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刘备跪倒在地,相顾骇然。皇上都跪了,自己若还傻乎乎地戳着,那可是大不敬,即便不要凌迟,这脑袋在脖子上也坐不安稳。当下众人黑压压的跪倒一片。一些汉朝遗老见刘备行此大礼,触景生情,不禁老泪纵横。
贾仁禄也在人群之中,跟着跪了下来,寻思:“看来演员越老,演技越佳,这话真是不假。刚才那个镜头,要是用手机拍将下来,传到老美去,当年的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肯定非刘备莫属。不管他是不是出于真心,光这么一跪,这么一哭,就能使多少无知的少男少女,愚夫愚妇感动的眼泪哗哗的,推戴之情,实可谓是至此尽矣,蔑以加矣。说实话老子也有点想哭,不过可得忍住。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老子现在动不动就下跪,膝下已没有黄金了,这眼泪要是再乱弹,哪有半点男子汉的味道?”
献帝没想到刘备会来这么一出,扎煞着两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呆了良久,方跪下还礼道:“臣爵为长乐公,早已不再是皇帝,昔日的称谓万万不可再提。臣现在是皇上治下一介草民,唯皇上死生之,皇上何必对臣行如此大礼?”
刘备见他磕头,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头,道:“皇上可别这么说,折煞老臣了。皇上退位乃为逆贼所胁,身不由已,焉能作数?臣万死不奉逆贼伪诏,皇上在我大汉永远都是皇帝。当初臣听信谣言,误以为皇上中道崩殂,痛不欲生,伤心之余,念及汉祀万不可斩,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才不得已而从臣下所请,权摄正位,代皇上治国理政。今幸祖宗庇佑,皇上无恙归来,此既是社稷之幸,万民之幸,同时也是老臣之幸。不瞒皇上,老臣胡里胡涂,望之不似人君,给人叫一声‘陛下’,实在是惭愧得紧。摄位以来,心如芒刺,坐卧不宁,不胜惶恐之至。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现今皇上来了,臣总算可以交卸肩头万钧重担,颐养天年。臣来时已命有司扫除宫室,请皇上随老臣回转长安,重御正殿,再理万机。”
献帝被关了十几年,早已成了惊弓之鸟,虽见刘备言语间极尽谦抑,推戴之情,溢于言表,但还是不敢确认这到底是刘备心里所想,还是他有意试探。倘若冒冒然答应,一脚踏将进去,到时发现不对劲,再想出来,可就万万不能了,说道:“这么多年过来,许多铁一般的事实摆在臣面前,臣终于明白了,臣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再掌江山只会害人害已,还请皇上收回成命。至于中兴大业,臣无能,实在无法办到,请皇上看在列祖列宗面上,勉力图之。”
刘备眼中两道锐利的目光向他射来,道:“中兴之道,千头万绪,没有皇上怎么行?皇上,切不可灰”
献帝接口道:“皇上可还记得那日许都大殿上,臣按谱排行封皇上为皇叔之事?”
刘备听他这么说,脑中蓦地里出现一幅图画,许都宫中正殿,献帝端坐御座之上掐指计算辈份,他跪在阶下,宗正捧定族谱朗声念道:“孝景皇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刘胜。胜生陆城亭侯刘贞。贞生沛侯刘昂。昂生漳侯刘禄。禄生沂水侯刘恋。恋生钦阳侯刘英。英生安国侯刘建。建生广陵侯刘哀。哀生胶水侯刘宪。宪生祖邑侯刘舒。舒生祁阳侯刘谊。谊生原泽侯刘必。必生颍川侯刘达。达生丰灵侯刘不疑。不疑生济川侯刘惠。惠生东郡范令刘雄。雄生刘弘。弘不仕。刘备乃刘弘之子也。”眼前忽地一片模糊,白花花的泪水蒙住了双眼,哽咽道:“怎么不记得,当时宗正说的每一句话,臣都记得。”
献帝道:“皇上乃孝景皇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臣乃孝景皇帝之子长沙定王刘发之后,当时臣按宗族世谱排行,则皇上乃臣之叔也。皇上,依臣之见,你我君臣二人,也别以君臣相称了,就叙叔侄之礼如何?”
刘备道:“甚好。”
当下献帝按叔侄之礼向刘备拜了几拜,刘备忙将他扶起道:“贤侄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献帝道:“叔父,小侄虽处深宫,却也知这江山在您的治理下蒸蒸日上,井井有条,百姓沐浴天恩,丰衣足食,安享太平,咸声称颂您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好皇帝。”
刘备一生都在沽名钓誉,最喜他人称赞,一听这话,打心眼里乐了出来,道:“贤侄谬赞,为叔我可不敢当。为叔老了,精力不如你们年青人,这江山若是由贤侄打理,汉室中兴指日可期。”
献帝摇头苦笑,道:“小侄即位以来,奸佞当道,朝政紊乱,天下分崩,百姓流离,道有冻骨,野有饿殍。小侄虽痛心疾首,却力不能振,反任由奸臣把持朝政,致使国事颓坏,朝政日非,小侄不堪为君者明矣。今幸累朝功德甚厚,炎汉大数未尽,上天不忍王道陵迟,故降叔父以兴汉室,真是百官此日逢恩主,万姓今朝喜太平,小侄能为治下之民,沾沐天恩,已感欣慰,岂敢再有非分之望?”
刘备道:“贤侄之言差矣,贤侄为逆贼所把持,政不由己出,天下大乱之过,怎能由贤侄来承担?贤侄天资聪颖,辅以贤臣,假以时日,成就必在为叔之上,山河重整,炎汉复兴,当非难事。贤侄当体念祖宗创业维艰,勉为其难,重整江山,再兴汉室。异日为叔若是听到这个消息,便是立时死了,也是满心欢喜。”
杨彪见刘备推让之意出于至诚,而献帝却一再不允,不禁心急如焚,张嘴正要说话,嘴上突觉一阵温暖,贾仁禄那又粗又黑的大手已按在他嘴上,只听他说道:“你不想活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给老子老实点。”
杨彪向刘备瞧了一眼,只见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献帝,一眨也一眨,似要透过他的皮肉,看到他的内心深处,心中一凛,当即住口。他一想到贾仁禄那黑黝黝的大手曾按在自己嘴上,思之便欲作呕。
只听献帝道:“小侄为君之念久绝,叔父若再苦苦相逼,小侄唯有一死,以明心志。小侄若是死了,叔父就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他原本就站在凉亭上迎候刘备,刘备来时,他刻意走到一根大石柱边上,这番话一出口,便一个箭步,窜将上去,弯腰将头对准石柱撞去。
刘备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拉。好在他半生戎马,功夫着实了得,右手倏地伸出,便已抓住了献帝的右臂,运劲向后便拽。献帝幽居深宫十几年,休弱多病,如何是刘备的对手?在他一拽之下,蹬蹬蹬倒退了几步,眼见离石柱越来越远,叫道:“叔父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若是叔父再逼小侄为君,小侄立即自尽,绝不食言。”
刘备忙道:“好,好。为叔答应你了,今后再不提此事。”
献帝道:“多谢叔父。既是叔父应允,愿叔父看在列祖列宗的面上,赐小侄闲山一片,悠游颐养,小侄感激不尽。”
刘备道:“这话朕怎么觉得甚为耳熟?”顿了顿,又道:“对了,蔡琰之夫董祀就曾说过,朕当时赐他蓝田附近一片闲山让他夫妇养老。”
献帝道:“可是那个因《胡茄一十八拍》而闻名当世的蔡琰?”
献帝道:“小侄慕其名久矣,恨不能一见。小侄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
刘备道:“贤侄有话尽管讲来。”
献帝道:“小侄及拙荆被逆贼软困已久,厌倦官宦生活,而今劫后余生,只想种种菜,养养鸡,过平常人过的日子。”说着向曹夫人瞧了一眼,曹夫人猜到他心意,嫣然一笑,点了点头。献帝道:“小侄夫妇二人想和董祀夫妇共居一处,齐享栖隐之乐,闲时还可向她讨教诗赋之道,却不知他夫妇二人肯见容否?想烦劳叔父代为致意。”
刘备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朕明日便修书一封为贤侄曲意请之。董祀夫妇对汉室忠心不二,谅不会拒绝贤侄所请。”
献帝道:“如此有劳叔父了。”
刘备道:“贤侄这样说就太见外了。”顿了顿,又问道:“贤侄真打算闲居荒山,终此一生?”
献帝道:“叔父有所不知,这些年来,小侄为逆贼所困,惊魂几绝,肝肠寸断。从前的雄心壮志,早已随风而去。小侄现在只想和拙荆躬耕陇亩,纺纱织布,闲时并肩携手,畅游山林之间。小侄坎坷半生,只剩下这点心愿,还望叔父成全。”
刘备叹道:“人各有志,朕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不过长乐公封爵乃逆贼所授,与贤侄的身份颇不相称。嗯,朕这就命有司草制,封贤侄为王。”
献帝道:“不瞒叔父,小侄这些年来,名为皇帝,实则囚犯,经历过太多不开心的事。一见到宫殿,又会忍不住想起往事,伤心欲绝,痛不欲生,还望叔父收回成命。”
刘备道:“贤侄多虑了,你这个王,行止自由,想去哪就去哪,可以就国,也可以不就国。不管你到了哪里,自有人会将封邑赋税送到你手中,这是做叔叔的一点心意,还望贤侄不要拒绝。”
献帝道:“那小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说话间,一名近侍走近道:“启禀皇上,颍川大捷!”
刘备喜上眉梢,道:“哦,颍川大捷!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近侍道:“后将军魏文长、襄阳太守庞士元,乘夏侯惇、程昱北上救邺,许昌空虚之际,轻兵间道,突袭许昌。幸陛下洪福齐天,大军到时,天降瑞雪,魏国疏于防患,强兵入境竟全然不觉,待到查觉,为时已晚,我军已翻过外墙,攻入内城。敌军仓促应敌,大败亏输。魏将军不费吹灰之力,一鼓克下坚城。如今颍川全郡已在皇上掌握之中,魏将军上表报捷,并请皇上速委官吏按治郡县。”
刘备叫道:“好,好,好。朕正愁不知该封贤侄什么王,这捷报来得太是时候了。传朕旨意令有司草制,封朕爱侄刘协为颍川王。”
献帝万万没想到昔日伤心之地,如今竟成了自己的封地,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心头,心中百感交集,泪水忍不住在眼中转来转去。
只听得一声有若狼号的声音叫道:“不可。”这个乱喊乱叫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贾仁禄。
刘备没想到有人竟敢打断他下达圣旨,大惊回头,长眉一轩,问道:“为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