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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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当然喽,禾跳跳虽小,也是一条命嘛,哪能随便杀呢!姜兄,你可别小看禾跳跳这不起眼的小东西啊,它的名堂还真不小呢,”吴瞎子摸了摸探路棍,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跟你说个事吧。这可是个真事,绝不是我吴瞎子吃饱了没事干瞎编的。我们这吴家大山往上走五六里,就是莫家大山。莫家大山过去,再走三四里,就是展家大山。展家大山下头有个罗塘村,一村百十口人都姓罗,也是一个有名的望族。那村子,我去过多次,也认得村里的不少人。村里有个叫罗友林的,现如今约摸有三十多岁年纪吧,也算得上是个老实忠厚的人。但他人虽好,却有个很不好的毛病,那就是特别喜欢捉禾跳跳。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爱玩禾跳跳,常把禾跳跳捉来捏在手里玩,直至弄死。而且吧,他还跟一般人不一样,不仅是爱捉爱玩禾跳跳,还爱吃禾跳跳。他经常把禾跳跳放到火里烧,烧到半焦时,就拿来吃。禾跳跳这东西,咱们谁吃过呀?祖宗以来,没人吃过,对吧?祖祖辈辈,人人个个,谁也不吃它,对吧?但凡是个正常人,看了就恶心,谁还敢吃那东西呢!可他就不一样,不仅吃禾跳跳,还特别爱吃。当着人的面,他就敢把烧熟了的禾跳跳拿在手里,撕碎了,丢进嘴里嚼着吃,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边吃还边喊:‘好吃!好吃!味道好极了!’有一次,他竟然捉了一百多只禾跳跳,丢进火里烧熟了,然后一次吃了个精光。他简直是把禾跳跳当饭吃了。兄台知道,禾跳跳这东西是绝对吃不得的,因为那是杀生。要是能吃的,不是杀生,祖宗不早就吃了嘛,对不对?罗友林居然敢做杀生的事,吃禾跳跳,而且还是那么明目张胆地吃禾跳跳,你想想,那还能有好结果吗?当然不会有好结果喽。果不其然,没多久,他老婆就生了一个残废孩子。那残废孩子的腿伸不直,老蜷缩在一起,走路也不会,只能像禾跳跳那样一蹦一蹦地往前跳,样子像极了禾跳跳。人都说,他生了个禾跳跳孩子,那就是杀生的因果报应。姜兄,你看,你看,这禾跳跳的名堂厉害不厉害呀?”

“厉害!厉害!”姜耀荣连忙回答,但他只说了两个“厉害”,便不再往下说了。

吴瞎子显然还在等着姜耀荣的下文。见姜耀荣好久不说话,他就径自说了起来:“禾跳跳这东西,谁小时候没捉过,没玩过?但那不要紧,因为那是小时候的事,人还不明白事理,而且捉得也不会很多,更不会像罗友林那样捉了烧着吃,所以虽也不对,但还算不上杀生。姜兄,你小时候大概也捉过禾跳跳吧?你不说话,莫非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心里头不大舒服?咳,小时候的事就是小时候的事,那早就过去了,别去想了。那不会有因果报应的,姜兄不要放在心里啊!”

此刻,姜耀荣的心里就像翻江倒海一般,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吴瞎子的话,无疑勾起了他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的许多龌龊事。他也是个爱捉小动物、爱玩小动物的人。小时候,他最喜欢玩蚂蚁,经常把蚂蚁捉到一起,挑逗它们互相打架,他自己就蹲在旁边有滋有味地看。有时候,他还用开水烫蚂蚁,用开水浇蚂蚁的洞穴,浇得蚂蚁成窝地死,死得一堆一堆的。他喜欢捉菜叶子上的大青虫,常把那些大青虫捉来丢到火里烧。他也喜欢玩禾跳跳,常常是一见到禾跳跳就猛追,非追到捉住不可,捉住了就撕碎喂给鸡吃。他最喜欢捉的,大概还得算蚂蟥了。他从小就讨厌蚂蟥,因为蚂蟥爱叮人,爱吸人的血。当地水田多,因而蚂蟥也特别多。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身体特别爱招蚂蟥。别人下水田,蚂蟥不怎么叮,而他一下水田,蚂蟥就成堆成簇地往腿上爬,常常叮得他满腿都是。蚂蟥爱叮他,所以他也就最恨蚂蟥了。一见到蚂蟥,他就把它捉住,用小草棍子从它的身体中间穿过去,把它的身体从里到外翻过来,然后再把它放到太阳底下晒死。“自己那么讨厌蚂蟥,弄死了那么多蚂蟥,会不会也有因果报应呢?”姜耀荣暗暗地想。

想到这里,姜耀荣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扫了一眼吴瞎子,轻声说:“不瞒先生你说,我刚才确实是联想到了自己,因为我也是一个爱捉小动物、爱玩小动物的人。我玩过蚂蚁,玩过青虫子,玩过毛虫,玩过壁虎,也玩过禾跳跳。但说实在话,这些小东西虽都玩过,但还不太多。我玩得最多,杀死最多的,还得算蚂蟥。蚂蟥那东西实在太讨厌,咬人,叮人,吸人的血。所以,我特别恨它们。先生,你说,蚂蟥跟禾跳跳一样吗?它们应该不一样吧?禾跳跳不咬人,不伤人,不吸人的血,蚂蟥可是咬人,叮人,吸人的血啊!蚂蟥是地地道道的害虫,应该消灭的,杀死它们,不算杀生吧?”

“嘿,兄台,你错了,”吴瞎子那没有光亮的白眼珠子往上一翻,“这些小动物中,数蚂蟥的名堂最多!”

“是嘛,蚂蟥名堂多?那、那怎么个多法呀?”姜耀荣心里一惊,话里都带点颤音了。

“这么着吧,反正这下雨天,我出不去,你也没事做,我就干脆一条心陪你多扯扯谈吧,只要你不嫌我瞎子啰嗦,”吴瞎子又往上翻了翻白眼,“我再给兄台说个事吧!低岭山那边有一对夫妻,关系一直不错,从来冇相过反(没吵过架。相反即吵架之意——下同)。有一天,两口子忽然相反了,而且吵得还很厉害,竟至打起架来。为什么事情呢?其实,这事很简单:丈夫发现,只要自己一出门,家里厨房的屋顶上就冒烟。刚开始,他还没在意,但次数多了,他就上心了,以为妻子是在有意瞒着自己做好吃的。久而久之,丈夫对妻子生意见了,决心找个机会揭穿妻子,和她说道说道。一天上午,丈夫假意说出门做事,实际上是一出门便在就近找个地方躲了起来。果然,他出门不久,家里厨房的屋顶上便开始冒烟了。丈夫立即返回家里,怒气冲冲地走进厨房,只见锅里煮着一锅开水。丈夫正在火头上,也来不及思索,便指着那锅开水大骂妻子:‘你这婆娘,好没道理!我一出门,你就做好吃的!’丈夫的话令妻子莫名其妙。妻子气急问道:‘我做什么好吃的了?这是烧的开水!’‘烧开水不就是准备做好吃的啦?不然的话,无缘无故烧什么开水呀?’丈夫又说,声音很大,脾气很急。‘胡说八道!烧开水就是做好吃的啦?老娘烧水是为了洗头!’妻子说。丈夫的话激怒了她。她的脾气也上来了,竟至于自称老娘。妻子自称老娘,无异于火上添油。丈夫怒火填胸,猛地挥起一掌,朝妻子的脸上打去。这一掌打了个正着,妻子的粉脸上结结实实地落下了一个巴掌印。妻子被打急了,抄起锅铲就朝丈夫身上砸来。眼看着那锅铲就要砸到丈夫脑袋顶上了,丈夫头一偏,躲开那锅铲,然后猛地一伸手,薅住妻子的长头发就使劲一拽。他的意思,原本只是想通过这一拽,把妻子拽进自己怀里打几下就算了事的。但他压根也没想到,他那一拽,没把妻子拽进自己怀里来,却把妻子的脑袋盖掀开了。这一来,问题大了。他妻子的脑袋分成了两半,一半连着头发,在他手里攥着,另一半还在妻子身上。而且,连着妻子身体的那一半脑袋还整个开了瓢,里面血肉模糊,翻翻滚滚,似乎有成千上万类似蚯蚓一样的东西在里面涌动。他傻眼了,赶忙去扶妻子,但他晚了一步,只听‘哐当’一声,他妻子的身体轰然倒地。妻子死了,丈夫趴在妻子身上痛哭失声。哭了好一阵,丈夫这才想起要赶紧找棺材入殓。但当他站起身来,正准备把妻子的尸体搬到床上去时,这才发现,他妻子脑袋里的那些类似蚯蚓的东西全都是活的,正在纷纷往外爬,有好几条还爬到了他的身上呢。那些东西浑身软乎乎的,爬起来身体一伸一缩,特别恶心。”

“是嘛,从人的脑袋里爬出来的?那、那是什么呀?”吴瞎子说得活灵活现,姜耀荣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你猜?”

“那哪猜得出来呀!”

“蚂蟥!一脑袋的蚂蟥,成千上万条!”

“唉哟,我的娘,”姜耀荣浑身一激灵,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蚂蟥怎么会进脑子里去呢?那、那女的不整个就是让蚂蟥吃死的?”

“可不是嘛,那女人就是让蚂蟥吃死的!”

“也真奇怪啊,蚂蟥一般只叮腿呀,怎么会进到人的脑子里去呢?莫非她吃的菜不干净,里头混进了蚂蟥?要不就是蚂蟥爬到了她的衣服上,再顺着她的衣服爬到了脸上,然后从鼻子眼里、耳朵眼里爬进了她的脑子里!”

“不,这事不是偶然的,肯定是因果报应。据邻居们说,这女人特别讨厌蚂蟥。她经常去田里摘猪菜,一下水,蚂蟥就叮她的腿,常常叮得她满腿都是,打都打不下来。所以,她恨急了蚂蟥。蚂蟥那东西生命力特别强,无论怎么打都打不死。用石头砸它,把它砸成碎末,它也死不了。拿剪刀把它拦腰剪断,它也照样能活,而且还能一条变两条,甚至变好多条。那女人用各种办法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弄死蚂蟥,后来就想出了一个绝招。什么绝招呢?她摘了一把水毛子(一种带剧毒的植物),煮成汤,盛在一个罐子里,然后就提着那罐子下到水田里。只要发现了蚂蟥,她就把它捉住,扔进罐子里。你想想,水毛子毒性最强,人都能毒死,还能毒不死蚂蟥?结果,那些扔进罐子里的蚂蟥全都被毒死了。就这样,没几天时间,她就毒死了成千上万条蚂蟥,塞满了整整一个大罐子。蚂蟥也是生命,毒死它也是杀生,对不?那女人毒死了那么多蚂蟥,杀了那么多生,哪会不受报应呢!所以呀,要依我说,那女人脑袋里的蚂蟥绝不是偶尔爬进去的,而是神灵的有意安排。”

“唉,那女人死得可真惨喽!不知道她有小孩没有?要是有小孩,那就更惨了,”姜耀荣连声叹息,“不过,她虽然是罪有应得,但蚂蟥那东西也确实可恶。蚂蟥不仅是爱叮人、咬人,吸人的血,样子也特别可怕,软乎乎的。不瞒先生说,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这些软乎乎的东西,如蚂蟥、蚯蚓、大肉虫子等等。对了,还有百节虫和蜈蚣。一想起这些软乎乎的东西,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是呀,这些东西是可怕、可恶。我眼睛没瞎以前,也见过这些东西。那时候我也怕极了这些东西,恨死了这些东西,见到它们就打,真还打死过不少呢!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悔。它们虽然可怕,可也是生命呀,对不?佛经里说过‘众生平等’的话。由此可见,那些东西虽然很小,在生命的角度说,跟人却是平等的。既然它们跟人是平等的,人杀了它们,能不遭报应吗?跟兄台说句实在话,我眼睛虽然瞎了,却从不后悔。我知道这是天老爷对我的报应,因为我也杀过生,残害过蚂蟥、蜈蚣、蚯蚓等很多生命。”

“先生不必过于自责。如果说先生也杀过生该遭报应的话,那我姜耀荣岂不是罪孽深重,万恶不赦,该千刀万剐、五雷轰顶啦?”

“哟、哟、哟,话重了,话重了!姜兄,以前做的事,那都过去了,别老记在心里头,只要今后注意就行了!”

“今后注意?不瞒先生说,我还就是担心今后注意不了呢!比方说吧,我总得进山砍柴吧,砍柴时,刀下没长眼,怎么能完全做到一条小生命都不伤呢?那树上头,草上头,到处都有小生命啊,对不?我稍不留心,不就有可能砍着它们了吗?再比方说吧,我是个作田的,总得使犁使耙动锄头吧,那犁、耙、锄头也都是没长眼的,它们一进泥里,就难免不会碰到泥鳅、鳝鱼、嘎毛(青蛙)等小动物,甚至要了他们的性命,这不又是杀生吗?”

“这好办,这好办,”吴瞎子睁着没有光亮的眼睛笑了笑,又一上一下地摸了摸那根探路棍,“我给兄台出个主意吧!兄台按我说的去做,准保万事大吉。兄台如果是要砍柴或做田里活的话,事先在山边或田头放挂鞭炮,并祷告一番,说些请虫虫蚂蚁赶紧回避的话,这事就成了。另外,咱们逢年过节,只给人放鞭炮,那是不对的。动物也是生命呀,而且好多动物,如牛、猪、猫、狗、鸡、鸭等,还都为人做了很大贡献呢,难道它们就不应该过节日吗?所以呀,逢年过节的时候,姜兄最好也给它们放挂鞭炮,说几句祝福的话,让它们对你心存感激。这样的话,就一切问题都没有了。”

“呵呵,太好了,太好了,先生真是神人呀!听了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