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看到,她显然比我还要惊慌得多。刹那间,她好像想再退回到那座农舍里去,但当她知道已经躲不掉了,便向我走过来,她脸色异常苍白,惊恐的眼神与挂在嘴角的微笑显得很不协调。
‘噢,杰克,’她说,‘我刚过来想看看能否给新邻居帮点忙。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杰克?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吧?’
‘那么,’我说道,‘你昨晚来的就是这里啰。’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道。
‘你昨晚一定来这里了,我可以肯定这里住着什么人,你竟然深更半夜来看望他们?’
‘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
‘你怎么对我撒起谎来了?’我也喊了起来,‘你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瞒过你什么吗?我非进去把事情弄清不可。’
‘不,杰克,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进去!’她激动不已,气喘吁吁地说。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使劲把我拉住。
‘杰克,我求你别这样。’她哭喊着,‘我保证过些天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你现在进屋,除了自找苦吃外,没别的好处。’我试图挣开她,但她死死地缠住我,苦苦哀求着。
‘相信我,杰克,’她哭着说,‘信我这次吧。你决不会为此而后悔的。你要明白,如果不是为了你好,我是不会对你隐瞒什么的。这关系到我们的整个生活。如果你跟我一起回去,一切都会好的;但你硬要闯进去的话,我们的一切就全完了。’
“她的态度是那么诚恳,又那么绝望,她的话劝阻了我。我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
‘要让我相信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只一个条件,’我终于说道,‘那就是从现在起停止这种神秘的行动。你有保留你的秘密的权利,但你得答应我夜里别出门,别瞒着我做什么事。只要你答应,将来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既往不咎。’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她宽慰地吁了口气,大声说道,“我全听你的。走吧,我们回去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拽着我离开了农舍。离开那里时,我回头望了望,看到楼上的窗户中那张铅灰色的脸正向我们张望着。这个怪人和我妻子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头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丑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奇怪的谜。我知道,谜底一天不解,我就一天不得安心。
“我在家里呆了两天,这两天,我妻子很守信,因为,她从未迈出家门半步。但是,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尽管她当初信誓旦旦,可她仍然没能抵挡住那神秘的吸引力,又一次背弃了她丈夫和她的诺言。
“我那天进了城,可我没像往常那样坐三点三十六的火车回来,而是坐了两点四十的火车。我一进门,女仆就慌里慌张地跑进厅堂。
‘太太呢?’我问。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答道。
“我马上有了怀疑,就赶紧跑上楼,想看看她是否真的不在家里。我上楼后不经意地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女仆正越过田野向农舍方向跑去。我立刻就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又去那里了,并且早就嘱咐好女仆,我一回来,就赶紧去叫她。我气得发抖,跑下楼来,朝那里跑去,想把事情彻底给解决了。我妻子和女仆沿小路往回赶,但我没停下来和她们说话。这农舍里有个秘密,给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黑影。我发誓,不管怎样,非得把这个秘密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走到房前,门都没敲就转动门钮冲了进去。
“楼下一片寂静,只有厨房里的炉灶上的水壶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盘卧在篮子里,但没有那个丑女的踪影。我跑到另一间屋,也一样空无一人。接着我又跑到楼上,楼上的房间也空空的。整个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屋里的家具和墙上的装饰画都很普通、粗俗,只有我从窗户中看到怪脸的那个房间布置得舒适而讲究。当我看到那个房间的壁炉台上放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相片时,我的全部疑团化作成强烈而痛苦的火焰。那张相片还是三个月前我要她拍的。
“我在那里呆了一会儿,确信屋里根本没人后才离开。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到家门口时,妻子在前厅等我,但我又是伤心又是恼怒,不想和她说话。我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进了书房,我正要把门关上时,她冲了进来。
‘杰克,很抱歉我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她说,‘但你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好吧,那你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吧。’我说。
‘我不能,杰克,我不能。’她叫道。
‘你要是不告诉我那个农舍里住的是谁,你送给相片的那个人又是谁,我们之间就没有信任可言。’说完,我撇下她就走了。这是昨天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关于这件怪事,就这样。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有矛盾,我现在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起你,或许你能给我指点,我就急急忙忙赶来找你。如果你觉得哪一点我没有说清楚,请你问好了。不过,请尽快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了。”
福尔摩斯和我聚精会神地听完了这离奇的故事。客人的情绪很激动,讲得断断续续的。福尔摩斯一只手托着下巴,默默地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请告诉我,”他终于说道,“你在窗户中看到的是一张男人的脸吗?”
“我每次看到它,距离都比较远,所以我不能肯定。”
“但这张脸给你的印象好像很不好。”
“那张脸的颜色很不自然,而且面貌呆板得很。我一走近,它就不见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镑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快两个月了。”
“你见过她前夫的相片吗?”
“没有。他死后不久,亚特兰大着了场大火,她所有的文件都烧掉了。”
“可她有一张死亡证,你说你看到过,是吗?”
“是的,火灾过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遇到过在美国认识她的人吗?”
“没有。”
“她收到过美国来的信吗?”
“没有。”
“谢谢你。现在我要稍微想一想这件事。如果住在农舍里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但要是另外一种情况,我想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也就是说,你昨天进去之前,住在那里的人事先得到消息,躲开了,现在,可能又回去了,这样我们就很容易把这个谜给解开。我劝你现在返回诺伯里,再仔细看看那窗户。如果你肯定里面有人,千万别硬闯进去,只要给我们发个电报就行了。我们接到电报,一小时内就能赶到你那里,事情就会水落石出的。”
“万一里面还是没人呢?”
“这样的话,我明天去你那和你商量,最重要的是,在真相没弄清之前,别再烦恼了。好,再见。”
我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走后,回来对我说:“华生,我担心这事不妙,你觉得呢?”
“这事很难办。”
“是的。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里头恐怕牵扯到敲诈。”
“那么是谁在敲诈呢?”
“当然是在那惟一舒适的房间里住着、并把她的相片放在壁炉台上的那位。说真的,华生,出现在窗户里的那张脸很有问题。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个案子的。”
“你心里有底了吗?”
“是的,但只是暂时的推论。但这个推论要是弄错了那才怪呢。我想,这个女人的前夫就住在那农舍里。”
“你的根据呢?”
“除此外,我们怎么去解释她坚决不让她现在的丈夫进去的原因呢?我想,事情大致是这样的,这个女人在美国结过婚。她前夫沾染了什么不良的恶习,或者什么可怕疾病,她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抛弃他,回到了英国。隐姓埋名后,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再婚后已经三年了,她以为自己的处境非常安全,因为她把一张别人的死亡证给现在的丈夫看过。但她还是被她前夫找到了,或者,被某个与她前夫有瓜葛的荡妇发现了。他们给她写了封信,威胁说要来揭露她。她便要了一百镑,想以此堵住他们的嘴。但他们还是来了。当丈夫不经意地向她提起那农舍里有了住户时,她意识到追踪她的人来了。她等丈夫睡着后,跑出去,试图说服他们让她过平静的生活。因为晚上没谈妥,她第二天上午又去谈,结果出来时被她现在的丈夫撞上了。她答应他不再去那里,但两天后,由于她急于摆脱这些可怕的邻居,她又去那里谈了一次,并且带去了他们索要的相片。他们正在谈着,女仆突然跑来说主人回家了。她马上想到,丈夫一定直奔农舍而来,于是催促屋里的人溜出后门,到附近的枞树林里躲了起来。所以,她丈夫看到的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去,若是那房子还空着,那事情可真怪了。你说我的推论如何?”
“这完全是猜测。”
“但它把所有的事实都考虑进去了。如果我们发现了不相符合的新情况,还可以重新考虑。我们现在除了等那位朋友的电报,无事可干了。”
不过我们并没等多久。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文如下:
农舍里仍有人居住。窗里的那张脸又出现了。请坐七点钟的火车来,一切等你前来处理。
我们下车时,他已在月台上等了。借着车站的灯光,我们看到他脸色苍白,忧心忡忡,浑身颤抖。
“他们还在,福尔摩斯先生。”他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道,“我经过那里时看到里面亮着灯。我们可以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们走上黑暗的林荫大道时,福尔摩斯问道。
“我想闯进去,亲眼看看屋里到底是些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做个见证。”
“你妻子警告过你最好别揭开这个谜,你决心不顾一切地去闯吗?”
“是的,不顾一切。”
“好,我认为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总比无休止的猜疑要好。我们最好现在就去。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认为值得一试。”
那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从大路拐上一条两旁全是树篱的狭窄小路,天开始下毛毛细雨了。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待地向前跑,我们也只好高一脚低一脚地紧跟在他后面跑。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闪现的灯光低声说,“这就是我要进去的那座农舍。”
他说话时,我们已经在小路上拐了个弯,那所房子已近在咫尺。门前的地上映着一缕黄色灯光,说明门是半掩着的。楼上有扇窗户被灯光照得异常明亮。我们望过去,一个黑影正从窗帘上掠过。
“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叫道,“你们亲眼看到了,里面有人。快跟我来,我们马上就能弄个水落石出了。”
我们走近门口,一个女人突然从黑暗中闪了出来,站在金黄的灯光中。在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双臂高举,做出一副恳求的样子。
“杰克,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这样!”她高声喊道,“我早预料你会来的。亲爱的,你再好好想想,再相信我一次吧,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多了,”他厉声叫道,“快让开,我一定要进去!我和我朋友要彻底解决这事!”他把艾菲推开,我们紧随在他身后。当他把门砰的一声撞开时,一个老妇人跑到他面前,想拦住他,但他一把将她推开,转眼,我们就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冲进有灯光的房间,我们也跟了进去。
这是间暖和、舒适、布置得很好的卧室,桌上和壁炉台上各点着两支蜡烛。墙角的书桌旁有一个人俯身坐着,看上去像个小女孩。我们一进门,她就把脸转过去了,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她身穿红色上衣,手戴一副长长的白手套。她突然把脸转向我们时,我不由地惊叫了起来。她的那张脸是非常奇怪的铅灰色,什么表情都没有。这个谜一下子就解开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孩子的耳后,把她的面具给扯下了。一个黑炭一样的黑女孩展现在我们面前。看到我们惊讶的样子,她高兴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见她那么开心,我也不禁笑了起来。可格兰特·芒罗却一手按着自己的喉咙,傻站在那里。
“天哪!”他大声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告诉你吧,”他妻子镇定自若地扫视了屋里的人一眼,大声说道,“你硬逼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把一切告诉你,那么,让我们面对这个现实吧,我前夫死在亚特兰大,但我的孩子还活着。”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银盒。
“你从未见我打开过吧。”
“我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按了一个小弹簧,盒盖立即打开了。里面是一张男人的相片,清秀英俊,温文尔雅,但脸上有着明显的非洲血统的特征。
“这就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芒罗夫人说,“世界上最最高尚的人。为了嫁给他,我跟家里闹翻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不幸的是,我们惟一的孩子继承了他祖先的特征,而不是我祖先的。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会这样,而小露西比她父亲还要黑。
“但不管黑还是白,她都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听到这里,小女孩赶紧跑过来依偎在她母亲身旁。“我把她留在美国,”她接着说道,“是因为她身体太虚弱了,我怕她到英国后,可能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害病,所以才把她交给这个忠诚的苏格兰仆人抚养。我从来没想过抛弃我的孩子。可是,自从遇到你,杰克,我深深爱上你了。我不敢把孩子的事告诉你,请上帝饶恕我吧,我只是怕失去你,所以没敢跟你说。我只有在你俩之间选一个,结果,我这懦弱的人,把自己的孩子给舍弃了。整整三年,我一直对你瞒着这件事,但我经常能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孩子一切都好。然而,我终于遏制不住想见见这孩子的愿望。尽管我知道这有危险,但我还是决定把孩子接过来,哪怕只住几个星期也好。我给仆人寄了一百镑,并把农舍的事告诉了她,让她们过来和我做邻居,这样我去看她们就方便了。我告诉仆人采取一些防范措施,要她白天让孩子呆在家里,并且把孩子的脸和手都掩饰起来。这样,即使有人从窗外看到她,也不会说什么闲话,说附近有个小黑人。如果我不是太过于小心,也不至于做得这么蠢,但我实在是怕你知道事情真相而离开我。
“是你先告诉我这农舍租出去了。我本该等到早晨,但我激动得睡不着,我知道你很难惊醒,于是忍不住溜了出去。没想到被你知道了,于是麻烦就来了。第二天你又察觉了我的秘密,但你很宽容,没有追究。三天后,你从前门闯进去,孩子和仆人从后门溜了出去。今天晚上,秘密完全暴露在你眼前了。请问,你打算如何对我和孩子呢?”她握紧双手,等待回答。
足足过了十多分钟,格兰特·芒罗才打破沉默。他的回答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抱起孩子,吻了吻,然后,另一只手抱着妻子,转身走向门口。
“我们可以到家里去好好商量嘛,”他说,“艾菲,我虽然不是很高尚的人,但比你想象的要好些。”
福尔摩斯和我跟着他们走出了那条小路,然后,我朋友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想,”他说,“我们该回伦敦了,回去比呆在这更有用些。”
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案子。最后,他拿着点燃的蜡烛进了卧室才说:“华生,要是你以后觉得我过于自信,或办某个案子时不够仔细,请你在我耳边轻轻说一声‘诺伯里’,那我一定会感激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