止掇青紫、荣宗庙而已哉?予尝有言曰:“读书者不贱。”不专为场屋进退而言也。父母之爱子,第一望其康宁,第二冀其成名,第三愿其保家。《语》曰:“父母惟其疾之忧。”夫子以此答武伯之问孝,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养身之道,一在谨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以贻父母之忧,安得不时时谨凛也?吾贻子孙,不过瘠田数处耳,且甚荒芜不治,水旱多虞。岁入之数,仅足以免饥寒畜妻子而已。一件儿戏事做不得,一件高兴事做不得。生平最喜陆梭山过日治家之法,以为先得我心,诚仿而行之,庶几无鬻产荡家之患。予有言曰:“守田者不饥。”此二语足以长世,不在多言。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见人厌之曰“悭”,笑之曰“啬”,诮之曰“俭”,辄面发热,不知此最是美名。人肯以此诮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讳。人生豪侠周密之名,至不易副。事事应之,一事不应,遂生嫌怨;人人周之,一人不周,便在形迹。若平素俭啬,见谅于人,省无穷物力,少无穷嫌怨,不亦至便乎?四者立身行己之道。已有崖岸,而其关键切要,则又在于择友。人生二十内外,渐远于师保之严,未跻于成人之列,此时知识大开,性情未定,父师之训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听,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如兰。脱有一淫朋匪友,阑入其侧,朝夕浸灌,鲜有不为其所移者。从前四事,遂荡然而莫可收拾矣,此予幼年时知之最切。今亲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则踪迹常令疏远,不必亲密;若朋友,则直以不识其颜面,不知其姓名为善。比之毒草哑泉,更当远避。芸圃有诗云:“于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妩媚人。”盖痛乎其言之矣。择友何以知其贤否?亦即前四件能行者为良友,不能行者为非良友。予暑中退休,稍有暇晷,遂举胸中所欲言者,笔之于此,语虽无文,然三十余年涉历仕途、多逢险阻,人情物理,知之颇熟,言之较亲,后人勿以予言为迂,而远于事情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译文]

人的一生必须宽厚慎重、沉着冷静,然后才能成为有福之人。出身于高门望族的子弟,吃喝丰盛、穿戴厚实,田地房屋、仆人差役,没有不具备的,而且被人们所敬重礼遇,没有轻视忽略他们的人。看看那些贫穷的读书人,一年到头为人家授业,远远地离开自己的妻子儿女,口干舌燥地讲授,只获得微薄的报酬,侍奉父母,养育儿女,都靠这么一点收入。参加科举考试就要步行前往,冒着风雨,踩着烂泥,走一步叹三声。所有这些情形都是你们经常看到的。做官人家的子弟,却坐着轿子,骑着马匹,即使是仆人也没有步行的,难道不幸福吗?他们还与穷苦读书人一样怨天尤人,争夺计较极其微小的得失,难道不是过错吗?古人说:“长有锋利牙齿的动物就没有了头上的角,有了翅膀的动物就只有两只足。”大自然创造万物,一定没有两全齐美的。你们既然享受吃喝丰盛、穿戴厚实的福分,又想每件事情都很周到全面。用天道来推测,难道不是实在困难的吗!只有敦实宽厚,谦虚谨慎,言语小心,遵守礼仪,不可与贫苦的人一样感慨叹息、说话随便、高谈阔论、怨天尤人,也许不会被创造万物的鬼神所呵责。何况祖辈父辈经营多年,有田地、房屋、别墅,却为公事而劳碌,没有得到过安宁和享乐。作为子孙,生来就享受这样的福分,却又不想安分地享受,而胡乱地思考、轻率地行动,难道不是很可惜吗?考虑好做儿子的职责,报答祖辈的恩德,给家乡带来荣誉,给后人留下恩泽,只有四件事:一是树立品德,二是读书,三是保养身体,四是勤俭节约。世代做官的人家的子弟,原本就尊贵显要,如更具有像精金那样纯良、像美玉那样温和的人品,自己的言语要值得人们称道,自己的行为要值得人们效法,不骄傲自满、不狡诈虚伪、不刻薄、不轻佻,那么人们对他们的钦佩和看重,比起三公来更显得尊贵。我没赶上看到祖父被赐封为“光禄公恂所府君”时的荣耀,每次听到家乡人提到他的厚德,同邑的人敬仰他就如同吉祥的麒麟和凤凰。方伯公己酉年考中了进士,同邑的人都夸耀他,赠给他一副对联,写道:“张不张威,愿秉文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至今家乡还把这事作为美谈。父亲被赐封为“光禄公拙菴府君”,我及事三十年,一生中没有说话急躁、脸色难看过,居住穿着节俭,待人宽厚。为兄弟没有以一件事一句话去麻烦过州官和县官,生平没有呈送过一人到官府。见到乡亲热情和蔼,暗暗做的好事很多,从不向人索取讨要拖欠的钱财,所以三代都被祭祀在乡贤祠里。把他的神主牌迎进祀庙的那一天,家乡的人们无不欣喜,都说是对盛德的报答,究竟还有什么会有负于人的呢?我快要满六十一岁了,有生以来从没有送一人到捕厅去,使他受到呵责,更不用说打过人家。希望我的子孙们始终遵守这个戒条不要违犯了。没钱用的时候绝不要去向别人借债,有余钱的时候绝不能向别人放债。用借贷生息的方法起家,只有最贫困的人才勉强可以,如果富贵的人家去做这样的事,就会招惹怨恨,助长奸恶,得罪别人招惹怨恨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乡下的挑夫、小贩以及做工的那些人,千万不要去占他们的便宜。

这种人所争的不过是几文钱,我们把它看得很轻,但他们却为了这几文钱含怨很重。常常有那么些愚蠢的人,看到能够省得一文钱便以为得计,却不知这种人心中有忿,口碑所损失的实在很大。对待比自己低一等的人,说话的口气最为要紧,这件事不要花什么钱,但他们那些人听了,就像受了实惠一样。只要在精神顾得上的时候就不要怕麻烦,这正是《易经》上所说的“勤劳、谦恭”的意思。我深深地懂得这个道理,但苦于性情粗疏懒散,害怕趋势奉承,所以我只考虑隐退居处在山林与川泽,不见重要人物,也许会少一些这样的过错,整日担心害怕啊。读书固然是为了取得科名,继承家世的名声,但也是为了使别人敬重自己。现在看到贫贱的人,果然胸中知识渊博,笔下有才气,自然会感到进退安雅,言谈有趣味,即使迂腐不通晓为政之道,也可以教学传授门徒,成为他们的榜样。至于科举考试的诗文,是朝廷取士的依据,三年开场大比,专看诗文来判断优劣。一个人如果应试的诗文高华秀美,那么别人就不敢轻视他了。经常看到当官的显赫家庭,他们中年老的要么退下来,要么去世了,而他们的家庭因此离散寂寞,因为他们的后代没有读书的人了;而他们中间家庭繁盛的,因为他们的后代有读书的人。山中有猛兽,那么就不要去采山中的野菜;家里有贤能子弟,那么强暴的人就会改变态度。难道仅仅是做了高官、荣耀宗庙就完了吗?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读书的人不低贱。”不是专门指科举考试的进退而说的。父母爱子女,第一希望子女健康安宁,第二希望子女功成名就,第三希望子女保守家业。《论语》说:“父母唯恐子女有疾病而担忧。”孔夫子用这句话来回答孟武伯请教怎样孝顺父母的问题,这句话说得多么精辟啊!保重自己的身体来安慰父母的心,没有比这更孝顺的了。保养身体的办法,一在于嗜好欲望方面要严谨,一在于饮食要慎重,一在于不要随便生气发怒,一在于注意寒冷暑热,一在于注意思考问题,一在于注意不要烦燥劳累。有一个方面没有注意,就足以致病,就会给父母带来忧虑,怎么能不时时小心谨慎呢?我留给子孙的,不过是几处瘠薄的田地罢了,而且荒芜得没去管理它了,水灾旱灾多有忧虑。每年收成的数目,仅仅能够免除饥饿、寒冷,养活妻子儿女而已。一件轻率的事做不得,一件高兴的事做不得,一生中最喜欢陆梭山过日子治家的方法,认为他的方法首先符合我的心思,真心实意地仿效并予以实行,也许不会有倾家荡产的忧患。我有句话说道:“守着田地的人不会挨饿。”

这两句话足以绵续久存,不用再说其他的许多话。大概人在少年时代的自然禀性没有定型,每当遇到别人讨厌他“小气”、笑话他“吝啬”、讥诮他“节俭”的时候,总是觉得脸上发烧,却不知道这是最好的美名。别人能够用这样的话来讥诮他,也是最好的美事,没有必要忌讳。人的一生豪爽侠义、周到细致的名声,极不容易符合实际。每件事情都答应下来,有一件事没答应,于是就会产生嫌隙怨恨;每个人都想要周全到,有一个人没周全到,便留下了行为上的亏欠。如果平常节俭省用,谅解别人,省得无穷的物力,减少无穷的嫌隙,不是最方便的事吗?这四方面是做人做事的方法。已经有了一定的修养,而关键紧要的就又在于选择朋友。人的一生在二十岁左右渐渐地疏远了严格的师教,还没有进入成年人的行列,这个时候知识面大大地开阔,自然禀性没有定型,父辈师长的教诲听不进去,即使是妻子的话也不会听,只有朋友的话就像甜酒那么甘美,像兰花那么芳香。如果有一个淫朋匪友到了他身边,从早到晚地浸蚀灌输,很少有不被这样的朋友带坏的。以前所学的“立品、读书、养身、俭用”四件事,于是丢得干干净净,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是我幼年时候所了解的最深切的事情。现在亲戚中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么就要常常疏远他们,不必亲密;如果是朋友,那就干脆以不认他的脸面、不识他的姓名为好,与毒草哑泉相比,更应当远远地躲避。芸圃有一首诗中说:“于今路上作弄人的鬼,原来是尊长面前讨欢心的人。”这真让人感到痛心。选择朋友怎么知道他贤良不贤良呢?也就是前面说的四件事能够实行的就是良友,不能实行的就不是良友。我炎热的时候退休,稍有闲暇,于是把心中想说的话提出来,写了这么一些在这里。所说的话虽然没有文采,但三十多年涉历做官的路途,遇到很多的险阻,人世间的情缘事理,懂得很熟了,说起来比较亲切,后人不要认为我的话迂腐就忽视了事实。

[评析]

这段家训把“立品、读书、养身、俭用”作为修身养性、为人处世的道理来教育后辈。张英以先辈的德行、自己的社会经验对四者进行了阐述,并且把这四者作为择友的标准,教育后代“四者能行者为良友,不能行者为非良友”。这四者的内容与我们今天对被教育者提出的在德智体劳几方面全面发展的要求虽有内容上的不同,然而从中吸取有益的东西,却是十分必要的。

书法以自然为妙

[原文]

楷书如坐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奔。人之形貌虽不同,然未有倾斜跛侧为佳者。故作楷书,以端庄严肃为尚,然须去矜束拘延之态,而有雍容和愉之象,斯晋书之所独擅也。分行布白,取乎匀净,然亦以自然为妙。《乐毅论》如端人雅士,《黄庭经》如碧落仙人,《东方朔像赞》如古贤前哲,《曹娥碑》有孝女婉顺之容,《洛神赋》有淑姿纤丽之态,盖各像其文,以为体要,有骨有肉。一行之间,自相顾盼,如树木之枝叶扶疏,而彼此相让;如流水之沦漪杂见,而先后相承。未有偏斜倾侧,各不相顾,绝无神采步伍,连络膜带。而可称佳书者,细玩《兰亭》,委蛇生动,千古如新。董文敏书,大小疏密,于寻行数墨之际,最有趣致。学者当于此参之。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译文]

楷书就像人端坐和站立,行书就像人在行走,草书就像人在奔跑。人的形象面貌虽然不同,但没有把身体倾斜、走路跛侧当做好看的。所以写楷书以端庄严肃为好,但必须去掉拘谨不自然的形态,而具有大方和谐的样子,这是晋代书法所擅长的。字的布局和间架结构,取它的匀称利落,但也是以显得自然为妙。《乐毅论》如同端庄优雅的人士,《黄庭经》如同天上的仙人,《东方朔像赞》如同古代的圣贤和哲人,《曹娥碑》具有孝顺女子婉丽柔顺的容貌,《洛神赋》具有温柔的姿容、纤巧秀丽的体态。因为它们的字体就像各自文章的风格,把文章风格作为字体的大致特点,有骨有肉。一行之间,互相顾盼,如同树木的枝叶那样繁茂,但又彼此相让;如同流水的波澜那样变幻出现,但又先后承接有致。没有偏斜倾侧、各不相互联系的地方,绝没有在神采上的模仿之处和牵强附会地互相衬托。可以称得上好书法的字帖,细细地玩味《兰亭序》,委婉生动,历经千古仍然清新;董其昌的书法,大小疏密,在认真地欣赏玩味的时候,是最有趣味情致的。学习书法的人应当在这方面把它验证考核一番。

[评析]

张英在此篇中揭示了书法的真谛即“以自然为妙”,对晋代“二王”的书法极力推崇且颇有心得,并给予了较高评价,其目的就是使后辈学书法的人,懂得欣赏书法佳作的精妙之处,以便参透和掌握。

兄弟和好是人间至乐

[原文]

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词意蔼然,足以启人友于之爱。然予尝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之遇合,朋友之会聚,久速固难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早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以至鲐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意浃洽,猜间不生,其乐岂有崖哉。近时有周益公,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以将作监丞退休,年皆八十,诗酒相误者终其身。章泉赵昌甫兄弟,亦俱隐于玉山之下,苍颜华发,相从于泉石之间,皆年近九十,真人间至乐之事,亦人间希有之事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译文]

法昭禅师在佛经中的颂词中说道:“兄弟就像气质相同连在一起的树,各自枝繁叶茂,不要因为些许言语就伤了感情,相见一次就觉得越来越老,能够做得几时的兄弟呢?”词意和蔼可亲,足以启发人们的兄弟之爱。我曾经说过,现在人们的关系有五种,但兄弟相处的时间最长久。君主与臣子的遇合,朋友之间的聚合,长久或短暂是很难说的。就是父亲生养子女、妻子婚配丈夫,早一点的通常也得二十来岁。只有兄弟,或者一二年、或者三四年就相继出生,从童年时代在一起戏耍,直到老年,相互之间打交道,多的有七八十年之久。如果兄弟情谊融洽,不产生猜疑,乐趣哪会有边际呢?近代有周益公,作为太傅退休,他的哥哥乘成先生,就要作为监丞而退休,年纪都是八十岁了,和诗饮酒在一起消遣直到最后。章泉的赵昌甫兄弟,也都隐居在玉山下面,容颜苍老,头发花白,相互伴随在泉水和山石之间,都年近九十岁,真是人间最快乐的事情,也是人间少有的事情。

[评析]

兄弟间情谊融洽是中国传统人伦关系中的重要内容。张英把兄弟和好、感情融洽的事例作为佳话告之后辈,就是启发后辈的兄弟之情,希望他们团结友爱,享受人间之至乐。

四书之妙当细心玩味

[原文]

《论语》文字,如花工肖物,简古浑沦,而尽事情,平易涵蕴,而不费辞,于《尚书》、《毛诗》之外,别为一种。《大学》、《中庸》之文,极闳宽精微,而包罗万有。《孟子》则雄奇跌宕,变幻洋溢。秦汉以来,无有能有此四种文字者,特以儒生习读而不察,遂不知其章法字法之妙也,当细心玩味之。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译文]

《论语》的文字,如大自然创造的杰作,单纯古朴,浑然一体,完全符合事实。平和简易中包含的道理,无需用过多的言语来阐述,是除了《尚书》《毛诗》之外的另一种经书;《大学》《中庸》的文字,极其宏大广阔,精辟微妙,包罗了所有的道理;《孟子》则是雄奇跌宕,变幻洋溢。自秦汉以来,没有能比得上这四种文字的书了。只是因为读书人学习阅读并没有体会得出,于是不懂得它们的章法和字法的精妙,应当细心地体会其中的意味。

[评析]

张英所提到的《四书》是我国几千年封建社会解惑、传道、授业的基本教材,虽不乏封建糟粕,但其思想内容,却是我国古老优秀文化源头的活水。它反映了儒家的社会主张和学术思想,成为儒家经典。因此,张英极力推崇,告诫后人细心玩味其中之妙。

读《文选》悟养生之理

[原文]

古人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间有诗云“夕看露珠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于此。故《文选》一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著有《田间易学》、《田间诗学》等。

[译文]

古代的人阅读《文选》而明白了养生的道理,得力于其中的两句话,就是:“石头蕴含了宝玉,山上都放出光辉;水中有了珍珠,河川就显得妩媚。”这真是极精辟的话。我曾经看到兰蕙和芍药的花蒂中间,必定有一点露珠,被蚂蚁和小虫吸食了以后花就枯萎了。又看到笋子刚刚长出来的早上,就必定有好几颗露珠在它的末梢,太阳一出来露珠就收敛归到了根部,傍晚又上来。田间老人钱澄之有句诗说“傍晚看着露珠往末梢上走”就是说的这件事。天快亮的时候到园子里去,看到笋子上没有露珠,就知道这笋长不成竹子,于是就把它挖了吃掉。稻子上也有露珠,傍晚出现,早上收敛。人的元气全在于这里。所以《文选》的两句话,不可不时时亲身去体验观察,得到的诀窍本来就不在于多。

[评析]

张英用“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以及各种植物带有露珠则显示其生命力来比喻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的元气全在于此”就是指人必须具有宝贵的精神,这是最根本的养生之道,也是成就事业的保证。

知命安命省劳扰

[原文]

世人只因不知命、不安命,生出许多劳扰。圣贤明明说与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又曰“君子行法以俟命”,又曰“修身以俟之”。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知之真,而后俟之安也。予历世故颇多,认此一字颇确,曾与韩慕庐宿斋天坛,深夜剧谈,慕庐谈当年乡会考时,乡试则有得售之想,场中颇得意,至会试殿试,则全无心得会、状。会试场大风吹卷欲飞,号中人皆取石坚押,韩独无意祝曰:“若独中则自不吹去。”亦竟无恙。故其会试殿试文,皆游行自在,无斧凿痕。予谓慕庐:“足下两掇巍科,当是何如勇猛。以此言告人,人决不信,余独信之。”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译文]

世界上的人只因为不懂得命运、不安于命运,才产生出许多辛苦和烦扰。圣贤明明告诉我们说:“君子安于平易以等待着天道的命运”,又说“君子遵行法度以等待着天道的命运”,还说“修身养心以等待着天道的命运”。不知道命运就不能成为君子,因为只有真切地知道命运,而后才能安心地等待命运。我的处世经验很多,认识这一个“知”字很确切。我曾经与韩慕庐吃住在天坛,深夜畅谈,慕庐谈到当年乡试、会试时,乡试则有考中的想法,在考场中很用心,到了会试和殿试的时候,就全没有心思去得会元、状元了。会试考场中大风吹来,把试卷都要吹走了,参加考试的人都用石头把试卷牢牢地压着,韩慕庐独独没有这样做,他祈祷似的说:“如果能考中就自然不会被吹走。”结果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所以他在会试、殿试中的文章,都是游笔行文自如,天然浑成。我对慕庐说:“您会试和殿试两次名列前茅,该是多么勇敢顽强!把这句话告诉别人,别人决不会相信,只有我一人相信。”

[评析]

从一方面看,张英在这篇家训中,叫人“知命”、“安命”、“俟命”,正是他的阶级的、历史的局限性的具体体现。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所说的“居易”并不是说要消极处世,而应理解为心情坦荡,正视现实;“行法”,则是按自然规律办事;“修身”就是要提高自我素质。如此“知命”,才能自信、自强、自立。

择友为第一事

[原文]

人生以择友为第一事,自就塾以后,有室有家,渐远父母之教,初离师保之严,此时乍得友朋,投契缔交,其言甘如兰芷,甚至父母兄弟妻子之言,皆不听受,惟朋友之言是信。一有匪人厕于间,德性未定,识见未纯,断未有不为其所移者,余见此屡矣。至仕宦之子弟尤甚。一入其彀中,迷而不悟,脱有尊长诫谕,反生嫌隙,益滋乖张。故余家训有云:“保家莫如择友”,盖痛心疾首其言之也。汝辈但于至戚中,观其德性谨厚,好读书者,交友两三人足矣。况内有兄弟,互相师友,亦不至岑寂。且势利言之,汝则饱温。来交者,岂能皆有文章道德之切劘,平居则有酒食之费,应酬之扰。一遇婚丧有无,则有资给称贷之事,甚至有争讼外侮,则又有关说救援之事。平昔既与之契密,临事却之,必生怨毒反唇。故余以为宜慎之于始也。况且嬉游征逐,耗精神而荒正业,广言谈而滋是非。种种弊端,不可纪极。故特为痛切发挥之。昔人有戒“饭不嚼便咽,路不看便走,话不想便说,事不思便做”。洵为格言。予益之曰:“友不择便交,气不忍便动,财不审便取,衣不慎便脱。”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译文]

人的一生把选择朋友作为第一件事,自从读书以后,有了妻室、有了家庭,渐渐远离了父母的教诲,刚刚离开塾师的管束,这个时候初次交了朋友,情投意合,建立了交情,朋友的话像兰花、白芷那样香甜,甚至父母、兄弟、妻子的话都听不进去,只听信朋友的话。一有行为不端的人插入进来,因为本性没有定型,见识还不纯净,没有不被这样的人带坏的。我看到这样的事多着呢。至于当官人家的子弟尤其严重。一旦上了他们的圈套,迷惘而不会觉悟,若有长辈告诫晓谕,反而产生嫌隙,更加滋长古怪的脾气和行为。所以我的家训有这样的话:“保持家业不如选择朋友。”这是痛心疾首来说这件事的。你们只要在最亲的亲戚中间,观察本性恭谨厚道、喜欢读书的人,结交两三个人就足够了。何况家里有兄弟,互相取长补短作为师友,也不至于寂寞。而且从势利的角度来说,你不愁吃穿。来结交的人,哪里能都有文章道德可以切磋呢?平时有喝酒吃饭的花费,应酬的烦扰。一旦遇到婚事丧事有所短缺,就有资助借贷的事情;甚至有争吵诉讼和外来欺侮,就又有通关节、说人情,给予救助的事情发生。平时既然与他情投意合,关系密切,遇到有事却推脱,必然产生仇恨鄙夷。所以我认为应当在一开始就慎重,况且嬉戏游玩、互邀宴饮,耗费精神,荒废正业,什么都谈论就会滋生是非。各种各样的毛病,没完没了。所以特意沉痛深切地阐发出来,过去的人有这样格言警句:“饭不嚼碎就下咽,路不看清就想走,话不琢磨就乱说,事不思考就去做。”这确实是格言。我补充几点要戒除的就是:“朋友不选择就结交,脾气不忍耐就冲动,钱财不分析就获取,衣裤不慎重就脱掉。”

[评析]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选择什么样的人做朋友、怎样结交朋友,对事业、家庭、思想、品德都有很大的影响,至关重要。张英“以择友为第一事”,阐发了选择朋友的标准是“德性谨厚、好读书者”、以及择友的各种利弊,这对于今天的年青人怎样择友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学字当专一

[原文]

学字当专一,择古人佳帖,或时人墨迹,与己笔路相近者,专心学之。若朝更夕改,见异而迁,鲜有得成者。楷书如端坐,须庄严宽裕,而神采自然掩映。若体格不匀净,而遽讲流动,失其本矣。汝小字可学《乐毅论》,前见所写《乐志论》,大有进步,今当一心临仿之。每日明窗净几,笔精墨良,以白奏本纸,临四五百字,亦不须太多,但工夫不可间断,纸画乌丝格,古人最重分行布白,故以整齐匀净为要。学字忌飞动草率,大小不匀,而妄言奇古磊落,终无进步矣。行书亦宜专心一家,赵松雪珮玉垂绅,丰神清贵,而其原本,则出于《圣教序》、《兰亭》,犹见晋人风度,不可訾议之也。汝作联字,亦颇有丰秀之致,今专学松雪,亦可望其有进,但不可任意变迁耳。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译文]

学习写字应当专心一致,选择古人好的字帖或当代人的墨迹,与自己笔路相近的,专心地学习。如果经常更改,见异思迁,很少有能够成功的。楷书就像人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定要庄严宽裕,神采自然地互相映照、衬托。如果字体风格不匀称利落,却急于讲究速度,就失去了它的根本。你的小字可以学《乐毅论》,早先看到你所写的《乐志论》,大有进步,现在应当一心一意地临仿。每天擦亮窗户、抹净桌子,毛笔精致、墨汁优良,用白奏本纸临写四五百字,也不一定要太多,但工夫不可以间断。在纸上画上格子,古人最讲究字的布局和间架结构,所以把整齐匀净作为要点。学字禁忌图快草率,大小不匀称,却乱说自古罕见,洒脱俊伟,这样最终没有什么进步。行书也应当专心地学一家,赵孟頫的字如玉佩随身,绅带下垂,有君子风度,丰姿神态显得清秀华贵。但他的根基则出自《圣教序》和《兰亭序》,还可以从他的字里看得到晋代书法家的风度,不可以随便非议他。你作的对联字,也很有丰姿秀丽的意境。现在专门学习赵孟頫的字,也能够希望有进步,但不可以随意改换。

[评析]

练习写字很有讲究,张英的要求是,不论练楷书或行书,都应“专心一家”,“不可任意变迁”,这确是经验之谈。

时文以多作为主

[原文]

时文以多作为主,则工拙自知,才思自出,蹊径自熟,气体自纯。读文不必多,择其精纯条畅,有气局词华者,多则百篇,少则六十篇,神明与之浑化,始为有益,若贪多务博,过眼辄忘。及至作时,则彼不相涉,落笔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灵,词常窘而不裕,意常枯而不润,记诵劳神,中无所得,则不熟不化之病也,学者犯此弊最多。故能得力于简,则极是要诀。古人言:“简练以为揣摩。”是最立言之妙,勿忽而不察也。治家之道,谨肃为要。《易经·家人卦》,义理极完备,其曰:“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嗃嗃近于繁琐,然虽厉终吉;嘻嘻流于纵轶,则始宽而终吝。余欲于居室自画一额曰“惟肃乃雍”,常以自警,亦愿吾子孙共守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译文]

文章以多写为主,是精巧还是笨拙就会自己知道,才思就会自然流露,蹊径就会自然熟悉,气度和风格就会自然纯正。阅读文章不必很多,选择其中精美纯粹、条直通畅、有气度、词语华丽的,多则一百篇,少则六十篇,把精神与文章浑然化成一体,才是有益的。如果贪图繁多、追求广博,看过之后总是容易忘记,到了自己写文章的时候,写出来的和看过的是两回事,下笔仍跟原来一样。所以才思常常阻塞而不敏捷,词语常常贫乏而不丰富,意趣常常枯涩而不润泽。记忆、背诵劳神,从中没有什么收获,这是不熟知就不消化的毛病,学习的人犯这种弊端的最多。所以能够得力于简练,那么就是最重要的诀窍。古人说:“简练就是反复思考推求,最是著书立说的奥妙,不要忽视了。”治家的道理以谨慎严正为重要。《易经·家人卦》所讲的道理极其完备,其中有这样的话:“治家严厉,家人不免有恐惧感,这是有悔且厉,然而能刚能正,所以虽厉也吉利;如果违背这个原则,妇人子女不庄雅,喜欢嘻嘻哈哈,是终于有鄙吝的。”严厉近于麻烦琐碎,但虽严厉却最终吉利。嘻嘻哈哈就会发展为纵容好逸恶劳,那么开始宽容最终却鄙吝。我想在住房里自己挂一幅匾额,写上“只有严正才能和谐”,经常用来警醒自己,也希望我的子孙后代共同遵守。

[评析]

这是张英告诫后人怎样写好文章和严格治家的家训。他强调多写文章,有选择地阅读文章,这是写好文章的诀窍;治家严厉与否,收到的效果也就截然不同,因此他总结的经验是:“惟肃乃雍”。

不可好奇

[原文]

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本是极平淡,却是极神奇。人能于伦常无缺,起居勤作,治家节用,待人接物,事事合于矩度,无有乖张,便是圣贤路上人,岂不是至奇?若举动怪异,言语诡激,明明坦易道理,却自寻奇觅怪,守偏文过,以为不坠恒境,是穷奇、祷杌之流,乌足以表异哉?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离,何独至于立身制行而反之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译文]

人们治家和修养身心,最不能够好奇。一部《中庸》,本来是极其平淡的,却极为神奇。一个人能在伦常方面没有缺陷,日常生活中勤快劳作,治家节俭省用,待人接物,每一件事都合乎规矩法度,没有什么古怪之处,就是圣贤一类的人,难道不是最奇妙的吗?如果举止怪异,说话诡异偏激,明明是平常的道理,却要牵强附会地找些古怪理由来固守偏差、掩饰过错,自以为境界高、不落俗套、不坠常境,实际上这是穷奇、祷杌那样的神怪凶恶之流,哪里有可能表现什么奇异呢?布匹和粮食是千古以来最具意味的东西,从早到晚都离不开,为什么独独对于修身养性、约束行为同样重要的东西,却反而不认为“朝夕不能离”了呢?

[评析]

张英此篇家训是告诫后人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追求好奇,使自己的言行乖张怪癖,违反常理。主张在平淡之中见神奇。“起居勤作,治家俭用,待人接物,事事合于矩度”等等,这些都是有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