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生是个实诚小伙子,左想右想,还是留了下来。只要他渴,燎壶就铮铮地响;只要他饿,蒸笼里便冒起热气来。他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整整地等了一个月。他来的时候是三月初,现在是四月初了。这一天,杨生正在院子里浇花,忽然听到大门吱呀一声,他的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可等得房主回来了!他急忙转身向外看,嘿!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闺女粉丹丹的脸面,红艳艳的嘴唇,俊的呀,天上难找,地下难寻。杨生红着脸说道:“大姐姐,我吃了你家的饭,喝了你家的茶,你家的大爷大娘,在什么地方,请你领我去见见他们吧!”闺女笑得弯了腰,笑完,才说:“这个家,就是我住着啊。”杨生还是信不过去,又问:“你那哥哥兄弟呢?”闺女又笑得前仰后合,过了老一阵,才应道:“我就是孤身一人呀,我也知道你来了一月整了,天也热了,日头也毒了,有话咱到屋里慢慢地说。”杨生脸更红了,想也不想地说:“大姐姐,我也打搅你这多日子了,今天我想动身回去。”闺女忽然不笑了,低下头说道:“杨生啊,你就是中上个状元,也不过有钱有势,黑了心。咱俩在这里住着,我种花你插柳,叫咱这万里崂山铺花盖树,还不强于你做官为宦的祸害人。”杨生一想,闺女说得真对,满心想在这里留下,又觉得不好张口。闺女笑了一声,把手中的花剪递给了他,手拉手地进大厅去了。
杨生和闺女成了夫妻,你亲我爱的,好得和那鸳鸯一样,两个人在月亮底下浇花,两个人在云彩里面种树。说快真快,不知不觉地到了来年春天。这一天,闺女忽然眼泪汪汪地说:“杨生啊,咱们夫妻一场,明天就要分离了。”杨生惊奇地说道:“咱们两个又没吵句嘴,又没红过脸,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生分话?”闺女听了杨生的话更是眼泪扑拉拉下。她说:“杨生啊!今天实话对你说吧,我是牡丹花仙,日晒月照地活了五百多年,明天就来了大难。”杨生安慰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的,咱这里是深山陡涧,还会有什么灾难啊?”闺女说道:“你是不知道啊,明天京里状元老爷要来游山。轿前三千人马,轿后三千人马,遇水逼着庄户人搭桥,遇山逼着庄户人开路,他是一定能来到咱这地方。他要是看到了我的真身,非把它刨出带走不可,那时候我也不能留在这里了。杨生啊,这是硬硬地拆散了咱们夫妻,活活地要了我的命!”牡丹花仙说完,又哭了起来。杨生也急了,他说:“活着咱俩是夫妻,死了咱俩也在一起,只要有我这一口气,就不能叫他把你的真身抢走。”牡丹花仙更是钢刀割心一样痛,是呀!自己死了倒不要紧,可不能叫他受连累呀!她千思万想,只有一个办法。她开口说:“杨生啊,你也不用着急,只要听我的话,就是皇帝来,也拆散不了咱夫妻。”
杨生坐在妻子身边,听她把怎么对付状元老爷,怎么才能夫妻团圆,一五一十讲完了。
这一夜可真短,怕天亮,天又亮了。大清早上,牡丹花仙满脸是泪地对杨生说:“杨生啊,我要走了,你千万记住我的话啊。”杨生也掉下了泪,他拉着牡丹花仙的手,走出了大厅,穿过了院了,到了西南上一个角门旁边,牡丹花仙推开了单扇小门,和杨生走了进去。
原来这角门里面也是个花园,两面是山,一面是海,黄莺白鹭一群一群的,金鱼银鱼在水里游。花开千色,草有万群,千俊万俊都俊不过花园中间的一棵大牡丹。这牡丹,千枝万叶,托出了一个花朵,开得有那笸箩口大。真是雪白玉亮,闪闪发光。
牡丹花仙指着这棵白牡丹说到:“杨生啊,这就是我的真身,我千不盼,万不盼,只盼着七七四十九年以后再见到你的面。”牡丹花仙说完,衣带飘飘,眨眼工夫,已经站在花心上了,她又回头望着杨生,叹了口气,掉了两滴泪,花朵一摆,便不见了。
杨生愣了一愣,扑到牡丹跟前连声叫道:“牡丹花仙啊!牡丹花仙啊!”叫着,叫着,眼泪落到了花瓣上,可是牡丹不会说话,只见它绿叶摇摆,花瓣颤抖。杨生更加难过了,他说:“牡丹花仙呀,你放心吧!我杨生一定照你的话做。”
半头午的时候,状元老爷真的过河来了,轿前三千人马,轿后三千人马,草踩枯了,花踏烂了,鱼虾躲进了水底,雀鸟到处飞。
杨生走到了大门外面,一群兵将,手拿大刀长矛把他围了起来,吆三喝四地喊:“你是什么人?”“快些滚开!”杨生手摇素白小扇,不慌不忙地说:“吆喝什么,我早知道是状元来了。”兵将听了,你看我,我看你的,都寻思杨生是个神仙,要不,他怎么知道状元来了呢。
兵呀将呀的,不敢再赶杨生走了。他们走进了大门,又走进了二门,在大厅上摆上酒席。不多一时,状元老爷的八抬大轿进了大门,又进了二门,直到大厅前才落下了轿。状元老爷摇摇摆摆进了大厅,面朝正南在当中间坐下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状元老爷开口说道:“外面有什么名花好草,给我报来。”一个官连忙跪下说道:“老爷,那边花园里有一棵白牡丹,花头比那黄罗伞还大,叶子比那绿玉还亮,我敢说天底下再也找不出那么俊的花了。”状元老爷立刻一声吩咐:“是好花,就把它刨出带走。”状元说的话,杨生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也不顾那些把门的兵将,几步就跳出了大厅,照牡丹花仙教他的话,说道:“状元老爷,那棵白牡丹是我亲手栽的,别人去刨,不知深和浅,刨出来也栽不活,还是我给你刨出来吧。”
状元老爷本来打算发火,一听杨生说得很对,才点头答应了。
杨生来到了花园里,一见那棵白牡丹,不觉又落下眼泪。状元老爷生气地说道:“要你棵花,又不是要你的命,你是哭什么呢!”杨生连忙说道:“老爷呀,我是小时候生痧子风流了眼,见风就要淌泪呀。”状元老爷信以为真,也就不追问了。
杨生刨一镢,掉两眼泪,刨一镢,掉两眼泪,刨着牡丹花的根,活像刨着自己的心,眼看着小根都刨出来了,中间那条大根,杨生却把它悄悄刨断,留在了地里,嘴里不说,心里恨道:“你就是钱柱北斗,人马满山,也别想这棵牡丹花能活在你的花园里。”
杨生好容易盼着状元老爷起程走了。他依着牡丹花仙的话,忙把那条断根理好。又跑回了大厅,拿来米汤浇在上面。他四下望望,东也是花,西也是花,只缺少那棵牡丹花,他伤心地说道:“牡丹花仙呀,我守着这堆土,就当和你在一块了。”
从这天起,杨生每天按时把米汤浇在上面。白天他种花回来,先到这里看看;晚上上床睡觉前也先到这里站会儿。夏天,他给这花遮上荫凉;冬天,他给这花根盖上软草。他掐着指算,扳着指头数,几时才过完这七七四十九年,几时才能见着她的面啊?
杨生好歹总算盼到那一天了。他水也顾不上喝,饭也忘记了吃,从清早起就在花园里守着,不转眼珠地望着那有花根的地方。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不见什么动静。杨生抬头看看,天晴日暖,风平浪静,连点兆头也没有。
到了正晌午时,忽然间,地冒热气,天热得像火,噗地一声,一根桶粗的牡丹芽子冒了出来,嗖嗖地一会儿工夫就长了七八尺高,顶头开了一朵雪白的牡丹花,牡丹花仙从花头上跳下来了。
人家都说,人喜的大了也会掉泪,杨生笑着笑着,止不住地掉了眼泪。
两个人又和从前一样,手拉手地进了大厅,面对面地吃了午饭,你不离我,我不离你。
第二天早晨,牡丹花仙照着镜子梳头,杨生也站在身边,一抬眼看到了镜子里有一个大老头子,不觉吃了一惊,对牡丹花仙说:“这是谁呀!”牡丹花仙笑眯眯地应道:“是你呀!”杨生才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些年来,只一心想着牡丹花仙,忘了自己的年纪了!算起来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不老吗!
杨生看着牡丹花仙,还是那样粉丹丹的脸皮,红艳艳的嘴唇,还是那么十七八岁的年纪。想到自己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他心里一沉,说道:“牡丹花仙啊,今天我想回家去。牡丹花仙早已知道了他的心思,她不慌不忙地梳完了头,拿了镜子领着杨生进了花园,背过身子,咬破了指头鲜红的血,沥沥拉拉地往下滴着,杨生又着急又心疼,慌得不知怎样才好。正在这时,滴上血的地方,冒出了一缕红雾,围着杨生转了一圈,杨生不见了,红雾也到了半空,立时变成一片红云,闪一亮,雷一响,大雨哗哗地下起来了。
雨过以后,地上凸出了一个土堆,眨眼的工夫,堆上也凸出了一棵牡丹芽子,一长就长了一丈高,顶心开了一朵大黄花。杨生在牡丹花上,翻身坐了起来,口里说道:“好睡,好睡,我怎么睡在这里?”
杨生心里忧愁,怎么才能下来,谁知道身子比树叶还轻,飘飘摇摇地一点响声没有,便落到了地上。牡丹花仙把镜子递给了他,杨生一照,又一觉大吃一惊,镜子里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眉黑眼亮,十分俊秀。
故事到这里算是完了,如果谁要问的话,我还知道那牡丹花仙和杨生世世辈辈都是那样年轻轻的,世世辈辈都是那么俊秀好看,他们欢欢乐乐地在深山里栽花种树,那万里崂山,也真的花开山红,绿树成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