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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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李英莲又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就像一口大锅似地扣在身上,眼见得很快就要生了。但直到这时候,她的心里头仍然没有即将做母亲的那种喜悦,天天愁眉苦脸的,老也看不见一丝笑容。其实,自从知道鹤年是个小哑巴以后,她的心情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好过。她很苦恼,心里翻来覆去地老琢磨:“我的命怎么就那么惨呢?打从嫁到姜家来,这日子就几乎没有过舒心、顺利的时候。新婚办喜事那天,公公只在婚礼酒宴上照了一面就躲起来了,给了我这个新入门的儿媳妇一个难堪。入洞房那个晚上,作为新郎官的姜耀荣又躲起来了,把自己这个做新娘子的撂在了一旁,整整坐了一夜的冷板凳。两年多来,自己低眉俯首,强颜欢笑,夹起尾巴做人,一门心思只认做事、伺候人,伺候完了公公,伺候婆婆,伺候完了婆婆,又伺候丈夫,好不容易熬到看得见他们脸上有了一点点笑容了,满以为从今以后会有几天舒心日子过了,却没料想自己的肚子又不争气,硬是给家里生了个招人讨厌的小哑巴!唉,命好苦啊!这苦命何时是个了呢?眼见得第二胎又快要生了,肚子里的这块肉疙瘩会是个好模好样的男孩吗?要是又……”

李英莲不敢再往下想了。她生怕自己肚子里的那块“肉疙瘩”又是个残废,或者是个女孩,不觉疑虑重重,忧心忡忡。

姜耀荣却不像李英莲那么忧虑。他觉得老天爷绝对是公平的,要不然为什么会叫做“老天爷”呢?第一胎让人生了个残废,第二胎哪还有再让人生残废的道理呀?所以,一见李英莲忧心忡忡,他就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地说道:“你无缘无故地瞎琢磨什么呀,老天爷还能不公平吗?再说,我姜耀荣的种子也是健康、正常的呀,绝对没有半粒不合格的。不信,你就等着瞧!放心吧,老婆,这次准保让你生个又大又好又正常的男孩子!”

两年多的共同生活,姜耀荣了解了李英莲,熟悉了李英莲,深深地爱上了李英莲这个既非常精明强干又十分温柔贤惠的小个子女人。他是个不善言词的人,是个不善于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根本就搞不清楚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应该说些什么样的话,做些什么样的事。在他看来,男人爱女人的表达方式就只有一种,那就是让天生的本能恣意发挥,畅快淋漓地做“那事”。所以,尽管李英莲又怀孕好几个月了,快生了,他仍不肯稍稍收敛自己的激情,几乎每天夜里都要缠着李英莲做“那事”。

夜里一上了床,姜耀荣的手就不老实,在李英莲身上乱摸一气。李英莲心里烦得很,见他的手上来了,就没好气地嚷嚷:“别摸了!我心里烦!”

“烦!烦!整天就是烦,没完没了地烦!烦来烦去把身体烦坏了怎么办?别忘了啊,你肚子里还种着我的种子呢!嗯,该有六个多月了吧?来,我听听,我听听,看看他在肚子里老实不老实。”一句话没说完,姜耀荣就忽地掀开被子,一翻身横着躺到了李英莲的身子上。他把脑袋放到李英莲的肚子上,耳朵紧紧地贴着她的肚皮。

“嗨、嗨、嗨,你轻点好不好?孩子嫩胳膊嫩腿的,哪经得起你那么大的重量呀,压坏了怎么办?”李英莲用双手使劲往上抬姜耀荣的脑袋。

李英莲用的劲很大,姜耀荣不得不把脑袋从她的肚子上挪开了。但他的脑袋挪开了,整个身子却又压过来了。他一翻身骑在李英莲的肚子上,双手乱摸着她的胸部,嘴里“嘻嘻嘻”地淫笑着说:“压坏孩子?哪至于呢!你也说得太邪乎了吧?照你这么说,那这几个月我还不能干那事了?那、那我受得了吗?”

“唉呀!下去!下去!快下去!真要是压坏了孩子,我可负不起责任!”李英莲使劲往外推姜耀荣,但她哪里推得动,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了。

李英莲不愿做那事,倒不完全是因为心里烦,而是真的担心会对肚子里的孩子造成不利的影响。这种事不是没有的。她就听娘亲口说过,张家山那边有个姓杨的人家,女人怀孕七八个月了,男人还缠着她做“那事”,结果活生生地把个孩子弄流产了。“如今我都快生了,他还天天缠着我干那事,要是把孩子弄早产了,或是把孩子的嫩胳膊嫩腿弄坏了,弄成了一个残废,那可怎么办呀?”李英莲这样想。

姜老婆子接受了教训,李英莲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没让姜云岳去敬祖宗,而是自己去了。当然,她没有分身之术,不可能既去敬祖宗,又亲自给儿媳妇接生。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她特意去了一趟双塘街,把当地最有经验的稳婆——杨三槐的堂客杨婆婆请来了。同时,她又再三交代二儿媳妇樊桂枝,要她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来,认认真真地给杨婆婆当好助手。她深信自己这一次的安排是滴水不漏、十拿九稳,再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李英莲生第二个孩子的整个过程环环紧扣,真的没出任何差错,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

姜老婆子祭完祖宗,正收拾好祭品准备回家,二儿媳樊桂枝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了,婆媳两个差一点在正堂屋门口撞个满怀。

一见儿媳妇慌慌张张的样子,姜老婆子就知道事情不妙,一颗心立马便提到嗓子眼儿上头来了。她一把抓住樊桂枝的肩头,使劲地晃了两下,急急忙忙地问:“桂枝,怎么啦?孩子出生不顺利?”

“不!不!不!顺利!顺利!孩子都已经生下来了,是个男孩!”樊桂枝回答。她满头大汗,显然心里很着急。

“哎哟,祖宗,你就象鬼打昏了脑壳似的慌慌张张,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姜老婆子听说生了个男孩,悬着的一颗心迅即放了下来。

“不!不!有、有、有事!”樊桂枝张嘴结舌。

“有事?有什么事呀?快说!”姜老婆子刚刚放下来的那颗心忽地又开始往上吊了。

“你、你老人家还是快回去看看吧!杨婆婆让我来喊你的!”樊桂枝说。她的心慢慢静下来了,话也说得利落些了。

“喔!好!好!我马上回去!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姜老婆子把祭品往儿媳手中一塞,拔腿就跑。

“姜嫂子,你回得正好,快来看看你孙子吧!个头不小,快七斤了呢!长相也不错,我怎么瞧,都觉得脸盘子像你们家耀荣,而眼睛、眉毛却像英莲。”杨婆婆正在洗手,见姜老婆子推门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姜老婆子顾不得寒暄,只微微一点头,便直奔床边。她三下两下解开包裹布,探头一看,只见其中躺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的后背上鼓着一个肉包。老婆子随手摸了摸那肉包,心便立刻凉了半截。“糟了!是个驼背!”她自言自语道。

“姜嫂子,你是个明白人,这事可怨不得我呀!我接生可是顺顺利利的,没出半点差错啊!孩子这情况,显然是天生的,与我接生毫无关系喽!要是我给弄坏的,他就不会这么安详自在了,起码会大哭大闹,对不?再说,他后背上的那个肉包,你也看得出来,硬硬的,里边有大块骨头,那是经过很长时间慢慢长成的,不是人为一下子能弄得出来的。”杨婆婆一个劲地解释着,生怕姜老婆子会把孩子驼背的责任栽到她头上。

姜老婆子心里正烦,见杨婆婆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便挥手打断她的话,没好气地说:“哎哟,杨姐,你叨唠这些干什么,我又没怪你!孩子驼背,是我命中注定的,哪能怨你呢?你辛苦了,上那屋里歇息去吧!”

心里老害怕生残废孩子,可偏偏又生了个残废孩子。这一下,李英莲更茫然了。“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老天爷有意为难我,故意惩罚我?可我从来没有做过违背天意的事呀!莫非真是……”突然间,她想起了娘对她说过的张家山那个女人怀孕了还做“那事”结果导致流产的事情,心里头不觉涌起了一股对姜耀荣的怨气。

“是了,一定是耀荣那个冒失鬼造的孽,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压成了驼背。我马上就要生了,就差几天了,他还缠着我没完没了地干‘那事’呢。不行,这事得好好跟他说说。不然的话,他老不改,我还不得老生残废孩子?老这样下去,那还得了?”李英莲这样想。

李英莲越想,就越觉得责任是在姜耀荣身上。她埋怨姜耀荣道:“都怪你!女人怀了孕,是不能受重压的!你那么大的重量天天往我身上压,使起劲来,跟牛似的,我都受不了,孩子还能受得了吗?我好话说了一箩筐,叫你别沾我,别压我,先忍几个月,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干那事,可你就是不听呀!结果怎么样?出大事了吧!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硬生生地被你压成驼背了,看你后悔不后悔!”

“后悔?后悔什么?我绝对不后悔!不就是生了个残废孩子嘛,有什么可后悔的?有老婆就行了,孩子有没有不吃劲!守着老婆不能玩,天天干瞪眼看着,往嗓子眼里咽唾沫,那才后悔一辈子呢!你趁早别拿这驼背孩子说事!要我不沾你,根本做不到,一天都做不到!我宁可什么孩子都不要,也不能不沾你!”姜耀荣斜着眼,歪着嘴,满脸淫笑,双手伸了过来,又要往李英莲的脖子上箍。

“你把话说清楚了啊,我可没说要你永远不沾我!我只是说,怀孕的时候,特别是怀孕三四个月以后不要沾我!”李英莲使劲推开姜耀荣的手,郑重其事地说。

“怀孕的时候不沾你?那、那我也做不到!哼,哪怕你明天就要生了,我今天都得沾你!”姜耀荣似笑非笑。

“怀孕的时候还要沾我?要是再生出残废来了怎么办?”李英莲气急败坏地嚷道。

“什么怎么办?好办得很呀,接着干接着生就是了!我早说过,你有的是肚皮,我有的是精力,孩子不怕多,能生多少就生多少。我就不信,这一辈子咱俩生不出一个正常、健康的儿子来!”姜耀荣嬉笑着,猛地一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李英莲。

姜耀荣嘴里说“不后悔”,心里头却是后悔莫及。他承认自己太鲁莽,承认第二个孩子的残废自己有责任,后悔自己不该在李英莲快要生的时候还缠着她做“那事”。第二个孩子又是个残废,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这对他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但他受了打击,心里不痛快,却不肯在李英莲的面前露出来。他太爱李英莲了。

李英莲生孩子三个多月后,樊桂枝也生孩子了。与李英莲不同,她生的是个健康、正常的男孩子。她一连生了三个孩子了,三个孩子都很正常、健康,没有一点毛病,长得结结实实、漂漂亮亮,而且其中还有两个是男孩。而李英莲虽然也生了两个男孩,却都是残废。这一来,家里的冷热炎凉就越来越明显了。

姜耀荣表面上嘻嘻哈哈,嘴里说生了残废孩子不后悔,老缠着李英莲要“接着干,接着生”,实际上心里比黄连还苦。他看得出来,父亲对他,对他一家,对他生的这两个残废孩子,是越来越不待见了。樊桂枝的孩子刚生出来,姜云岳就立刻给他起好名字了。而他的孩子生出来好几个月了,姜云岳却不理不睬,就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情似的。对这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地有个风俗,那就是开春以后喜欢做“打春”的活动。“打春”也就是庆祝春天的开始。这活动很简单,就是一两个人手里拿着胡琴或小铜锣一家一家地串,到一家便拉拉胡琴或敲敲小铜锣,再哼哼几句戏文或说上几句好听的,如“万事如意”、“风调雨顺”、“丰收在望”之类。说完这些话之后,主人要拿出一点钱、米或饭菜等予以答谢。这种活动实际上跟叫花子要饭差不多。从事这种活动的人,也多半是叫花子。

那天下午,“打春”的人来了。他们站在南大门内的门廊里玩“打春”活动,姜云岳站在旁边看。姜耀荣见父亲的样子好像很高兴,便抱着小驼背过去了。他笑嘻嘻地对姜云岳说:“爷老子,麻烦你老人家给孩子起个名字。他都好几个月了,还没个正经名字呢。老‘毛伢’(当地对婴儿的通称)、‘毛伢’地叫,多不好听呀!”

姜云岳扫了一眼那两个“打春”的人,眼光停在那“打春”人的胡琴上了,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跳动了一下,一个想法忽然跳上心头:“这小孩的驼背样子倒挺像那胡琴的,中间弯进去,两头弯出来,要不就给他起名叫‘鹤琴’吧!”

“嗯,耀荣,这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鹤琴!”姜云岳说。

“鹤琴?哪个琴字呀?”姜耀荣问。

“胡琴的琴!”姜云岳顺手指了指叫花子拿着的胡琴。

“哎哟,爷老子,这名字是个女名呀,不大好吧?要不你老人家费费心,帮忙再起一个,行不?”姜耀荣试探着说。

姜云岳不高兴了,梗着脖子,瞪着眼睛嚷道:“给你起个名字就不错了,还要挑三拣四?女孩名怎么啦?要是个正经健康的女孩子,我也喜欢呢!哼,驼背,还不如女孩好呢!算了啊,就把他当女孩养吧!”

比,这大概是人的天性,人人都迈不过它。不过,虽然人人都好比,但比的对象、内容、方式却不尽相同。有的人爱和自己一个单位的人比,有的人爱和自己做相同工作的人比,有的人爱和左右邻居比,有的人爱和亲戚朋友比。而姜耀荣不同,他也喜欢比,但他最喜欢比的却既不是左右邻居,也不是亲戚朋友,而是他自己的一母同胞、亲弟弟姜耀典。他从小就喜欢和姜耀典比,比长相,比能力,比穿衣吃饭,比父母亲的宠爱,比一切的一切。但是,他比来比去,却发觉自己几乎哪方面都比不过弟弟姜耀典。

“哎哟,耀典的命那么好,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自己就长得不好,落了个背时(命运不好)的猪腰子脸,生两个儿子却又都是残废!”姜耀荣抱着小驼背一边走,一边想,越想心里就越难受。

姜耀宗天天望眼欲穿,盼着父亲同意和批准他到米行工作的来信。但这封来信,他没有盼到,却盼来了堂兄姜耀科。姜耀科一见姜耀宗,就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父亲病了,想你了,你赶紧回家看看吧!”

姜耀宗一听说父亲病了,便立刻急急忙忙地往家赶。回到家一看,却见父亲好好的,根本就没病。他茫然了,问父亲是怎么回事。姜云涛却不急于回答儿子的问话。他把老祖宗姜辉宇请出来了,把自己的兄长姜云溪、弟弟姜云谷和大侄子姜耀科也请出来了,全家人坐到一起,极其庄重、严肃地开了一个会,以家族的名义对姜耀宗安排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结婚成家,娶妻生子。

姜耀宗本不愿那么早结婚成家的,他想去长沙做事。但面对父母,面对全族的长辈,特别是面对八十多岁高龄的老祖父,他实在没办法了。父命难违,更何况“父命”之外,还有“祖命”和“族命”呢!

但在答应留下来结婚的同时,姜耀宗也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是结婚之后,就得去长沙进米行找事做。面对儿子的这个要求,姜云涛点了点头。

姜耀宗还只有十七八岁,按理说年龄还小,为什么全家人都急着要他结婚成家呢?原来,三房出现了人丁孤单的严重局面,繁衍后代成了当务之急。

姜家四大房中,三房姜辉宇和二房姜辉阁一样,本来也是后代兴旺,子孙满堂的。他有三个云字辈后代,那就是云溪、云谷、云涛。这三个云字辈后代,一共生下了五个耀字辈后代,那就是耀科、耀仕、耀午、耀礼、耀宗。但没承想,前两年的那次病魔突袭,一下子夺走了耀午、耀仕、耀礼三条人命,使得三房一下子突然变得人口凋零了。目前耀字辈后代虽然还剩下了姜耀科和姜耀宗两个人,但姜耀科却又出现了子嗣艰难的问题。他结婚多年了,堂客朱春玲虽说还年轻,却早早地就变成了一块寸草不生的荒地,老也显不出开花结果的迹象来。姜耀科为了延宗续后,耕云播雨,夜夜不空,然而却只有播种而不见收获。于是乎,三房传宗接代的重任便全都落在姜耀宗一个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