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意外的打击,让侯波惊慌失措,目瞪口呆。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赶紧用来复枪支撑着自己,以免跌倒下去。不过,侯波到底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捡起火堆里的一根烧得半焦的树枝,把它吹燃了。他借着这个光亮,在火堆周围仔细察看了一番,地上到处都是马蹄印子,显然摩门教的人骑马追到这里来了。从蹄印看来,他们又转回盐湖城了。他们是不是被摩门教给抓走了呢?侯波这样想,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一件东西上时,他吓得毛骨悚然起来——就在离火堆没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堆不高的红土,而原来是没有这红土堆的,这分明是一个新掘成的坟墓。侯波走近一看,发现土堆上面还插着根木棒,木棒裂缝里还夹着一张纸,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纸上写着:约翰·费瑞厄生前居于盐湖城,死于一八六○年八月四日他才离开不久的那位健壮的老人就此离开了人世,而这几个字就是他的墓志铭。杰费逊·侯波又到处寻找,看是否还有第二个坟墓,但没找到。看来露茜是被那帮恶魔们给抓回去了,她是逃不脱她命中注定的恶运,要被迫嫁给长老的儿子作小妾了。当侯波想到露茜的悲惨命运,而他又无法把她救出来时,他真想和费瑞厄一样长眠不醒。
但最终,他的复仇心理战胜了悲伤绝望。他想,即使他无法挽回一切,他也可以在剩下的一生里,去为他们报仇雪恨。杰费逊·侯波有着坚强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因此,他的复仇心理就更加的坚决。他的这种复仇心理,可能是在和印第安人相处的日子里,跟印第安人学来的。他站在奄奄一息的火堆旁,觉得只有亲手杀死他的仇人才能减轻他的悲痛。他下定了决心,非彻底、干净、痛快地报仇不可。他一脸凄白,狰狞可怕,一步一步地沿着来路往回走,找到了他扔下的兽肉。他把快要熄灭的火堆挑燃了,把兽肉放在火上烤着,烤熟后,他把兽肉捆成一包。这时,他虽然疲惫不已,但仍踏着摩门教徒的足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他艰难地沿着先前走过的山路走了五天,直走得脚痛难忍,疲惫不堪。夜里,他就躺在乱石中,胡乱睡上几个钟头。天还未亮,又起身赶路。第六天,他到了鹰谷,他们就是从这里开始他们不幸的逃亡的。他站在鹰谷远望过去,摩门教徒们的田舍家园清晰可见。现在,他已经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了。
他倚着他的来复枪,狠狠地向脚下这片宽广而安静的城市挥舞起他瘦削的拳头。他远远看见这个城市的一些主要街道挂着旗帜和其他庆贺节日的标志。他正为此纳闷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蹄响,只见一个人正打马向他这边跑来。当骑马的人走近时,侯波认出这是一个名叫考波的摩门教徒。以前,侯波曾帮过他好几次忙,所以,当考波走近时,侯波主动给他打了个招呼,想从他那里打听一下露茜的消息。
他说:“我是杰费逊·侯波,你还认得我吗?”
这个摩门教徒非常惊讶地望着他,眼前这个面色苍白、双目深陷、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很难让他相信这就是当初那个年轻英俊的猎人。最后,当他终于认出这确实是侯波时,他便由惊讶变得恐怖起来。
他叫了起来:“你是不是疯了,竟然还敢跑到这里来?!要是有人看见我和你说了话,我的小命也没了。你知道吗?因为你帮费瑞厄父女逃跑的事,四圣已经下令通缉你了。”
侯波坚定地说:“我不怕他们,他们通缉我我也不怕。考波,你一定听说了这件事情,你告诉我吧,我们是朋友,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拒绝我。”
这个摩门教徒胆怯地问道:“赶快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问题吧,摩门教徒到处都有耳目哩。”
“露茜·费瑞厄怎么样了?”
“小瑞伯昨天和她成婚了。喂,你给我站稳些,站稳。你没事吧?”
“我没事,”侯波有气无力地说。他万念俱灰地跌坐在身旁的石头上,嘴唇都白了,“他们结婚了?”
“昨天结的,街上挂的旗就是为了庆祝他们。为了谁娶她的问题,小瑞伯还和斯坦节逊争吵了一番呢。他们两人都参与了追捕露茜的行动,露茜的父亲是斯坦节逊开枪打死的,他认为他更有资格得到露茜。但在四圣会议上决定露茜的归属时,因为瑞伯的势力大一些,先知就把露茜判给了瑞伯。可是,不管谁得到她,都不会长久的,因为我昨天看见她时,她脸色灰白,哪里还像个女人,折磨得像个鬼了。你要走了吗?”
“是的,我要走了。”杰费逊·侯波说着就站了起来。他刚毅冷峻的脸庞就像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两眼凶光逼人。
“你要去哪里?”
“你别管。”他一面回答,一面背起来复枪,大步走进山谷,直往野兽出没的大山深处走去。侯波从此成为了一个比猛兽还要危险的人。
露茜的命运被考波说中了。可怜的她不知是为了父亲的惨死,还是由于不幸的婚姻,一直萎靡不振,郁郁寡欢,没过一个月,她便含恨而死。该死的瑞伯娶露茜主要是为了得到约翰·费瑞厄的财产,因此,对于露茜的死,他一点也不伤心,倒是他的大小老婆们都为露茜哀悼,并且按摩门教的风俗在下葬前,为她整夜守灵。露茜死后的第三天早晨,她们在灵床边围坐着,突然,房门撞开了,一个衣衫褴褛、面目粗野、饱经风霜的男人闯了进来。她们吓得缩成一团,张嘴结舌。这个人进来后好像没看见这些吓呆了的妇女一样,径直走向露茜的遗体。他弯下腰,虔诚地在她那冰冷的额上吻了一下。接着,又拿起露茜的一只手,取下了还戴在手上的结婚戒指。他凄厉地叫道:“她决不能戴着这个东西下葬!”他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就飞身下楼,消失了。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出奇,要不是露茜手指上那枚婚戒确确实实不见了,就连那些守灵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事实,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杰费逊·侯波在大山里流浪了几个月,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他时刻谋划着该怎样报仇雪恨。当时,盐湖城里到处都传说有一个从大山里来的怪人,他时常在城外徘徊。有一次,一粒子弹嗖嗖地击穿了斯坦节逊的窗户,射在离他不到一英尺远的墙壁上。还有一次,瑞伯在悬崖下经过时,上面有块大石头砸了下来,要不是他躲得快,早就没命了。这两个年轻的摩门教徒很快察觉有人要谋杀他们。他们曾几度带领人马到山里头去抓企图谋杀他们的人,要把他们抓住杀死,但他们总是无功而返。于是,他们非常谨慎起来,不敢一个人出门,天黑后就足不出户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在住宅周围布下了不少警卫。这样过了段时间后,他们才有所放松,因为侯波杳无音讯了,于是他们就希望侯波的复仇决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给消磨掉。
但事情恰恰相反,侯波的复仇决心更加强烈了,意志坚定的侯波心里头只装着复仇这件事,不过,侯波是一个很实际的人,他很快便意识到,尽管他体格强壮,但经常的风餐露宿、饥寒交迫和过度的操劳会把他的身体给整垮的,如果他像野狗一样死在山中,那么,谁替他报仇呢?这不正是瑞伯他们一直期盼的吗?于是,他振作精神回到了内华达,回到他过去呆过的矿山,好在那里恢复身体,赚足钱,以便以后复仇行动不会受制于贫困。
他原来计划挖一年矿就回去报仇,但由于各种意外的发生,他一直脱不开身,在内华达呆了五年。虽然过去了五年的时间,但往日的一点一滴仍记忆犹新,他的复仇决心和当年他站在约翰·费瑞厄墓边的那个晚上一样强烈。他乔装打扮、更名换姓后,潜入盐湖城。他为了复仇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了。他到了盐湖城后,才知道在几个月前,摩门教闹了内讧,教中年轻的一派企图推翻长老们的统治,于是有很多造反的人脱离了教会。他们离开犹他后,变成了异教徒。瑞伯和斯坦节逊也成了异教徒。据说,瑞伯的大部分财产早就设法变卖了,因此,他离开时,已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而他的同伴斯坦节逊与之相比,却穷得要命。但他们离开后,到底去了哪里,却没有人知晓。
在这种报仇无门的情况下,一般人难免会灰心丧气、把复仇的打算给放弃了,但杰费逊·侯波却一刻也没动摇过。他带着他那笔为数不多的钱出发了,他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在美国各地找着他的仇人。钱用完了,就随便找个事做糊糊口,时间一年年过去了,他的一头黑发也白了,但他仍四处寻觅,就像一只不找到猎物决不罢休的猎犬一样。他把他的全部心智都用在了复仇这件事上,他为了复仇,已经付出了他的大半生。后来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天,在克利夫兰城里,他偶然瞥见他的仇人在一个窗子旁,他高兴了:他寻找已久的两个仇人就在这里。他连忙赶回他寄住着的破旧的住处,谋划好了该怎样去复仇。但是,不巧的是,瑞伯那天望向窗外的时候也认出了在大街上流浪的侯波,而且发现他仍然眼藏杀机。所以,他在斯坦节逊的陪同下(斯坦节逊已是他的私人秘书了),急急忙忙地找到了负责当地治安的一位法官,说他被一个以前的情敌盯上了,他们的生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当晚,侯波被捕了,由于他找不到保人,只有老老实实地被监禁了几个星期。等到放出来的时候,他发现瑞伯的住处空无一人,瑞伯和斯坦节逊已经到欧洲去了。
这一次,侯波的复仇计划又落空了。但他的复仇决心再一次激励着他,让他继续追踪下去。
但是,因为没有路费,他又不得不做了一个时期的事,为了复仇计划得以实现,他尽量节省着每一块钱。最后,他积蓄了一笔足够到达欧洲的钱后,就动身了。他在欧洲各国,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寻找他的仇人。没钱了的时候,他什么活都做。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能追上这两个坏蛋。当他赶到圣彼得堡时,他们却在去巴黎的路上。当他赶到了巴黎,他们却刚刚动身往哥本哈根去了。当他追到丹麦首都哥本哈根时,他又晚了,他们几天前就往伦敦去了。他终于在伦敦把他的仇痛快淋漓地报了。至于此后发生在伦敦的事情,我们最好还是引用医生华生日记中详细记载的这个复仇者自己所讲述的故事吧。
再录华生回忆录
侯波的疯狂抵抗显然对我们并没什么恶意,因为当他发觉他逃脱不了时,他便温和地微笑了起来,并且很担心地说,希望刚才他挣扎时,没伤到我们。随后他又对福尔摩斯说:“我想,你是要把我送到警察局去吧。我的马车就停在门口。如果你们把我的腿松开,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车。我不想劳驾你们把我抬下去。”
葛莱森和雷斯垂德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这种要求最好还是别答复。福尔摩斯却立刻接受了侯波的这个要求,立即把绑在他脚上的毛巾给解开了。侯波站起身,把两条腿舒展了一下,好像是要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获得了自由似的。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一面打量他,一边暗自惊叹:他的魁伟健壮真是世间少有,而他饱经风霜的黑脸所表现出的那种果敢而有活力的神情跟他的体力一样令人惊异。
侯波用衷心钦佩的眼神盯着福尔摩斯说:“我想,警察局长让你去当,是最合适不过了。如果不是你,谁也抓不住我。”
福尔摩斯对那两个警方侦探说:“我们最好还是一块去吧。”
雷斯垂德说:“我来赶车。”
“行,那么葛莱森和我们一起坐车。还有你,医生,既然你对这个案子有了兴趣,那就跟我们一块走一趟吧。”
我很高兴地同意了,于是我们一起下了楼。侯波一点逃跑的企图都没有,他老老实实地坐到了他的马车里,我们也跟着上了车。雷斯垂德爬上了车夫的座位打马前进,没多久,便把我们拉到了警察局。我们被领进了一间小房间,坐在那里的那个警察把嫌疑犯侯波的姓名和他杀死的两个仇人的名字记录了下来。这个警察是个肤色很白,表情冷漠的人,他很机械地履行着职责。他说:“犯人将在本周内移交法庭审讯,杰费逊·侯波先生,你在审讯之前有话要说吗?不过,我得事先告诉你,你所说的每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侯波慢慢地说:“先生们,我有很多话要说,我愿意把事情的原原委委都告诉你们。”
那个警察问道:“你为什么不等到审讯时再说呢?”
“也许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们别大惊小怪,我不是要自杀。”侯波说着,又把他那双凶悍而黝黑的眼睛转向我,“你是医生吗?”
我说:“是的,我是医生。”
“那么,请你按按我这里。”他说着笑了一下,用他被铐着的手指了一下胸口。
我按了按他的胸部,立刻觉察到里边的跳动很不正常。他的胸腔微微震动,就像在一个不牢固的房子里头,开动了一架大马力的机器一样。在这间静静的房间里,我甚至听到他的胸膛里有一阵轻微的嘈杂之声。
我叫道:“怎么,你有动脉血瘤症!”
侯波平静地说:“他们都这么说,上个礼拜,我看过一次医生,他说过不了几天,血瘤就会破裂。我得这个病好多年了,一年比一年糟糕。我这个病是当年在盐湖城的大山里头风餐露宿,吃不饱、歇不好引起的,现在我把仇都报了,随便什么时候死都行。不过,我想在死之前,把这件事交代清楚,我不想在我死后让别人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杀人犯。”
警官和两个侦探匆匆协商了一下,讨论这个时候让他交待案情是否恰当。
“医生,你看他的病有突发的可能吗?”
我回答说:“很有可能。”
这位警官马上说道:“既然这样,为了维护法律,我首要的职责显然是尽快给他录口供。侯波先生,你想说就说吧,不过,我得再告诉你一次,你所交代的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请允许我坐着说吧。”侯波一面说,一面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我的这个病使我很容易就疲劳了,何况几小时前我们还打斗了一番,就更加累了,我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我没必要对你们撒谎。我说的每句话都千真万确。至于你们究竟如何处置我,那是你们的事。”
杰费逊·侯波说完这番话后,就靠在椅背上,说出了下面这篇惊人的供词。他交代的时候不急不缓,讲得有条有理,就像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样。我乘机从雷斯垂德的笔记本上把侯波的供词全抄了下来,而雷斯垂德是逐字逐句地按侯波所说记录下来的,因此,我敢保证,下面的供词和侯波的原供词没有丝毫出入。
他说:“我恨这两个人的原因,对你们来说,是可知可不知的。他们罪大恶极,害死过两个人——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因此,他们死在我手上,也是罪有应得。从他们犯罪到现在,过了好多年了,我也找不出什么罪证到法庭去控告他们。但是,他们有罪,这点我确定了,于是,我决定,我要把法官、陪审员和行刑的刽子手的任务由我一个人担当起来。我想,你们要真是一条汉子的话,而且处于我那个境地,你们也一定会像我这样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