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有力而又细腻。父亲开着一辆农用手扶拖拉机,颠簸在崎岖的煤渣路上,每天早出晚归,有时早晨六点出门,直到半夜一两点才回家。一家人也为他担心到半夜,每当听到“突突”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便兴奋地拉着母亲的手早早地把大门打开。每次回来,父亲都带着一身的黑,连眼睛、鼻子都分不清。可每当父亲看到母亲和我时他就露出那一嘴的牙齿,在漆黑的夜里,那些白色的牙齿显得格外耀眼和明亮。
父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洗去脸上和手上的炭黑。那些炭黑只要用热水和洗衣粉一洗就掉了,可是父亲的手从那时起就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粗糙了,甚至有时,父亲用手捏我的脸,我都感觉到似有万根银针齐扎一样,便急忙躲开了。
父亲拉煤拉了大约有十年,后来生意渐渐不景气,父亲便在离家不远的小镇上干起了维修工作。
妈妈说:“打你爸干维修开始,那油可抹多了,什么齿轮油、润滑油、柴油、机油,还都是名牌的,有长城的、昆仑的……”说着说着母亲的眼睛便湿润了。这些“名牌油”对父亲皮肤的腐蚀使得他手上的裂痕像非洲大裂谷般可怕,有很多乌黑的油渍都渗透到肉里,以至于父亲每天不得不用烧得快开的水和硬刷子来清洗那些油污。每次看到父亲忍受着刺骨的疼痛,紧绷着全身的肌肉,咧着嘴、紧咬着牙关,用刷子刷手时,那刺骨的疼痛便也直涌到我心底,让我不忍再瞧下去。而如今,那些进入肉中的黑色油污像是父亲的文身一样,成为了永久的象征。
记得有一天下午,和父亲坐在从集市上回家的公交车上,旁边坐着一对年轻男女。那个女的看到父亲的手,甚是吃惊,急忙指给旁边的男人看。他们悄声议论着,还不时传来讥笑声。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车的前方,眼睛变得湿润了。此刻我难过极了,真想站起来骂,可我却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地握住父亲平放在腿上的无力的手,两眼蓄满了泪水,也像父亲一样,注视着前方,忽然一滴滚烫的泪珠砸落在我们紧握的双手上。
现在我已上高中了,父亲再也不用那粗糙的手捏我的脸了。多么怀念啊,多么怀念父亲捏我脸时的那双手,虽然粗糙无比,但它是全世界最温暖、最美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