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别路安魂里4号,等了半天,房东太太才过来。那是一处旧旧暗暗的老祖屋,隐掩在两排葱郁的杉树林后面。应该是很久都没有房客来住了,戴着厚眼镜的老太太投了好几次都打不开那把锈迹班驳的大锁,推得门咯吱咯吱一阵乱响,爬过门楼的藤兰扑扑地落了一地。我走近,想要帮忙,可是老太太却执拗得很,硬是打开了门。阳光照进来,尘土翻翻腾腾。
老太太站在屋子中央,呼啦掀开蒙在沙发上的白床单,招呼我过来坐。我看见因为惊吓而四处乱窜的蜘蛛和蟑螂,连忙蹦开去,刚好撞到门边一扇破裂的穿衣镜,一回头,被自己吓了一跳。老太太推了推眼镜,呵呵地笑出声来,也许因为是缺了牙,整个脸都纠结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在哭。
房子有三间,两边是房间,中间是客厅。头顶,好几处天花板都脱落了,漏出黑漆漆的窟窿,有蜘蛛拖着长长的丝垂下来,来回摇晃,像是荡秋千。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几面油漆剥落的像框,里面嵌满黯了色的黑白照片。老太太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一介绍:“左边那个是我先生,早几年就去世了,右边那个是我,中间那个张开双臂抱着我们脑袋的,是我们的女儿。”我凑近看,照片已经泛黄,有水渍拖着长长的痕迹从眉心一直划过眼角,像是哭泣。
老太太要走了,她擦亮相框玻璃,看得出她很是留恋。临出门的时候,我听见她喃喃地说:“老宅子要多住住才有人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把小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红彤彤的,格外的亮。那些茂盛的植物在风里翻翻腾腾,老太太颤颤抖抖地走,却一转眼就消失在一大片夹竹桃的后面,像是被夕阳融掉了。
2.
我直挺挺地躺在那张巨大无比的绣床上,藉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看头顶床栏上雕刻的喜鹊,梅树,荷花,鸳鸯,全都灰扑扑的。我不敢动,动一下,绣床便嘎嘎地响不停,刺耳的声音,在黑暗里那样的空洞和凄厉。我有点后悔贪图便宜租这样破旧偏远的老祖屋了,也许老太太只是为了给房子增加一些人气,可是她错了,因为现在我已经吓得不敢呼吸了。
房子太大了,从床到窗子隔着空荡荡的距离,外面的树影透过破落的窗户投下摇晃不定的树影。起风了,突然一声巨响,是撕裂的声音,一扇窗子因为年久失修,扯着藤蔓轰隆塌下来,砸在屋檐下一排茂盛的花盆上,又是一阵凌乱的碎响。那种花也诡异,没有叶子,细瘦的绿色茎,血红蜷曲的花瓣。因为被窗子砸得凌乱,惨白的月光里,像是匍地而行的鲜血,四处流散。
我把脸蒙进被子里,风呼呼地刮着,扯着檐角垂下的藤蔓一遍遍抽打另外一扇窗,像是有人在一下一下地扣击。我在心里唱着歌,缓解紧张到极点的情绪。是梁静茹的《勇气》,上次在苏州乐园玩跳楼机我也是唱这首歌。
可是就在这一刻,窗外突然响起歌声:我们都需要勇气,才相信会在一起,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那个声音嘶哑地夹杂在呼啸的风声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天啦,这是谁,居然在唱我心里想要唱的歌,我明明唱得很小声很小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我鼓起勇气,掀开被角,又是轰隆一声响,另一扇窗子也塌下来了。歌声嘎然而止。月光里,我看见一个长风衣的身影,远远地伸长了脑袋朝窗口张望着,高大的杉树林投下重重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脸。我想,刚刚一定是他在唱歌吧,多巧,居然就是我心底唱的那一首。
3.
太阳终于出来了,透过崩塌的窗户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我掀开被子,我都不知道昨天是怎么睡着的。我给房东太太打电话,她答应下午请工人过来修窗户。我说:“算了,我自己修吧。”要知道,我虽然是女生,却是建筑系的。
我把那些砸得乱七八糟的花盆搬开,那种花真的很奇怪,连汁液都是血红的,沾在手指上怎么也洗不掉,一擦汗,就变成满头满脸的血。我在另一个房间的抽屉里找到工具和钉子,把窗子钉上去。窗玻璃碎了,我钉上旧木板,也好,可以在夜晚不用看外面嶙峋怪异的树影。
不知道是我太紧张,还是房子太老旧,我一榔头砸在了窗台上,一大面墙便塌下去,砖全烂了,露出一个很大的窟窿,还有一丛黑黑的,毛绒绒的东西,我用力一拽,是一撮头发,再一拽,天啦,居然是一颗人头。我吓得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小花圃里,一缸荷花被我坐得乱七八糟。我手忙脚乱地拨打报警电话。
警察很快就过来了,警笛呼啸着,拉起了警戒线,一大群老老少少的街坊拥挤着伸长脑袋朝里面探望。还好,根本就不是什么人头,只是一顶假发,因为潮湿而纠结成一团。虚惊一场。警察问我:“怎么你会住在这里?”我说:“是一个老太太租给我的。”警察疑惑地“哦”了一声。我小声地问:“是不是这里闹鬼啊?”警察瞪我一眼,说:“我看是你心里有鬼,看见假发也报警,扰乱公共秩序。”
老太太打电话过来,问:“窗子是不是修好了?”我告诉她:“窗子是修好了,只是窗台下面那些花全砸烂了。”老太太挺无所谓的,说:“那是彼岸花,生命力特别的强,明年还会开的。”上网去搜,才知道这种花是开在黄泉路上的,难怪那么像血。
4.
大半夜,居然有人砰砰砰拍门,震得整间屋都像是要塌陷。我大声问:“谁?”那人有气无力地回答:“我。”我问:“你是谁?”那人回头:“我就是我啊。”外面的人由拍门变成了踢门,我才想起来,是老太太,真是暴脾气。我赶紧翻身下床,打开门,便是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老太太扔下拐杖转身就跑,撞得我刚刚整理好的小花圃又是狼藉一片。我追过去喊:“你跑什么啊?”
午夜无人的街,一个老太太夺路狂奔,一路惨叫,一个穿着睡衣,衣衫不整的少女没完没了地追着她喊:“不要跑,不要跑……”,真是骇人。终于在拐弯的地方,老太太摔倒了,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绻着胳臂瑟瑟发抖,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盖在脸上。我追上去,抓着她的手,气急败坏地喊:“你跑什么跑啊,见鬼啦。”她忙不迭地点头。我也被她吓到了,紧张地环顾四周,仄仄暗暗的巷弄,路灯藏在树影里,因着风过,明明灭灭。可是,整条街,除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啊。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因为惊吓而变得苍白的脸在昏黄的灯光里扭曲得那样狰狞。她指着我的脸颤抖着问:“你怎么满手满脸的血?”我才想起白天沾满手和脸的彼岸花的汁液,我忍不住笑出来:“胆小鬼老太太,是彼岸花的汁液,洗不掉。”
我搀着老太太踢踢踏踏地往回走,她还在小声地抽噎,低哑的声音被风扯得一截一截,在逼仄的巷弄回响,有一阵,没一阵,像是鬼哭泣。打开门,我又忘记门后那扇破裂的镜子了,自己吓自己一跳,难怪老太太会害怕,眼角是血,嘴角是血,脖子上也是血。
5.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直直地看着我。我不安坐在床边动来动去。老太太喊:“轻点轻点。”可头顶一块雕花的床拦还是毫无征兆的掉下来,刚好砸在我的眉心,血眼泪一样流下来。我擦一把血,看见脱落的床栏上面乱七八糟地刻满了字符,也许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字,到是粘着血的那个字特别的清晰,“远”。感觉这块木板像是埋伏了一百多年,只等砸中我。我瞪老太太一眼,大半夜赶过来做什么,真是个灾星。
老太太像是猜中了我在想什么,说:“我听街坊说,家里出事了,白天警察都来过了。”我说:“没什么,是一场误会,我修窗子的时候,在墙壁里发现了一顶假发。”老太太说:“原来是这样,我女儿喜欢戴假发,可能是她的吧,可是怎么会在墙壁里呢?”我也不明白,所以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老太太在墙角找到那顶湿漉漉的假发,捧在手里端详,像是捧着一颗头颅。
老太太起身准备回家,走到门口,又转身。她说:“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把房子租给你吗,因为我跟你有眼缘,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长得像久美。”她说完又转身要走,可是走一半又回头,一惊一乍的,说:“久美是我的女儿,你现在住的这个房间就是她从前住的。”老太太终于走了,我确定她再不会回头了,才走进房间,倒一盆温水,洗一下伤口,痛死我了。
满满一盆水,我洗一下,居然变得血红,在灯光里一漾一漾的,中间一个旋涡,可以看见盆底掉了瓷的鸳鸯,它仿佛动了一下。我吓得后退半步,看镜子,脸上的彼岸花的汁液全都没了,手上的也干净了。原来要用真的血才能洗得掉,真邪门,难怪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
6.
因为前段时间下过几场雨,小花圃里的花全都开了,紫色的海棠,粉白的夹竹桃,黄色红色的扶桑,连围着花圃的一圈矮矮的花树都错落有致开出了湛蓝的小花朵。天气晴朗地下午,我便搬出客厅的老藤椅,躺在绿树繁花的小院子中央晒太阳,本来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搬走,现在却又觉得生活在这绿篱圈着的小院是无比的享受。
怎么会那么巧呢,一天里居然三次遇见他,第一次是早晨在秋雨路等车的时候,他头发刺刺地立在头上,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踢踏踢踏地跑步,明明已经跑过我的面前了,居然又回过来看我,我当时正狼狈喝一罐牛奶,被他一看,呛到了,咳嗽死我了。
第二次是十点多的时候,我和另外几个男生去琴行帮老师抬风琴,唉,谁让我长得和男生一样孔武有力呢。我很英勇地一个人用肩膀顶着风琴的一角,另外三个男生站在车上使劲拖,就在我撑不住的时候,他出现了,助了我一臂之力。不亏是运动型男,他的胳臂靠到我的下巴,秀色可餐的巧克力肌。
第三次,就是现在,我正躺在小院子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读一本刚刚在图书馆借到的好书,《青春的伤口》。然后就听到他的声音,很大声地唱李克勤的《听伤口说话》。多么熟悉,想起来了,就是第一晚我住过来,他在窗外唱《勇气》,暗暗哑哑的声音,荒腔走板。
他也看见我了,轻快地跃过绿色的篱笆,说:“真巧啊,又遇见你。”我也说:“是啊,真巧。”我是发自肺腑的,太奇怪了,一天里,三次遇见。
7.
老太太会经常回来老祖屋看我,她好象很喜欢和我呆在一起,很喜欢我听她说话。她常常让我帮她把墙上的相框一只一只取下来,轻轻地擦拭,指给我看,这个是久美十岁的时候,那个是久美大学毕业的时候,还有穿四平针毛衣的那张,那件毛衣是她一针一线织的。她还会说:“姑娘,你长得真的很像久美,像极了。眼睛,嘴巴,鼻子,全都像。”我想老太太是有些糊涂了,这句话她已经说了许多次。看那些泛黄褪色的照片,我真的看不出自己哪一点长得像是照片里的女孩子。
墙角的彼岸花,生命力果然是顽强,一场雨后,又呼啦啦冒出来,如火如荼地开好远。那个唱《勇气》的男人经常会过来找我,他很爱惜这些花,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我总觉得他是那么熟悉,似曾相识。他也觉得我似曾相识。他问:“这会不会就是缘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可是他过来牵我的手,我却不知道躲闪。他的掌心柔软,手指冰凉。
他说:“我叫周远。”我突然就想起那块砸中我眉心的木板,被血染红的那个字就是“远”。难道真的是缘分?他在这里等了一百年,只为遇见我。我喜欢他沉默的样子,木讷的微笑,飘忽不定的眼神,还有,坚毅的唇角。
春天很快过去,夏天很快过去,秋天便来了。这个秋天还是很多风,每天晚上吹得窗子噼里啪啦地响,周远每天都会陪我到很晚,哄我睡着。却从来都不肯住在这里。他说他怕鬼。这间老祖屋很邪门。我说:“我就是鬼啊,找你报前世的仇。哈哈哈。”他会按我的鼻头,说:“不许开这样的玩笑。”
8.
一连好几天,房东老太太都没有过来,该交房租了。打电话过去,才知道她生病了,问我能不能去看她。我买了水果去医院。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一看到我,便紧张兮兮地抱紧我,好象怕我会逃走,感觉到她的眼泪顺着我的脖子一直流到心窝,热热灼灼。她说:“姑娘,你真的很像我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久美……”我安慰她:“怎么会呢,我才二十三岁,您如果有女儿的话也该和我妈妈差不多大了。”旁边有来探望的街坊插话:“姑娘,她不是老太太,她才四十多岁,想女儿想的,一夜白头。她女儿失踪好几年了。”
老太太泣不成声,我轻轻拍她的背,我是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她,心里难过得无法呼吸。医生过来,扶着老太太躺下来,接上氧气喉,她的心脏经不起刺激。老太太瘦小的身体绻在厚厚的被褥里,眼睛一直看着我,有眼泪在深深的眼窝里打转。我一直对着她笑,笑着转身,笑着说再见,笑着跑开。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绝望的眼神,我怕我一不笑,眼泪就会掉下来。我不想她看见我哭,她一定不想看见久美哭。
雨后初晴,我躺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秋天已过一半,头顶的杉树开始细细碎碎地落叶子。那圈矮矮的花树,小花圃里的海棠,扶桑,夹竹桃,檐角的藤蔓,全都枯萎泛黄,日子一下子变得萧条。到是周远,老是会按着我的鼻头,说:“季节变化也要闹情绪,真是多愁善感,要不要葬花啊。”我对他说起房东太太,他不说话,他每次难过的时候便会沉默,感觉许多心事的样子。
他要回家了,小心翼翼地绕过墙角那些轰轰烈烈开着的彼岸花,秋天了,那些花呀树呀全都凋零了,到是它们,越开越疯狂,一路蔓延,整个院子在夕阳里殷红一片,像是一面血海。周远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他说:“我总觉得你似曾相识,知道为什么吗,你长得特别像我从前的女朋友。”
9.
凄风苦雨的一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头顶那块刻着“远”字的床栏明明已经钉好了,却又突然砸下来,又是眉心,还是上次那个伤口,血再次眼泪一样流下来。我拉下被子,掩面哭出声来。哭着哭着,忽然听到窗外也有哭声,应和着我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我停她也停。我安慰自己,一定是回声。
就在我摒气凝神,想要听清楚那个声音的时候,突然一声轰天巨响,哗啦啦一片,不是窗子掉下来了,而是一整面墙都塌陷了,那些殷红的花朵被砸得乱七八糟,中间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又是一顶假发。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警笛和乱糟糟的人声惊醒的,原来那不是一顶假发,而是一颗腐烂的头颅。警察又在墙壁里挖出了手,脚,胳臂,大腿。因为在彼岸花地里搬来搬去,所以每一个警察都满手满脸的血,那么狰狞。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他们问我:“那你的脸上怎么全是血。”我说:“‘远’字砸的。”警察问:“远是谁?”
警察抓到周远的时候,他正小心翼翼地绕过彼岸花穿过小院子,怀里抱着砸烂的相框。警察看看照片,又看看我,问:“是你吗?”我拿起照片看了又看,泛黄的水渍顺着眉心一直流到唇角,像是哭泣。想起镜子里的我,干了的血迹从眉心到眼角,眼泪一样流过,原来我和她真的是那么的像。
那具碎尸是久美,杀她的人是周远。警察问他:“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喃喃地重复一句话:“不爱我,杀死你。”房东太太没有等到警察通知她久美的消息便去世了,街坊说她临终的时候,眼睛一直朝着门口,好象在等谁。我觉得她不知道更好,还有希望,还有期待。
那间老祖屋塌陷之后便没有再修复,好几次路过那里,看见殷红的彼岸花一大片,一大片,淹没了废墟,我听说,这种花越靠近尸体开得越疯狂,难怪会开在黄泉路边。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周远。好几次做梦,梦见床栏砸下来,而第二天醒来,眼角也都会莫名其妙地淤伤。去看医生,医生说,是梦里哭多了,以后要注意。可是我要怎样注意呢,那是无法控制的梦,是无法控制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