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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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其实,最急的还不是姜云岳老夫妻两个,而是李英莲。她天天抱着小鹤年在屋里转来转去,既不敢见公公婆婆,更不敢见左邻右舍。她心里背负着极为沉重的负罪感,总觉得生了一个聋子哑巴是自己不可饶恕的错误和罪过,对不起姜家。

姜耀荣心里也不好受,但比李英莲却要宽松得多。晚上睡觉的时候,两口子谈起小鹤年来,李英莲长吁短叹,珠泪双流,姜耀荣却跟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着急。他安慰李英莲说:“生个把残废孩子,这不奇怪,太正常不过了。张家坝桂松家头一个生的也是残废,比咱们家鹤年的残废还要严重得多呢,是个瞎子,眼睛一点光亮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另外,界石镇西头打铁的那个李铁匠家,文家铺镇上那棵大槐树底下的杂货店杨家,还有杜家坝挨着坝堤住的田木松家、李家磨坊门口有两棵大李子树的子元老倌家、莫家坪瞎着一只眼睛的运兴老倌家,最近不也都是生了残废孩子嘛!而且吧,那几家子的女人都已经年纪大了,没法再生了,这一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他们哪能跟咱们两个比呀!他们年纪大了,咱们两个可是还正年轻呢!他们没法再生了,咱们两个可是还有的生呢,对不?你发哪门子愁呀?不刚生第一个嘛,以后咱们还有得生呀,对不?反正你有的是肚皮,我有的是精力,咱们接着干接着生就是了,生他十个八个不成问题,有什么可怕的?我就不信,第一个是聋子哑巴,第二个、第三个还会是聋子哑巴!”说着说着,姜耀荣的手就不老实了,一下子伸了过来,在李英莲的胸脯上乱摸一气。

三房不到三个月就死了三个人,死了三个耀字辈后代。这对姜辉宇和云字辈三兄弟来说,当然是极其惨重的打击。他们一向是以耀字辈后代多而自豪的,这时候却反而要因为耀字辈后代少而愁眉不展了。姜云谷没儿子了,姜云溪和姜云涛也都只有一个儿子了,整个三房传宗接代的重任全都落在姜耀科和姜耀宗两个人身上了。这样一来,姜耀科和姜耀宗在整个三房中的地位也就显得格外突出了。他们成了三房承上启下的两条宝贵的根。如何保住这两条宝贵的根,让他们多多地生儿育女,发扬光大三房,一时之间便成了姜辉宇和云字辈三兄弟日思夜想、焦虑不安的中心。

姜耀宗还在县城邓府读书,随时都有回家探视的可能。而一旦他回家了,被白羊精缠上了,那可就不得了啦。“不行!绝对不能让耀宗踏进家门!”姜云涛这样想。他怕儿子贸然踏进家门,便天天下午去石板塘堤上等候。

终于,这一天让姜云涛等着了。他站在石板塘的正堤上远望,发现对面的大路上出现了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子。那小轿子走过莫家桥,走过吴家冲,很快就走到了石板塘的堤上。姜云涛急忙迎上去,站在轿子前头候着。

坐在轿子里头的,果然就是姜耀宗。他一钻出轿子,就朝姜云涛扑了过来,嘴里还不停地喊:“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儿子想死你老人家了!”

“站住!别过来!”姜云涛对着儿子厉声大喝。那神态就像面对仇人似的。

姜耀宗站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父亲。

“儿子呀,别过来,站在那里听我说,”姜云涛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慈祥的笑容浮上脸颊,“最近家里出了不少事,和尚坡的那个白羊精钻到家里来了,附上了你耀午哥和耀仕哥的身体,害死了他们。你耀礼哥也死了。他的死也和那个白羊精有关。现在,白羊精可能还在家里。我的身上没准也有它的附体。你如果回家,或者靠近我,它就有可能缠上你的。所以,你不能回家去,也不能靠近我,明白吗?父亲是为了你好,知道吗?你赶紧走吧,快回县城里邓府去!”

“哟,耀礼哥、耀午哥、耀仕哥都死了?怎、怎么会这样啊?他、他们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可怜的哥哥们呀,你们就、就这么走了,小弟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呀!”姜耀宗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别哭!别哭!哭坏了身子可不得了!你身上的担子重,是出不得任何问题的!快起来吧,你现在就走,赶紧打倒(打回转)回邓府去!”

“邓府我回不去了!”姜耀宗怏怏地说,眼睛里满含泪水。

“哟,邓府回不去了?怎么回事?莫、莫非你读书不好,惹恼了邓老爷,他不要你了?”姜云涛大惊失色。

“不、不、不,姜老爷,不是这么回事,”站在旁边的一个中年轿夫连忙插嘴说。他姓邓,是邓府的心腹仆人,姜云涛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关系相当熟,“我家老太爷五天前过世了,所以小少爷没法继续在我们家读书了。”

“哦,是这么回事,”姜云涛沉吟,“那好吧,你们就在此地略等片刻,我回家一趟,拿点东西立刻就来!”

没多久,姜云涛就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包袱。他看了一眼姜耀宗,轻声说:“儿子呀,不是父亲心狠,到家了还不让你进门,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你就多体谅吧,好吗?你到长沙去找你耀成哥吧,让他想办法给你找个住处,并联系进岳麓书院或城南书院读书。这里有二百两纹银,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怕银子上头也有白羊精附体,就不放在你身上了。我把它放在老邓手里,让他到长沙后直接交给你耀成哥。总之,你所有的事情,我都托付给你耀成哥了,有事你就找他吧!”

“找他?你老人家不是向来最看不起他的吗?”姜耀宗撇撇嘴。

“不,我不是看不起他那个人,而是看不起他走的那条路!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有让你去找他了。不过,我让你去找他,只是要你求他帮忙找学校读书,而不是要你学他走他走的那条路。这事,你可得记住哟!”姜云涛满脸严肃地说。

“儿子记住了!”姜耀宗回答。

姜云涛把包袱交给那个叫做老邓的轿夫,随后又从身上掏出一包散碎银子来。他一边把散碎银子递给老邓,一边说:“老邓,实在不好意思,到家门口了,都没让你们进门喝口茶、吃餐饭。欠你们的情意,容我姜云涛来日再补。情况确实特殊,没办法,今天只好辛苦你们跑一趟长沙了。这二十两散碎银子,你们拿去喝酒吧,不成敬意,请务必笑纳!天不早了,麻烦你们现在就起程,把小少爷直接送到长沙,到坡子街四十七号找一个名叫姜耀成的年轻人。这包里有二百两纹银和一封信,请你交到姜耀成手里。至于具体的事情,我都写在信里了,你不必多言。”

“好的,你放心,我一定办到!”老邓连连点头。

轿子就要起程了,姜耀宗却当着父亲的面撒起娇来。他含着眼泪说:“父亲大人,你老人家就行行好,让我回家见一见母亲大人吧,好吗?”

“不行!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现在家里有白羊精作祟,你不能进家门,怎么那么快就忘了呢?”姜云涛面色异常严厉。

“那你老人家去家里跑一趟,把我母亲大人喊过来,我就在这里见她老人家一面、磕个头不行吗?”

“那也不行!你都满十五岁了,吃十六岁的饭了,说话就要大人了,怎么还那么不懂事呀?老婆婆妈妈的!走!老邓,快起程!”

轿夫们一声喊,抬起轿子就走。姜云涛站在路边默默地望着,望着那轿子走过寺边塘下头那个小水塘的转弯处,走上寺边塘正堤下面的石台阶,走进北面的那个小山坡。一直望到完全看不见了,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来,那张从来没皱过眉头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挂满了泪花。

姜耀宗到长沙了,见到了堂兄姜耀成。姜云涛看不起姜耀成,姜耀成却看得起他的儿子姜耀宗。他很喜欢这个小堂弟,头一天就带他去看湘江。

一到朱张渡,姜耀宗就被湘江里那千帆竞渡、万舸争流的热闹场面惊呆了。他一边瞪大眼睛看那些船,一边感叹地说:“哎哟,河里那么多船呀,都快把整个河面铺满了!它们运的都是什么呀?”

“米谷!”姜耀成说。他大概是怕姜耀宗没听懂,紧接着又加了一句:“米谷也就是大米和稻谷的合称。”

“米谷?运那么多米谷干什么呀?”

“给城里人吃呀!”

“城里人吃?城里没有米谷吗?”

“当然没有喽,”姜耀成望着姜耀宗笑了,“城里哪有田地种粮食呀?要是床底下能开田种粮食,那就好了。”

姜耀宗也笑了,嘴一撇说:“哥,我尽闹笑话是吧?”

“呵呵,也难怪,你没见过嘛!”

“这么多米谷都是给长沙人吃的吗?”

“长沙人哪能吃得了这么多呀,大部分都是运往外省的!”

“外省?湖北呀?对吗?”

“对,你说的没错,有相当大一部分米谷是运往湖北的!湖北的汉口、汉阳等地,特别是汉口,就需要大量的米谷。”

“有一部分是运往湖北的?那也就是说还有很大部分不是运往湖北的喽?耀成哥,听你这口气,好像还有很多米谷,甚至是这些米谷中的绝大部分,是要运往其他省份的,对吧?那都是哪些省份呀?”

“你说的没错。湖南的这些米谷运往湖北汉口等地的确实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要运往湖北以外的其他地方的。至于咱们这里所说的其他地方,那可就多了。比如说吧,安徽的芜湖、江苏的苏州等地,就会有大量的湖南米谷运销。”

“哦,原来芜湖、苏州这些地方也要靠咱们湖南供应米谷呀?难道那些地方人特别多,粮食不够吃吗?”

“不,不是这么回事,你理解错了!那些地方也都盛产米谷,他们本地的粮食可能不缺,也可能还有剩余,甚至还可能有大量的剩余米谷外运到其他地方去。湖南的大量米谷之所以运到那些地方去,是因为这里面有个中转、集散的问题。芜湖、苏州等城市,包括湖北的汉口,全都是天下最有名的米市。米市,说白了,就是米谷的集散地,也就是集中购销米谷、大宗买卖米谷的地方。咱们湖南的米谷运到汉口、苏州那些城市后,要在那里集散,只有一小部分就地销售给当地市民吃,相当大的部分还要由那里再转运到其他地方去,如福建、浙江、山东、京师等地。”

“呵呵,这么说,就连京师都能吃到咱们湖南产的米谷喽?”

“那当然!咱们湖南可是天下一等一的米谷盛产地呀!全国很多地方都要靠咱们湖南供应米谷呐!所以呀,就连乾隆皇帝都亲口说过‘湖南熟,天下足’。汉口、芜湖、、苏州那些米市上的米谷,有相当大一部分就是从咱们湖南运去的。”

“哟嗬,‘湖南熟,天下足’,咱们湖南的地位也蛮重要嘛!哥,你刚才说的米市那个词,我还没太明白。能不能这样理解呀,米市也就是专门买米卖米的地方?”

“你这样理解,当然也未尝不可以,但不大准确。米市指的是大宗米谷的集散地。这里的关键是要准确理解集散这个词,明白吗?所谓集散,它指的不是一般的零售,而是大宗买卖、大批量的买卖。米市实际上就是米谷的大型集散地,即大规模集散米谷的地方,里面有买也有卖,有购也有销,但不是小打小闹的零售,而是大规模的大批量的贸易。米市的主要作用是大规模集散、转运米谷,而不是零售。”

“哦,那咱们湖南也有米市吗?”

“哟,看你说的!咱们湖南是全国最大的米谷产地,天下仰赖的粮仓,怎么可能没有米市呢?长沙不就是米市嘛,她还是全国最大的米市之一呢!衡阳、岳阳、常德、益阳等城市不也都是米市吗?那里天天都有大量米谷在集散、转运呢!另外,咱们湘北县的县城其实也是米市呀,只不过规模没有长沙大罢了。难道你没有看到过吗,在县城西关水门附近的好几条街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那里买卖和中转运输米谷呢!”

“呵呵,不好意思,我没去那里看过!”

“也难怪,老师管得严,你可能没时间去看呗!”

“也不完全是没时间,主要是过去不大留心这些事。”

“以后可要多留心这些事哟!这才是真学问、大学问呢!”

“好,成哥,你说得对,小弟今后一定多留心这些事!”

“也不能只留心米谷贸易这一件事。今后呀,凡是实际的事,如做工务农的事,牵涉国计民生的事,你都要多留心!”

“是,凡是涉及国计民生的事,我都会留心的。噢,成哥,这么说,你现在就是在米市里做事喽?”

“对,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就是在米市里做事。我所从事的就是米谷的集散、转运工作。湖南出产的米谷有相当大一部分,就是通过我的手转运、销售到全国各地许多人家的餐桌上去的。倘若没有我的工作,他们就难免要挨饿了!”

“伟大!伟大!民以食为天。成哥,你现在做的是‘天’的事,太伟大了!从今以后,我对你可真要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姜耀成又带姜耀宗去看米谷加工场。一进加工场,姜耀宗就大发感慨:“哎哟,这场面可真壮观啊!几千人在一起加工米谷,推的只管推,碾的只管碾,运稻谷的就只运稻谷,运大米的就只运大米,这样做是不是为了就便督促,防止偷懒呀?”

姜耀成又笑了。笑了一阵,他停住笑,看着姜耀宗那稚气的脸说:“小老弟,看来,老哥我带你来这里看看还真是对了,要不然你会搞不明白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的。实话告诉你吧,耀宗,把这些人集中到一起做事,让他们分开来各干各的,可不是为了就便监督、防止偷懒呀!这是一种新的作业方式,目的完全是为了提高效率!”

“提高效率?我不懂!什么叫提高效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