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安德列·卡尔黄芮伊罗
华达士比别的人接受这自然现象的现实稍微慢点,只有到了第二天,当每个人都在对天色越来越黑、光线越来越暗议论纷纷时,他才承认这是真的。有个老太婆在大声喊叫,说世界要到末日啦。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们大多提出抽象的解释,混杂着从报纸上看来的科学评述。他仍照常上班。往日高高在上的上司,现在也站在窗前,跟人侃侃而谈了。大多数雇员都没有来上班。巨大的办公室里摆满了桌子,大部分都是没有人坐的,这就说明了事态严重的程度了。
那些经常留意天气的人首先注意到,阳光似乎稍微弱了点,房屋和物体都被越来越多的阴影包围起来。最初他们以为这是一种视觉幻象,但当晚甚至连电灯也暗淡无光了。妇女注意到水总是煮不到沸点,食物又生又硬煮不熟。无线电广播了各种各样的见解,还引述了权威人士的意见,它们都是含含糊糊、互相矛盾的。这使得神经质的人们惊慌失措,火车站和汽车站挤满了离城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该往哪儿逃。时事新闻节目说,这种现象是全球性的,但华达士对此表示怀疑。
不过,最后收到的一些电报都是肯定的:阴影在迅速扩大。有人划了一根火柴,于是试验便开始了。人人都做过这些试验:他们会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打着一个打火机或拧着手电筒,注意到光亮大不如前。灯光不再像以前一样照亮房间。这不可能是全球性的视觉衰弱啊。竟然可能伸手指进火里去而不烧伤它们呢。很多人都吓坏了,但华达士并不是这种人。他在四点钟回家,这时已经得把灯点亮了。它们却发出很少光——看去活像一些红色的球,危险信号。在他经常去吃饭的餐馆里,他只获得供应冷冰冰的三明治。店里只有店主和一个女待应,她后来也走掉,慢慢地穿过暗影步行离去。
华达士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就回到了他的寓所,他早已习惯很晚回家,连走廊的灯也不必去拧着的。电梯不动,于是他从楼梯走上四楼。他的收音机只发出古怪的声音,也说不清是人讲话还是杂音。打开窗门,他面对着成千上万暗红的光点,那是巨大的大厦的灯光,大厦的轮廓迷蒙地挺立在无星的苍穹下。他走到电冰箱旁,喝了一杯牛奶;马达已不再动了。看来水泵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他把浴缸塞好,放满了一缸水。他寻着了自己的手电筒,走遍了他那层小小的公寓,在暗弱的光线中焦急地找寻自己的东西。把他奶粉、麦片和苏打饼干的罐子和一盒朱古力,放在厨房的桌上,然后关好窗子,把灯熄掉,躺在床上。当他认识到危险的现实时,一阵寒栗流遍了他的全身。
他睡得很不安稳,尽做噩梦。隔壁公寓的一个孩子在哭着,要他妈妈把灯拧着。他惊醒过来,用手电筒抵住手表,他才看出原来已是早晨八点钟了。他把窗门打开,外边差不多完全一片漆黑,你可以看见东边的太阳,又红又圆,就好像是隔在一块厚厚的黑玻璃后边似的。在街上人们走过时朦胧的形象,活像是些剪影。华达士好不容易才洗了脸,他走进厨房,喝了些奶粉,吃了点脆饼干。习惯势力总令人想起了自己的工作,他这才意识到没有地方可去了,这使他回忆起小时候被人关进衣柜时感到的那种恐怖,那儿空气不足,而且黑暗迫人。他走到窗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太阳如红色的盆子高悬在天空黑暗的背景上。华达士无法协调自己的思想;黑暗一直令他感到好像在奔跑求救。他握紧拳头,反复对自己说:“我必须保持镇定,保护自己的生命,直到一切都回复正常。”
他有一个已婚的妹妹,住的地方隔这儿有三个街口。
一种想同别人联络的迫切感使他决定到那儿去,尽自己办法去救助她一家人。在黑暗的走廊里,他利用墙壁作指引。在走廊的一边,有个男人焦急的声音在问:“那边是谁?”
“是我,公寓312号房的华达士。”他回答。
他知道对方是谁,那是个初老的男子,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
那男人请求道:“求求你,讲给我妻子听,这黑暗就要过去的;从昨天起,她就一直在哭,孩子们都吓坏啦。”华达士慢慢地走过去,那女人准是站立在丈夫身边,在默默地抽泣。他设法微笑了一下,虽然明知他们根本无法看到他的。
“不要担忧,太太,的确相当黑,不过在外边你仍可以看到太阳在那儿呀,没有危险的,它不会持续很久的。”
“你听到了吧,”那男人接口说,“那只是黑暗,没有人会受到损害的,为了孩子你得保持镇定啊。”从声音听来,华达士想象他们全都搂作一团。他保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走开。“我现在得走了,如果你们需要什么东西……”那男人说了声再会,一边在鼓舞着他的妻子,“不,非常感谢你了,它不会持续很久的。”
在门外的石阶上,他看不出一样东西,只听见从不同的公寓大厦门口传来谈话的片言只语,缺少了亮光使人们讲话更加大声,或许是一片寂静,令他们的声音听来更加清楚吧。
他走上大街,太阳高悬在天上,但却没有洒下任何一点光线,也许比下弦月还不如呢!不时有人在身边经过,有单身的,也有成群结队的,他们都大着嗓门讲话,有些在街上不平的地上绊跤时还开玩笑呢。华达士开始慢慢起步,用心辨认着到妹妹家去的路。大厦暗红的轮廓模糊不清,伸手不见五指,他走得很慢,对那些从他身旁匆匆走过的人感到有趣,从某个露台传来了一只小狗呜呜的哀叫,在远处有哭声,慌乱的叫喊,人们在叫唤,有人在一边走一边祈祷。
华达士紧贴着墙壁走,免得别人碰撞他。他已走了一半路程,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的胸部起伏,猛吸着气;他的肌肉绷紧,而且疲倦了。他惟一方向的识别点就是那正在消失的太阳的一团暗污,有一阵他想象别人比他能看得见更多,但现在惊叫号哭声四起,华达士猛然回转身来,那抖动的红盆已消失不见了。黑暗笼罩一切,连大厦的轮廓也看不见了,他觉得迷失了方向。根本没有可能继续再往下走了,他只好设法回到自己的公寓去。摸索着墙壁,他认出了一些门口和商店橱窗,开始往回走,他的脚在行人道上拖沓着,满身大汗,哆嗦不停,全部意识都集中在回家的路上。
拐过街角,他听到一个男子讲着语无伦次的话,向他这方向跑来。可能是个醉鬼,在大声喊叫着。他粗暴地揪住华达士,而华达士则设法摆脱他,要他镇静些。那男子反而喊叫得更响,全是毫无意义地乱嚷。华达士不顾一切,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推开,那人跌倒在地,开始呻吟起来。华达士向前伸出双手保护着自己,向前走了一段路。在他身后,那醉汉大哭大叫,痛苦呻吟。一道没扣好的窗门被风吹得格格作响。往日被收音机和汽车声掩盖住的各种声音,都纷纷从房子和公寓里传出来了。在黑暗中,他双手摸索,辨认出不同的标志,有铁栅栏的门口,住宅的围墙和它们的大闸门。他在石阶的第一级被绊倒,有人喊道:“外边是谁?”
“是我,四楼的华达士。”
“你到外边去了?你看得见任何东西吗?”
“不,到处都看不清一样东西呢。”
一阵沉默,他慢慢走上楼梯,小心地移动着身子,他打开了门,躺倒在床上。
这只是一次暂短而焦虑的喘息,他无法松弛自己的肌肉,无法冷静思考。他慢吞吞地摸索进厨房,设法用刀子撬开手表的表面,摸到了指针,是11点钟,或者是快中午吧。他在一杯水中和了点奶粉,喝了下去。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他的心跳得更快了。那是他的邻居,问有没有水可以给孩子喝的。华达士告诉他储了满满一浴缸水,就跟他一起去带他的老婆孩子过来。他不再吝啬了。他们手牵着手,拉成一串,沿着走廊一步步走回来,孩子们镇定多了,甚至连那人的妻子,也不再哭泣,而在不断反复地说:“谢谢你,十分感谢你。”华达士把他们带到厨房,让他们坐下,孩子们紧紧拉住他们的母亲不放。他摸到了碗柜,打烂了一只玻璃杯,跟着找到了一个锑锅,从浴缸打满了一锅水,拿到餐桌来。他将一杯杯水递给伸过来摸索的手指,他无法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把杯子拿平,水溅满了他双手。在他们喝水时,他想看看能不能拿点什么东西给他们吃。小男孩谢谢他,同时说他肚子好饿。华达士拿起那一大罐奶粉,开始小心地弄点吃的。他慢慢地打开奶粉罐,一匙一匙数着,用水调奶,他大声地数出声来。他们都在鼓励着他,叫他要小心点,还称赞他能干。华达士花了不只一个钟头来调奶和把奶定量分派给大家,这番努力,使自己确信还有点用处,这使他感到好受些。
其中一个孩子因什么有趣的事笑了起来,这是黑暗来临后第一次令华达士感到乐观,深信一切都最终会没事的。那以后,他们在他的公寓里长久地呆下去,设法交谈。他们会倚着窗棂,搜寻远处的灯光,有时看到了,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但发现的只不过是连他们也无法承认的骗人假象罢了。华达士竟成了那家庭的领导,他养活他们,带引他们走进那四个房间的细小世界,这些地方他就是闭上眼睛也认得出来的。他们在那晚九点或十点才手牵着手离去。华达士伴送他们,还帮助孩子们上床。在街上,绝望的父亲在大声呼喊,要求食物。华达士把窗门关严,免得去听见这种哀号。他所有的食物尚够养活他们五个人一两天。华达士留下来陪着他们,就住在孩子们房间的隔壁。他们躺在那儿聊天,他们说的话,像是他们生存和作伴的联系,最后他们都去睡了,头枕着枕头,活像沉船的水手攀住木头,听着那些求救的哀号,他们却无法去救应。他们睡着了,梦见新的一天黎明,一个碧云天,阳光流洒进他们的房间,他们的眼睛如禁食得饥渴难忍,贪婪地饱餐着色彩。事实上并不是那样的。
华达士手表上的指针指出大约是八点左右了。其他的人开始活动起来,他们又手牵着手一串儿回到他的厨房去,吃他们俭朴的牛奶麦皮的早餐。孩子们撞着了家具,在细小的客厅里迷失了方向,他们的母亲焦急地责备他们。他们一旦在扶手椅上安顿下来,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好了。
他们又谈起了这怪现象产生的成因,虚构出种种原因和超越科学的假设。华达士鲁莽地评论说这种情况可能永远会继续下去。那女人又开始哭起来,这次要使她镇静下来可就难了。孩子们尽在问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华达士突然感到渴望要做些什么事;他站起来,要出去调查一下。他们都反对,认为那是危险而且没有用的。他向他们保证他不会走出离大厦超过60尺,只到街角,他决不横过街去。
出了屋外,他倚着墙壁,侧耳倾听。一阵寒风呼啸着穿过电线,把地上的纸片刮得发出轻轻的响声。在远处传来了嗥叫,一阵比一阵变得越来越强烈,还有别的声音,很多口齿不清的叫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紧张地等待着,然后走上几步。只有他的耳朵可以捕捉到那淹没在黑暗中的城市的脉动,他张开双眼或是闭上眼睛,都是同样的黑暗,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留在那儿静静地无所企待,实在太可怕了。
华达士感到鬼影幢幢包围着他,他几乎是奔跑着走回大厦去,一路上墙壁擦伤了他的双手,在石阶上又绊了一跤,这时有人吃惊地喊问:“外边是谁?外边是谁呀?”他气也喘不过来地回答了,三脚并两步地跨上楼梯,回到楼上去,他的朋友也互相碰撞着设法找他,怕他受了伤,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大笑起来,坦白承认他被吓坏了。
其余一整天时间里他们干了和谈了好久,描述着他们在干着什么事,这把他们联系起来的谈话最后停住了,他们谁也不知道,但都不约而同地同时抬起头来,倾听着,沉重地呼吸着,等待着一个不会出现的奇迹。
限了量分着吃,那盒巧克力也吃光了,还有些麦皮和奶粉,如果光明不早日恢复,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时间在流逝,又再躺下来,闭上双眼,千方百计去睡,他们都在等待着黎明把天光照亮窗子,但他们照常醒来,眼睛一点也不顶用,火焰熄灭了,炉灶冷冰冰,他们的食物也要吃光了。华达士分派了最后一点麦皮和牛奶。他们不禁担忧起来。这大厦有10层楼,华达士心想,他该到顶楼去望一望远方。
他走出去,开始往上走,从公寓到处传来了问话:“谁在外边?谁在上楼梯?”在七楼有一个声音向他保证:“如果你要上去你尽可以上的,不过你只是在浪费时间,我同另两个人刚到过上边,你根本到处也看不见一点东西。”华达士碰运气地问了句:“我的食物吃光了,我有一对夫妇和两个孩子跟我住在一起,你能够帮我一下忙吧?”那声音回答:“我们的储存也只够吃到明天了,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华达士决定返回下边去,他能把真情实况告诉他的朋友吗?
“我并没有一直上到顶上去,我发现有人在不久前才刚刚上过那儿,他说你可以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看到一点什么,他解释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他提出唯一可以自救的主意时,那对夫妇和孩子们心里都充满希望。他要再次出去,打劫一家大约离一百码处的杂货店。
他从工具箱里找了一根铁撬棍作武器,离开了他的住所去偷吃的。一想到可能会碰到什么,就够叫人胆战心惊了。黑暗把荣誉全都泯灭了。华达士贴着墙壁行走,他心里尽力把这段路的细节重想出来,他的双手摸出每一个凹缺,一寸一寸地,他的手指沿着大厦的外廓,一直摸到了那波纹状的铁门。他不可能弄错的。
它是在这条街上唯一的商业机构。他弯下身去找那门锁,他的手却没有碰到抵抗,门是半掩着的。他弯着腰走了进去,没有弄出一点声响。右边的货架上该有着食物和糖果的。他撞到了柜台,骂了一声,一动不动,肌肉绷紧,等待了一阵,他爬过了柜台,开始伸出他的手,摸到了搁板,动手沿着货架摸去。那儿什么也没有,当然口罗,他们在还没有完全黑暗之前就把东西卖光了。他伸起手臂,更迅速地搜索,什么都没有,一丁点儿东西都没有了。他不再担心弄出声响,往架上攀,手指摸到的尽是堆积的尘埃。他毫无顾虑地爬下来,弯腰向前,双手发狂地向各个方向移动,他满以为可以摸到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罐头和商品,结果愚蠢地把双手碰在墙上,擦伤割破了多处。华达士好多次又重复回到他开始搜索的同一地点。店里什么也没有,任何角落都空空如也。他住了手,仍焦急着想再搜一遍,但心里明知这是没有一点用的。显然,对于那些家无存粮的人,杂货店铺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嘛。
华达士坐在一个空木箱上,泪水充满了他的双眼,他该怎么办?失败而归呢,还是再去别的更远的杂货店搜寻呢?他连那些店子的准确地点都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