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饮膳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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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江浙菜哪去了?

有些学人有“考据癖”,讨论饮食时,总要从历史发展讨论起。谈杭州菜,要讲《东京梦华录》,讲宋嫂鱼羹;介绍蒜泥白肉与白斩鸡,一定先将周朝祭天祀地介绍一回,于是乎有了这个“菜系”,那个“流派”,虽然有助于“验明正身”,但对于不了解饮食文化的人而言,吃就吃矣,哪来这许多啰唆。但这点“啰唆”,其实也有必要,否则会聚四方小吃、八方菜色的台湾地区就成了个大杂烩,如果不弄清楚些,往往闹笑话。

有一回,带领二十多名学生前往大陆游学,行经青岛时,许多人因为到了饺子的故乡,希望能吃一顿地道的水饺,这点要求倒也不难。只是有人想要一碗酸辣汤时,让导游坠入五里雾中,我只好委婉说明:“酸辣汤就(配)水饺,是台湾吃法。在华北,只有原汤化原食。”的确,原产于四川的酸辣汤也只有在台湾能与水饺结亲,而且如此地理直气壮。

这件事告诉我们,台湾文化一直吸收、融合了各地移民的文化,终于成其多元的相貌。多元当然是件好事,水饺就酸辣汤,华北与四川结合,成就了“台湾菜”。这种事例,所在多有,上海菜就是另一典范。

真要讲究上海的“本帮菜”,行家会举出糟钵头、黄豆炖猪脚汤、雪菜百叶等,但对一般人而言,可能要敬谢不敏。至于众所周知的无锡排骨、风鸡肴肉、宁式鳝糊、松鼠黄鱼都算是上海菜馆的标准小吃。从名称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些菜多来自无锡、宁波、镇江等周边地区,没有一样是上海的“本帮菜”。到了台湾,更将来自江浙地区的许多菜色统称为“江浙菜”,范围又较上海菜大出许多。

江浙菜虽然已经血统混乱、族繁无法详考,但似乎也乱中有序。例如以啥锅著名的徐州,明明位在江苏省的北边,却没有人将啥锅计算在江浙菜中。啥锅是个通俗写法,可能写成“糁(音‘伞’)锅”较为正确。“糁者,以米和羹也”,以米与肉熬煮即成。《周礼》就提到这道菜,与晋惠帝特别喜欢吃的肉麋(“麋”字用闽南语一读,意思就清楚了)大概差不多,算起来都属国宝级。

糁最早是以牛肉、羊肉或猪肉炖汤而成,现在的徐州糁锅则多以老母鸡汤为底,论起卖相,真有点寒碜。著名的饮食学者逯耀东就是徐州人,他也承认糁并不好喝,只是掺着一分浓厚的乡情。既然如此,愿意认亲的人自然较少,所以徐州菜就不算江浙菜。

也许有人说,徐州就在山东边上,当然不算“江浙菜”;但有些即使产于苏杭地区的菜式,也可能因阶级意识或其他社会原因,还是不能算“江浙菜”。比如上海传统小吃糟钵头是将内脏与酒糟炖煮而成,是一般下层社会的食物,与糁锅一样,除了乡愁之外,可取处不多,有谁会说这是上海名菜?现在有人研究《红楼梦》食谱,但谁会去研究以平民吃食为主的《儒林外史》食谱?当时的平民,正如《儒林外史》里的胡屠户所说:“连猪油都不曾吃过几回。”

我们不禁要套句商业广告词来问:“Where is the pork?”(猪肉哪儿去了)上肉成了镇江的肴肉、江北扬州的狮子头、无锡的肉骨头(无锡排骨),各地穷人只好有志一同,将大肠、猪耳朵视为珍馐。

我不信从尼克松以来的西方政要访问上海时,会一边喝茅台一边吃糟钵头和猪耳朵,口里还叨念者:“Marvel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