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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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搬入新建的房子后,姜耀荣变多了。他话多了,有笑模样了,跟家里人的关系也好多了。他跟李英莲越来越亲密了。两个人经常有说有笑,经常一起出入走动,经常一起到田里、山里、菜园子里做事,配合得非常默契。他跟姜云岳的关系也明显缓和了不少,能坐在一起说说话了,有时还能主动打打招呼了。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以往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是从不喊父亲的,见了面只不过点点头、对对眼神而已。

姜云岳似乎也变多了。他对儿子大声嚷嚷的时候少了,动辄没高没低的怒吼臭骂就更是很难听到了。当一家人坐到一起,说起一些好笑的事情时,他那张四方形国字脸上常常还能看得见一丝肌肉的跳动。那就是他的笑容了。他的笑容是很难见到的。他一年四季都在紧绷着那张四方形国字脸,轻易不会开口笑的。即便是笑,他也不会哈哈大笑,最多不过是嘴巴咧咧,眼皮挤挤,眉毛耸耸而已。他认为,当族长就是要经常保持严肃,不能老笑,更不能大笑,那样才能有威严。

姜耀荣和姜云岳是家里的两个关键人物。以往家里的剑拔弩张,多半都是他们引起的。如今,他们的关系缓和了,家里自然也就是“升平世界”、“朗朗乾坤”了。阿弥陀佛,难为他们两个变好了!这真是姜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奇怪!姜耀荣和姜云岳一向很固执的,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变好呢?

这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很清楚。他们两个的变化都是缘于一件事,那就是:李英莲“害肚”了,快“生崽”了。

“害肚”就是怀孕。这是照壁山西麓一带的叫法。其实,怀孕的叫法,当地还有好几个,如“驼肚”、“怀肚”、“有喜”等。不过,石板塘、吴家冲、双塘街、周家塅、李家磨坊等附近比较大的村子,乃至界石镇等地,都还是以“害肚”的叫法最为普遍。“生崽”,顾名思义,那就是生孩子。

当地关于妇女怀孕的讲究特别多。例如:妇女“害肚”后,为保母子平安,一般都要在孕妇床前“关符”、“立禁”。所谓“关符”,就是请道士作法,用黄纸画符,贴在孕妇床上的床楣(床架上方一侧)上。所谓“立禁”,就是用泡制酱豆腐的坛子盛上水,加盖碟封住坛口,然后倒立着放在孕妇的床前。“关符”、“立禁”还只是一般的做法。讲究更多的,往往还会要采取其他别的措施,如在孕妇床门(床架正面)的上方悬挂宝剑、桃木剑或铜镜,在孕妇的床顶罩上一个破渔网,在房内用插桃符的方式圈定孕妇的活动范围,规定孕妇不得超越等。倘若妇女曾经有过孩子生下来即夭亡的前例,那讲究和规矩可就要更多更严厉了,往往还会要加上“立长生符”、“讨百家线”、“关叫鸡”等做法。“立长生符”,顾名思义,就是请道士作法画符,并将符纸贴在木头上,置于孕妇床下。“讨百家线”,就是孕妇家要派人到一百户人家讨线,并将讨来的线搓成带子,给孕妇作裤腰带系上。“叫鸡”就是公鸡。“关叫鸡”也就是把一只公鸡关起来。但这只公鸡不能随意关在别的地方,而必须关在孕妇的床下,让它天天在孕妇床下值班守夜,驱妖赶鬼。

“关符”、“立禁”、“立长生符”、“讨百家线”、“关叫鸡”,以及悬挂桃木剑、罩破渔网等这一切关于妇女“害肚”的做法,目的都是为了辟邪,其用意自然是好的,但对孕妇的束缚作用却也相当严重,常使得她们畏首畏尾,不知所措。幸好,姜老婆子虽然讲迷信,却还比较开通。李英莲“害肚”后,她只做了“关符”、“立禁”,并没有搞“罩破鱼网”、“插桃符”、“立长生符”、“关叫鸡”等那些格外繁琐扰人的事。

女人“害肚”是受罪,但李英莲不怕受罪。别看个头小,挺着个大肚子,就像路都快走不动了,但她依旧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天天田里地里山里菜园子里到处跑,白昼夜晚连轴转,做饭洗衣栽菜摘菜做鞋做袜缝缝补补样样亲自动手。直到临盆的前三天,她还从田里背回来了三亩多地四十多捆稻草。那些稻草,每一捆的重量都有三、四十斤,而且体积还特别大,很不好背。旁人看着她背稻草那样子都咋舌了,一个个惊叹道:“唉呀,这姜家的媳妇不一般呀,舍得死,霸得蛮,样样活都不让男子汉,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还背草,莫不成是樊梨花再世、穆桂英重生?姜耀荣呀,命可真好啊!”

李英莲终于要“生崽”了。那天夜里,她忙着钉鞋底子,想给姜耀荣做一双鞋,活做到很晚,直到快子时了才收工。她伸伸腰,打了个哈欠,正要躺下睡觉时,肚子忽然疼了起来,而且是一阵一阵的疼,一阵比一阵疼得厉害。她意识到是时候到了,便叫醒了姜耀荣。

姜耀荣见李英莲疼得满头大汗,知道情况紧急,忙一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他顾不得披衣服,拖上鞋子便出门去喊母亲。这是姜老婆子特意交待过的,只要李英莲的肚子开始发疼,而且是一阵比一阵疼得厉害,姜耀荣就必须去喊她。

“娘!娘!娘!”姜耀荣一边喊,一边用力敲门。

“呃!来了!来了!我、我这就起来了!英莲肚子痛得厉害了,是吧?是不是一阵连着一阵地痛,老也没停下来的时候,而且痛得越来越厉害呀?”姜老婆子扯着嗓门,对着门外的儿子大声问。她孩子生得多,这方面特别有经验,不比一般专门接生的稳婆差。她早就揣摩到儿媳妇生孩子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所以夜里不敢踏实睡着,连衣服、袜子都不敢脱,正和衣躺在床上听动静呢。

“是的,是的,娘,英莲疼了好一阵了,都疼得满头大汗嘞,估计是差不多了!”姜耀荣回答,声音显得很急。

“好、好、好,别急,别急,我这就起来了!”姜老婆子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拿过上衣往身上一套,用双手撑住床边,旋即就把两条腿伸到了床下。紧接着,一双小脚便轻轻易易地穿上了鞋。那双小脚鞋是晚上临上床前就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的,正好放在脚伸下来就能立刻够得着的位置。

姜老婆子一起来,姜云岳立马也跟着起来了。他披着衣,提着裤子,踏拉着鞋,窸窸窣窣地摸黑走进厨房的灶角落里,低下头,弯下腰,伸手摸到火钳子,把火钳子伸进灶洞里,扒开柴灶的烟灰,从里头拨拉出一根燃着的柴火棍,点亮了灶台上的油灯,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灯芯往外拨了拨,这才端着灯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爷老子,你老人家怎么也起来了?天亮还早着呢,再去睡一觉吧!”姜耀荣忙从姜云岳手里接过油灯。

湘北地方的语言习俗有些怪,儿子称呼父亲,从不喊爸爸,偶尔有人喊爹爹,绝大多数人却都喊“爷爷(念yaya,——下同)”。有的时候,不少人还喜欢把“爷爷”一词简化为“爷(念ya)”,或与“老子”一词合在一起称为“爷(念ya)老子”。姜耀荣、姜耀典兄弟惯常就是喜欢喊父亲做“爷(念ya)老子”的。这种颠倒称呼的情况在外人看来似乎不可理解,但在当地却很普遍。例如,当地人对祖父的称呼,也同样存在类似的情况,他们是喊“爹爹(念diadia)”而不喊“爷爷”的。

姜云岳的手似乎有些发抖。天知道这是因为儿媳妇快生孩子了呢,还是因为听到儿子喊他“爷老子(同上)”和“老人家”了呢?他颤颤悠悠地把灯递到儿子手里后,就忙着系起了裤带。那裤带是根很宽的布带子,太长,而裤子的档口又特别宽,要折两折,他费了半天劲,才把那裤子系好。

“是呀,你鬼打起啊!接生是我老婆子的事,与你老头子有什么相干?你又冇(意义同没,音mao)得事做,深更半夜的,爬起来搞么子哟?要吃冻肉(挨冻)呀?夜里的山风怪凉的,冻病了可不是好玩的啊!还不给我上床睏觉(睡觉)去!”姜老婆子低声对姜云岳说道。“鬼打起”是当地人常说的一句土语,意思大约相当于“莫名其妙”。姜老婆子的话虽是埋怨、命令的口气,但却极温和,极细柔,充满了关心、体贴的意味。老两口的关系非常好,非常亲密,姜老婆子对姜云岳说话,通常都是用这种口气。

“唉哟,睏觉(睡觉——下同),睏觉,你这个人呀,一天到晚就知道让人家睏觉!你也不想想,媳妇快生了,这会子我能睏(睡)得着吗?与其躺在床上睏不着,干瞪眼,憋得难受,我还不如起来坐坐舒服呢!没事做?没事做又怎么啦?我就在这房里坐一下,活动活动腿脚,难道不行吗?我又不碍你的事,你管我干什么?”姜云岳对着老婆子一通叨唠。当地的语言中,几乎没有“儿媳妇”这个词。人们喊儿媳妇从来都是喊“媳妇”的。所以,姜云岳也把儿媳妇喊做“媳妇”了。

“不睏觉?嚯嚯,不睏觉也好,那就干脆帮我做点事吧!我正好忙不开身呢,没时间去敬祖宗。那你就替我去敬祖宗吧,行吗?反正你待着也是待着,闲得慌,还不如找个事情做痛快一点呢,对不?”姜老婆子说。当地有个讲究,孩子出生时要敬祖宗,也就是要拿着鞭炮、香烛和三牲祭品等到祖宗牌位前跪拜祭奠,以求祖宗保佑母子平安。

“好、好、好,那太好了!我去敬祖宗!我去敬祖宗!香烛、祭品都预备好了吗?”姜云岳异常高兴地答应。

在家里,凡是大事,如儿女婚嫁、耕田下种、奉陪贵客、买卖牲口及掌管银钱出入等,姜云岳是绝不容许女人干涉的,甚至女人连问一声都不可以。他认为,这些大事都是该男人做的,是男人必须牢牢掌握在手里的权利。但日常小事,该女人们管的事,如洗衣做饭、扫地擦桌子、做衣服做鞋袜,带小孩子之类,他却从不拿主意,总是一门心思听老婆子的安排,老婆子吩咐他干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地干什么。敬菩萨、敬祖宗,包括准备香烛祭品等,也属于该女人们管的事。这事,姜云岳一向是不管不问的。

“香、鞭炮和蜡烛嘛,都放在灶门(厨房)的柜顶上了。祭品嘛,就是一块腊肉、一只熏鸡、一条干鱼,还有一点花生、干果什么的,我都装好三个盘子了。三个盘子也都在灶门(厨房)的柜顶上。摆放祭品的时候要当心哟,位置一定要摆正了,千万别斜了歪了撒了,免得祖宗怪你不诚心,晓得不?鞭炮嘛,不放呢,好像不大像样,怕祖宗怪罪;放呢,天太早了,又有点吵人睏觉(睡觉),也有点不好意思。这事可真是左右为难,不好办哪。究竟放不放,我也拿不定主意了,干脆你自己看着办吧!”姜老婆子一边使劲缩肚皮系裤带,一边忙不迭地往外走。

“放!放!少放一点就是了!这么大的喜事,哪能不放鞭炮呢?吵人,那也没办法了,不也就这一回嘛,谁家能不体谅?你快去吧,媳妇(儿媳妇)只怕快生了,耽误了她的事可不是好耍的!”姜云岳大声吩咐道。

“爷老子,英莲都已经开始生了,娘要你赶紧磕头敬祖宗!”姜云岳刚刚走进正堂屋,姜耀荣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对着他大呼小叫。当地风俗,敬祖宗要选准时间,最好是在孩子刚刚开始出生时的那一刻进行,太早了不行,太晚了也不好。因此,姜老婆子特意要儿子跑来通知一声。

“喔,生得那么快呀,很顺利嘛!”姜云岳心里一喜,急忙摆好鱼、肉、干果等祭品,燃亮香烛,点燃鞭炮。

但姜云岳正要下跪祭拜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只听神龛上头“哐”的一声巨响,祖宗牌位后面忽地扑出来一条蟒蛇。那蟒蛇足有六七尺长,茶碗口大,头扬得老高,舌头吐得老长,样子十分吓人。它从神龛上溜了下来,在堂屋中间迅速穿过,出门后顺着水沟朝屋后头飞快地爬行,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踪影。姜云岳胆子很大,从来不怕蛇。山里蛇很多,蛇特别爱吃老鼠,而房屋离山很近,家里的老鼠又特别多,所以蛇在家里出没也是常有的事。但尽管如此,姜云岳也还是吓得尖声大叫,老半天还静不下心来。蛇藏在祖宗牌位后头,又正好赶上祭祖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事情,他有生以来听都没听说过,更何况还是亲身遇上呢!

“祭祖遇上蛇,这是好兆头呢,还是坏兆头?”姜云岳心里忐忑不安。他急急忙忙地下跪磕了几个头,连祭品都来不及收拾,便慌慌张张地回家了。

李英莲生了个男孩。那孩子四方大脸,眉清目秀,身长体壮,重达七斤八两多。真也多亏了李英莲,那么瘦小的身子骨,却居然生了那么大的一个胖小子。

姜云岳对大儿子耀荣不大喜欢,对大儿媳李英莲也说不上很喜欢,但对他们生的这个孩子却异常喜欢。当然,他格外喜欢这孩子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是他的头一个孙子,具有特殊的意义。虽然他早就当上祖父了,但二儿媳樊桂枝去年生下的那个孩子是女孩,只能算孙女,不能算孙子。大儿媳李英莲生的这个孩子,才是他姜云岳名副其实的头一个孙子,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接辈人。有了这个孩子,石板塘姜家中他姜云岳这一脉的香火也才有了继续下传、发扬光大的希望。

终于有头一个孙子了,终于看到香火传承的希望了,终于当上真正意义上的祖父了,姜云岳怎能不格外高兴呢!他终日里喜滋滋地笑,常常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记日子是他的嗜好。凡有特大喜事的日子,他都是要一个不落地牢记在心的。于是,他默默地把孩子出生的这一时刻——光绪三十年六月初三寅时三刻,牢牢地记在心底的最深处了。

新生了孩子,当然是要隆重庆祝的。当地非常重视孩子的新生,有一整套相传沿袭、十分讲究的诞生礼仪。这一套礼仪中,最重要的是三个日子的庆典。这三个日子,就是“三朝”、“满月”、“周岁”。

“三朝”就是孩子出生的第三天。这个日子非常重要,是要隆重庆祝的。庆祝的方式依次有“报喜”、“做小三朝”、“做外婆”、“三朝酒宴”、“送号”等。惯例,婴儿出生后,主家应按“男茶女酒”的方式立即到外婆家(产妇娘家)送茶或酒。这就是“报喜”。外婆得知喜讯后,凭着“男茶女酒”,即能判别自己女儿所生婴儿的男女性别,分别发还蛋、糖、鸡等礼物。这就是做“小三朝”。随后,按照主家择定的举办“三朝酒宴”的日期,做外婆的要备好红蛋、红糖、襁褓衣物饰品和摇窝(摇篮)坐栏(带栏杆的婴儿座椅)等,到主家祝贺并参加“三朝酒宴”。这就是“做外婆”。“三朝酒宴”由主家举办,是“三朝”全部庆典活动的高潮。其丰盛、隆重与否,常能清楚反映主家对产妇或新生婴儿的重视程度。“三朝酒宴”过程中,常会有“送号”的举动。所谓“送号”,就是客人为新生的婴儿送名字。

“满月”,顾名思义就是孩子出生后满一个月时的那一天。在当地,产妇叫做“月婆子”。惯例,“月婆子”自分娩起,都必须“坐月”。但“坐月”的时间,当地却并不完全统一,大体有两种做法,一种是一个月,另一种是四十五天。“月婆子”坐月期间是不能出门的,更不能随意到别人家里串门。“月婆子”倘若随意串门,或误跨他家门槛,照例要披红挂彩,赔礼道歉。“满月”这一天,主家也是要举行隆重庆祝活动的。庆祝活动的主要方式,就是举行酒宴,请客喝酒、吃饭和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