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饮膳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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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美味人生

古代一些居上位者称呼习惯粗食淡饭的农民是“羹藜含糗”,认为跟他们说不清楚太牢(煮牛肉)的滋味,充分显示阶级的傲慢,太牢也未必就是什么美味。就好像鲁智深从五台山脚的店家买回了狗肉,寺僧不愿与他同乐,还嫌他污染佛门净地;又像《庄子·秋水》中的南方之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看到了鸱所得的腐鼠,也不是种滋味。

抛开阶级关系不说,人对滋味的认知相当主观,就像人对颜色、气味或美丑的感受一般,这种主观,除了源于阶级身份与教养等因素以外,还包含了长期的文化熏染。臭豆腐与西洋奶酪便是最佳例证。德国人常用亚尔萨斯、洛林一代所产的明斯特(m u¨nsterk a¨se)奶酪形容一个人的脚臭味,但这些地方的人,饮膳时非此不欢。又好像许多人对臭豆腐的气味情有独钟,但我年幼时,曾经参观过制臭豆腐的工厂,从此之后,再也不碰这种“美味”。每到餐厅用餐,店家送来一份蒸臭豆腐作为“敬菜”时,宁可他不敬些,也不必如此多礼。

还有些滋味是跟着地理环境而来的。南方多水,无论海咸河淡,都有些水族,古代交通不便,这些水族只能留在原地,淮扬地区的螃蟹便是一种旧式的奢华。将季节盛产的螃蟹,凭着人工,挖出蟹肉,掺上蟹黄,做成包子;或是以盐渍之,成了开胃下酒的呛蟹,也只有淮扬人士,有这样的口福。北宋的东京开封城中,酒店林立,贩卖许多吃食、茶饭,其中有许多特殊的菜肴,包括假河豚、假蛤蜊、假元鱼,当然是因为供应不上,只好找些西贝货(即假货)。不仅水产有假,连北方原本供应不缺的野味也出现了假,假炙獐、假野狐,大概都让人捕食殆尽,供应不上了。只是不知道《东京梦华录》中所说的各种西贝货,是店家已经标明清楚,还是作者孟元老自己的心得。如果贩卖时就已经标示清楚,还说明童叟无欺的商业道德呢。现在大闸蟹凭空御虚,不仅香港、台湾,即便北京、东京也仅需半天的工夫,结果螃蟹供不应求,不知有没有“假蟹黄包子”?

但是这些水产真的如此好吃?让人看到秋风就想吃鲈鱼脍?我虽生在台北,家父却来自内地,我也从小习惯北方口味,西安的“辣子一道菜”,挺对我的味。多年前到了南京开会,由南京大学的夏教授招待,前往宜兴。在一个雅致的饭馆中,我头一回见识新鲜的大闸蟹与河豚。我没有江南文人的巧手,吃起大闸蟹就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平白糟蹋;眼见河豚,我又没有拼死的勇气,一再推托,还不就是因为从小不喜欢水产所致。满桌菜肴中,还是风鸡肴肉最能饱肚充肠。

文化影响味觉,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交通条件,食材内容因而发生变化,饮食文化也跟着转变,马铃薯就是一个例子。这种原产于美洲的作物进入西欧以后,改变了许多地区的饮食内容与方式。近年来,几家著名的连锁食品业者把油炸马铃薯条带到全世界,许多地方人的味觉都给弄得油滋滋的,还理直气壮,似乎人本来就该这么吃。且不说马铃薯是十六世纪以后才传到欧洲的新作物,即便传入西欧以后,又过了近百年的时间,才有波兰及爱尔兰的农民拿来当主食,其他地方的欧洲人则享用这些地方农民辛苦耕种的小麦。物资富裕以后,有人拿马铃薯切成条状,炸了吃,成为一种美味,可别忘了,这些辛勤的农民连水煮的都不见得吃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