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来讲道家,正当一切的学术思想都被沉埋在科学的浪潮中,所以一提到“方士”,便使我们有无限的感慨。首先,我要为历史上的“方士”们提出申辩。所谓真正的“方士”,也就是我们古代真正的科学家。后来由于受传统文化另一观念所影响,历来自命为儒家的学者,根据有关对“方士”们不利的资料,而将它变成是一个轻薄鄙视的名辞。因此我们历史上的“方士”,与“方术之士”、“方技之士”等的称号一直被读书的知识分子视为江湖末技,与跑马卖解(做把戏、变魔术)、走江湖、混饭吃的观念混合在一起了。其实,退一步说,假使“方士”便是走江湖、混饭吃的一流人物,虽然多少含有混骗的成分,但也不过是”众庶凭生”,为了生活,与那些欺世盗名者相比较,也无什么惭德之处。但最不幸的是,因为我们的历史文化,过去对于“方士”的偏见使我们原始科学研究在这种轻视的观点之下,永远被沉埋在“方外”的角落里了。
关于“方士”名称的来源,比较可靠的资料战国时代的学者们提出的这个名称。但在那个时候,这个头衔并不含有轻视的意思,只是做为学术技能的特称而已。庄子曾经提出“方术”的名称,也正是说明“方士”是一种有特长学术的人士。秦、汉以后,”方士”之名渐已通用,尤其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写到秦始皇的迷信”方士”而求神仙,汉武帝受到“方士”们的欺骗而到海上求仙。《封禅书》中,用微言大义的笔法描述汉武帝的愚痴与迷信。以及“方士”们诈欺的丑态,于是后世对于丑陋可鄙的“方士”。就因袭观念,不屑一顾了。其实,在司马迁的笔下,对于具有价值的“方士”,只要他的学说与方术技能足以影响人心,是有利于社会的,他并不轻视,更不放过,都分别地为他们一一列传。如属于阴阳家的驺衍,属于医家的仓公与扁鹊;属于游戏人间,以滑稽见长的东方朔;属于占卜的《龟策列传》中的叙说,乃至后来与“方士”合流的游侠等等,无一不尽情描述,并择要说明他们的特长与笃行。至于有关于天文、历象研究的专家,更加悉心记载,备极重视。甚之,司马迁自己,正是醉心于天文、历法的研究,换句话说,他的学问的长处,是想秉承儒家孔子的精神与道家的宗旨,而他渊博的知识与学术的修养却很注重天文与历法的探索。我们如果用强调一点的风趣口吻说,像庄子与司马迁一流的人物,才有资格算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正牌“方士”呢!当然啰,这只能说是偶发而借做比喻的话,不足为训。
一、有关原始自然科学
由于前面我们简略地讲过“方士”的内情,现在再来归纳一下自周、秦以来“方士”学术所包括的内容,大概便可知道历史上所谓的“方士”是些什么人物。上古的天文与史官、史官与占卜本来是属于同一学识范围的职务,到了秦、汉以后,便愈分意专,慢慢形成专家。凡是没有声名较著、或者对于这些学识还未完全博通深造的,便演变流行为“方士”了。于是在后来的“方士”学术中,便包括天文学、历法学、星象学、占卜术等等。关于占卜一门,后来又经分家,有数理推算的占算法,有用卦象或其他方法断事的卜法。所以秦、汉以后,便有龟与策分用的区别,同时也有龟策合一的方法。因为有关天文、历法、星象等学术,必须要以数学做基础,因此,便有数学学术的发展。同时,因为天文、历法、星象等学科不单是属于技术性质的学识,而且必须要有理论的根据,于是高谈宇宙物理的理论学科的阴阳家们,也就勃然而兴了。这些学术,在秦、汉以后,凡有高明研究的就显仕于朝廷。正如司马迁所谓:”帝王以徘优畜之”。凡是声名不彰于世的便流落民间,一一归入“方士”之流了。
二、有关阴阳家演变为人文科学
我们若要知道在上古时代关于天文、历象等的原始科学何以不能发展,那便是我们一贯的传统文化精神,一切都要偏重于人文本位与人生的修养。所以过去的读书人,对于科学的学术,向来便抱有不堪重视的陋习。大家认为那是“奇技淫巧”,不足为法的学术。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类如天文学上的技术等也与“奇技淫巧”有关,但因研究天文而发展为宇宙物理理论的阴阳家思想就此断送在这种观念之下,不能在实际的技术才能上充分加以实验与证明。我们只要明白驺衍倡宇内有九州之说,曾被学者们哄然讪笑的事实,其他也就可想而知了。于是由阴阳家的理论物理之学势必要转入有关人生的研究了。根据阴阳家理论物理的道理,认为人的生命可以做到不受自然物理规律的支配,能够自己自由地控制生命,或自己再造新的生命。于是便慢慢发展,对于物理变化的寻求,而研究到心物一元的控制方术。因此,便有利用物理的本能,而产生“方士”修炼神仙法术。再综合物理学与化学的研究,便有医药学炼丹术的发明。我们姑且不管“长生不老”的神仙是否真能做到?至少对于因此目的出发而形成的养生学、生理学、药物学、物理治疗学等雏形实在是生命科学的先进,也是为好古者所自豪的了。至于后世与现在为什么反不如其初也?那是我们不长进,不争气的中华民族子孙的责任,千万不要把罪过一齐加在古人头上。同时顺便提起注意,我们所谓的养生学,在它的命名和内容的观念上,却不尽然同于现在的卫生学。所谓卫生还是消极的抗拒;而养生才是积极的培本。尤其现在的生理学是根据从死人身体上的解剖和动物生理的研究而来。因此,它的流弊所及,用在对人体生命的医学观点上,与医事的修养上,看待一个人,也如对待一个动物一样,甚之,把他看成一个唯物机械的死人一样,这正是因为在医药学的本身上,缺乏哲学理论修养的结果。举凡这些观念的转变,如何才能与中国文化的精神合流,都在等待着我们这一代和后代的努力,承先启后,也是义不容辞的中国文化传统精神的要点。
三、有关理论物理科学
我们上古文化,有关于理论物理的学说,那便是五行、十天干、十二地支,乃至后来配合归纳,成为《易经》八卦术数一系的纳甲学说。这是先由天文、历象学识的关系发展,到了两汉、魏、晋以后,形成为专门的理论法则。无论天文、历法、星象、医药、炼丹、农业、工艺、占卜的龟策,与选拣阴阳顺逆的“日者”,以及人文科学的种种,或多或少,统统都受到阴阳家术数思想的影响。即如宋儒理学家们,如程颐、程颢兄弟和朱烹等人,尽管排斥佛老,但也始终仍在阴阳家的范围内沐浴悠游。可是,最可惜的,我们过去始终无法跳出这个传统习惯,把它扩而充之,付之于物理与人生的实际体验,用来追究宇宙物质的自然科学上去。因此,许多不懂这些学问的人,不是骂它为迷信,便是骂它为不科学。虽然科学的精神,在于实际的求证,是要把理论见证于事实之间,但如果连这些法则与理论还不懂,就轻易地遽下断言,这正是一种大大的迷信,而且不合于现代科学的求证精神。我个人对于这种观念的答覆,非常简单。第一,凡是一种学识,流传几千年,还没有被完全推翻,其中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与价值,况且古人不一定都比今人愚笨。凡是研究这些有成就的古人,也都是第一流的聪明人,难道我们“强不知以为知”,遽下断语,也比古人聪明吗?第二,即使这些学识,完全是骗人的,它能骗了几千年来的聪明人,虽然确是骗术,其骗也相当可观了!你为什么不去摸摸它的谜底,便下此断语呢?求学问的态度,最重要的,是虚心学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应当深自反省。
总之,有关于周、秦之际“方士”学术的内容,我们可区别为广义和狭义两种。如果从广义的范围来讲“方士”的学术内容,除了前面所列举的种种以外,凡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阴阳家、农家、医家、乃至杂家,都可归纳在“方士”的学术内容里去。倘使只能从狭义的“方士”学术来讲,那便属于专以研究神仙丹药、冀求人我生命的长生不老,乃至进而做到“羽化而登仙”的一些专门学术。不过,我们不要忘记,这种专门学术,也正是世界文化史上,最早期的。对于物理与化学等自然科学,与药物学的创始者,若是妄加轻视,未免太过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