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第一君: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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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恩威并施

永定河上游的桑干河,流经河北西北部和山西北部。相传,每年桑椹成熟时,河水就会干涸,便有了桑干这个名字。在它的上游,有一片肥沃的土地,弘化郡衙就设在这里。

郡衙算不得宏大,却也殿堂巍立,三出三进,有房二百多间,占地至少也在百亩以上。值得一提的是,那座罕见的、垂檐斗拱的大门。大门共有三楹五间,中间的三间是门,两边的那间是门房,长约二十余丈,宽约二丈有余。前有合抱的楠木漆柱十根,上有绿色琉璃瓦和形象各异的瑞兽。造型精美,色彩艳丽,庄重宏伟。上书三个传为书圣王羲之书写的“弘化”两个大字。大门高大厚重,上面满布金色的凸钉,宽可并行三辆轩车。门前两边各有一棵古槐。古槐巨干乔枝,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传为孔子手植。甲,腰挂龙泉剑,头上火焰似的红缨在寒风中抖动,五缕花白的长髯飘而不乱。脸放红光,二目炯炯,威风凛凛,和蔼可亲。亲兵们拥前护后,步伐齐整,非同凡响。大家便哑言,像呆了一般。

离杞胜孔等数十人组成的欢迎人群百步之遥,李渊就翻身下马,步履稳健,又不失热情和风度地走向前去,一把握住了杞胜孔的手:“杞大人,你我同在京中为官多年,是老相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愧煞李渊了!”

杞胜孔由主动变为被动,好在他没有慌乱,口才又好,立即做出反应,热情地道:“李太守人品端正,功名显赫,声名远播,早为胜孔和郡中百姓仰慕,莫说这般轻薄,就是动员全郡百姓前来迎接,也不为过。”接着,他介绍了郡中的主要官吏:“这位是郡丞惠春风。此人心细言寡,忠于职守,是胜孔的得力助手,日后也定是你的得力助手。这位是功曹云中海,此人憨厚勇武……啊呀呀,太守与云功曹定已谈了不少,胜孔就不介绍了。李太守,这位是主薄蔡博,主管印鉴,负责文书簿籍。蔡主薄心细如丝,文笔极佳,又肯用力,甚受胜孔器重。太守,你再看这位。这位白面书生是太学博士方子弟,负郡内教育之责。郡内书声琅琅,庠学发达,人才倍出,方博士是出了大力的。”

李渊知杞胜孔一旦开口就很难闭上,便指着郡衙:“杞大人,谢谢你的高抬。渊不过是个常人,不值得如此接迎。这冷风嗖嗖,是否……”

“看我,只顾说话,什么都忘了。太守长途跋涉,不无疲惫,胜孔却将太守晾在这儿,大为不恭,大为不恭!胜孔略备小酌,为太守接风洗尘。走,进衙去,进衙去。”

待进入郡衙之内,李渊道:“先不忙用饭,请大人谈谈郡中情势,指教一二如何?渊初来乍到,最需要的是掌握人情地情军情,不是酒饭。”

“啊呀呀,太守如此重视郡事,下车伊始,便听取汇报,难怪圣上垂青,百姓拥戴!”杞胜孔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边与李渊走向客厅边刺刺不休:“胜孔知太守向以国事为重,怕影响太守施政,便早做了准备,只是胜孔才疏学浅,能力有限,怕汇报不到点子上,还请太守谅解。”

一行人进入客厅,逐一落座。李渊端起刚刚倒上的那杯浓茶,边饮边道:“杞大人,开始吧。”

杞胜孔郑重其事地打开画在羊皮上的地图,接着拿起几案上的文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弘化郡辖地。西魏置朔州,后周废除,隋开皇十六年,在原朔州所辖地域内置庆州,隋炀帝登基后,改为弘化郡。今,弘化郡有人口五十多万,辖七县。这七个县为:合水、马岭、华池、归德、洛源、弘化、弘德。郡衙设在弘化。大部在山西西北部,大同盆地南端,桑干河上游。桑干河、博水、洱水横穿境内,翠华山雄距其中。农作物以小麦、大豆、高粱为主。西北部缺水,西南部雨水、地下水充沛。

这是弘郡的地理大势。接着,杞胜孔又汇报了他在任上的功绩。什么“为郡事劳苦不辞,事必躬亲,爱民如子,清正廉洁”,什么“偃修文武,重教育人,旦昧恩治,不敢逸豫”不一而足。一直讲了大半个时辰,还无罢休的迹象。

惠春风实在听不下去,提示道:“杞太守,你都讲了,我们是不无话可谈了吗?当止则止。”

“看我,说了这么多。好好好,那就暂且谈到这里。”杞胜孔面色不悦:“云功曹,该你了。”

李渊大度地笑了笑:“关于军事,云功曹在路上就已经对我讲了,就不必重复了。”

主簿蔡博未等杞胜孔安排,便言道:“在下向李太守报告一下文书簿籍方面的事。今存文书簿籍一万三千函,六万八千零四十六卷。分政务、军务、商务、农务等十八类。另有简策八千五百册,纸制书籍六千二百零三册。因时间有限,在下就简明扼要地介绍这么多,请太守明查。”

李渊非常赞赏蔡博的惜语如金,言简意赅,但他最关心的是库房中的存银,便提醒道:“请蔡主簿介绍一下库房”。

蔡博心中有鬼,本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言及此事,如此一来,不得不汇报了。他掏出丝帕,擦着额头上沁出的细密的汗水:“库房由在下属下的小吏胡长法分管,但在下也略知大概。现存库银三百万两,黄金两万两。账实相符,单等太守查验。”

杞胜孔补充道:“胡长法为多年的库房总管,已历八届郡守。此人公道善良,账目清楚,以清廉著称,不会有错,李太守尽管放心好了。胜孔就任时,库存银子仅二百万两多一些,上任后勤于郡事,境内平安,加之风调雨顺,收成大增,又施行了以银代征之法,故库府充盈。”

“那就等渊就任后查验吧。”李渊不置可否。继而向太学博士方子弟道:“郡国之强盛,在得人才,人才多出自庠学,以故必须尊师重教。方博士负教育之责,就介绍一下教育方面的状况吧。”

方子弟早已将文稿拿在手中,念道:“在下知教育之重,故勉力为之,郡之教育大盛,求学读书蔚然成风,洋洋大观,周围诸郡比之不及。截至今日,有庠学百二十处。郡驻地四十处,余者遍布下辖七县。塾学仍兴,家塾、私塾、义塾难以计数。计有秀才干人,举人八十人,进士六十二人。学而则仕者达五十四人之多。总计出七品官以上的四十九人,光耀郡楣,为他郡钦羡。义塾多为郡县官吏捐资兴建,亦有富家捐兴者。去岁,仅杞太守一人,便捐资白银五百两,不独建立义学一处,还买地三十二亩,以充义学之师薪俸。他人不计,在下亦捐资白银六十两……”

午时已过,李渊也对这弘化郡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因在衙门外进行就职演说之仪已成为过去,不再时兴,他便借机说了几句,算作就职演说:“渊无德无才,所获功勋,不过是运气而已。若论治郡之能,我不及杞大人,若论知地情、人情,我不及诸位。不想我初来乍到,便受到各位的如此厚爱,深感荣幸。不妨明言,我治事严格,处事果断,喜与忠诚坦荡、以国事为重者为伍。特喜结交,凡对我无二心者,无论官民穷富,皆在我的结交之列。遵大隋律条,除杞大人另有公干之外,各位皆任原职,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我愿与诸位戮力同心,共同治理好弘化郡。功则赏,罪则罚,愚则教,勤则勉。以忠于大隋社稷为要,以强郡富民为重,以忠孝仁义为本,做一番君信民服,烈烈轰轰的大事业。水惟善下方成海,咱们合力齐心,还愁治理不出一个崭新的弘化郡?有一个故事,说是古时候有种叫凤凰的鸟,每过五百年就要自焚,死后在烈火中重生。每一次重生之后,变得更加美丽和高贵。我们要做凤凰,在生活的风霜雨剑中去塑造自己。虽不求那么美丽和高贵,也莫让百姓戳脊梁骨。”

“唉呀呀,李太守不仅和蔼可亲,诚恳待人,而且为国为民,志向远大,佩服,佩服!”

“太守之言,掷地有声,目光长宜,软中带硬,扼要简明,不愧为一篇隽永秀达的檄文。”

“太守其言,内蕴为社稷、黎民披肝沥胆之志,溢摧枯拉朽、再现弘化辉煌之力,可圈可点。若以此言为之,弘化百姓之福也!”

“民中有国,国中有民,方才有这等质高量优的不凡谈吐,太守大才可见一斑。圣上有这迪惟前人的重臣,确切地说是臣兄,可见圣上亦是不同凡响的识人用人之君!”

“就到此为止吧,渊已饥饿,还是先用饭吧。”李渊听不惯这些不无渲染,甚至有拍马之嫌的言语,却不表示反感,用饥饿之辞打断了大家的话:“民以食为天,咱们边用饭边聊吧。日后咱们就是同仁了,不必客气。”

午宴过后,李渊与衙内人等送走了惴惴不安的杞胜孔,接着查验库房,所存金银、粮食与账相符,只是支出平叛的万余两白银没有明细账。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李渊怕影响原郡内官吏的情绪,以后难以相处,影响郡事,便不追究。大隋国到了这般天地,贪污受贿成风,中饱私囊者比比皆是,库房中仅缺万余两银子,不值得大惊小怪。其实,他从杞胜孔那惶惶不可终日,以及以阿谀奉承为能事的举止上,已断定杞胜孔做了些什么。至于杞胜孔那十几车行李,更是最好的注脚。

查验过库房,又在衙内转了一圈。论规模,这郡衙与大兴县不相上下,大堂也不过如此,仅比大兴县的大堂多出了两间边房,大堂后的用武堂却是个例外。大兴县有后堂,却无调兵遣将的厅堂。用武堂一开六间,里边的摆设虽然简约,却十分庄严。正北的墙壁上画一只凛凛的下山虎。虎前是一张高大厚重的素面长几。几上放着用黄缎包裹的印玺及文房四宝。东西两壁前摆列着兵器架,兵器架上插着比实用器械大数倍的刀枪剑戟,斧钺棍叉,寒光耀目。

李渊极感兴趣,问云功曹,遇有战事,你就在这用武堂调兵遣将吗?好威风哟!

“回太守,正是如此,不过不常用,仅在去年平叛时用过几次。”云中海似乎觉得自己陡然高大了许多:“只要在堂中的虎皮椅上那么一座,便不严自威,若发号施令,更是威风八面。”

“这用武堂有年岁了吧?”李渊指着斑驳的堂壁:“大概有七八十年了吧?”

云中海总想在李渊面前表现一番,便尽其所能,喷着唾沫星子,用说书艺人的口气回答:“这用武堂为西魏置朔州时所建,北齐置新城时进行了改建,至今已历西魏、北齐、大隋国三朝,达六十年之久。西魏恭帝在这里调过兵,北齐孝昭帝在这里遣过将,北周武帝在这里召开过军事会议。咱大隋国开国皇帝文帝也曾到堂内视察过,还拔出东兵器架上的大斧抡了数圈。最值得庆幸的是,前年当今圣上巡幸至此,不仅在这虎皮椅上坐了一会,还大叫其好,并且留下了墨宝。圣上的墨宝高放在大堂正面‘官同日月’匾的后面,以激励郡中官吏,清廉自律,为社稷、为黎民百姓效力。”

李渊离开云中海一段距离,以防云中海的唾沫继续溅到自己的脸上:“当今圣上的墨宝都写了些什么?”

云中海脱口而出:“就八个大字:江山永固,佳人长存。”

墨宝往往是心胸的表达与抒发,炀帝的这八个大字将江山和美人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可见他爱美人爱到了何种程度。不过,这并非他心胸的真实表达,他已到了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地步。这些想法在李渊的脑海中一掠而过,他撇开炀帝的墨宝,拍着云中海的肩膀:“不想云功曹不仅懂军事,且有这般极佳的口才,为这用武堂增了色添了彩。”

“老爷鞍马劳顿,进衙后又一刻也没闲着,天都快黑了,用过晚饭后就早歇下吧。”李小古看云中海又要滔滔不绝,便劝李渊道:“老爷来这里的路上就身体不适,继续这样折腾下去可不是玩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李渊会心地笑笑:“小古就怕我累着,整天跟在屁股后边叨叨。好,就听小古的,吃饭、睡觉。诸位也各自回家歇息吧,只留下自总管就行了。白总管,领我到住处。”

自总管答应着,走在前边,边走边指着用武堂后边介绍着:“老爷的住处离后花园很近。原为历届老爷的住处,杞老爷上任后,进行了装修,虽不尽人意,却也宽敞雅静。老爷请看,前面那个院落就是。”

这是个独立的院落,占地二亩许,呈波浪形的白色围墙别具一格,将院内的什物大都挡住,惟见绿色琉璃瓦罩顶的房脊和在寒风中抖索的树梢。木制大门刷成暗红色,两边有两个避邪的,叫不出名字的石雕蹲兽。

白总管将门打开,给人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只见北面有正房十二间,东西两面各有一模一样的偏房三问。院内的空间虽然有限,却有假山、池塘、曲桥、回廊、亭榭等多种盛景。花圃内有两株粗可入围、高大挺拔的海棠树,角门处有老干斑驳、曲如虬龙的龙槐一株。花草树木在冷风中颤抖,池塘内也结了厚厚的冰,加之院中无其它活的动物,不无萧索、冷清。偏偏西偏房前的那株蜡梅不甘寂寞,盛开着满树黄花,冲淡了萧索和冷清的程度。白总管怕李渊兴味索然,很是得体地介绍道:“这里可是个好去处,太湖石剔透镂空,轻盈别致,假山之石全部由灵壁石组成。山上的八角亭古意盎然,右绕回廊,左盘山径,通过池塘,直达假山中的山洞。若在春夏,塘中游鱼成群,莲叶回互,蒲草蓬蓬,水波涟漪。假山上松柏争茂,藤葛盘绕,瀑布潺潺,飞花潼潼。花圃中奇花绽放,异草纷呈。海棠树花朵绽满枝头,春光无限,旖旎动人,美不胜收。历届太守无不以此为荣,吟诗赋词,讴歌这佳地一隅。在下以为太守老爷也定会喜欢。”

李渊不无吃惊:“想不到白总管是位饱学之士,竟一口气用了这么多华丽词藻,而且恰与其分,无丝毫哗众取宠之感。日后有了闲暇,定与你在这假山的凉亭上吟上几首。”

“谢谢老爷夸奖。不瞒老爷说,在下读了些书,先帝在时大行科举,在下中了个秀才。后因父母双亡,家道中落,衣食无继,无力进取,以致如此。唉,往事莫提,提起来就想落泪。今在下垂垂老矣,还求老爷继续用我,以去无地方吃饭之苦。”白总管说着,给李渊深施一礼:“若老爷不弃,在下定以全部心智伺候好老爷。说实在的,仅为饭碗,在下不致如此,听说老爷人好心好,又是人见人爱的国之功臣,能侍候老爷,是在下的福分。”

李渊见不得老者垂泪,便道:“唉呀,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无辞退你之意。你已侍候了十数届太守,既有经验,又熟悉情况,还有这般学问,我求之不得呢。走,进屋看看,总不能尽把我这远道而来的郡守晾在这儿挨冻吧?”

白总管破涕为笑,推开正房的门扇,一股暖风扑面而来。李渊定睛看去,原来正厅中间立着一个比皇宫中的火盆小不了多少的大火盆,火盆中的木炭烧得正旺。白总管不失时机地介绍道:“这十二间正房,中间的四间是客厅,左边的四间是老爷的书房,右边的四间是眷属的住所,可惜老爷未带眷属。在下已做了这样的安排,不知是否合老爷的意。仆从与卫士本来住左右偏房,为了好照顾老爷的起居,右边的四间就由仆人们居住吧,让卫士占居两侧的偏房。”

“如此甚好,可见你动了脑筋。”李渊坐到火盆前:“今日就破个例,饭在这里用,你与我的仆从小古和柱儿作陪。”

晚饭已经准备停当,很快便端了上来,大家边吃边谈。李渊留白总管用饭的目的一在交流感情,二在让白总管谈谈这弘化郡的真实情况。不想白总管的嘴很严,决不说前任太守的半个“不”字。惟对未能擒获造反的玉葫芦和姜麻儿极为不满,言道:“弘化郡因在长城以南,古称关右,仅为关内的一角,但兵力也达四万余人。我不说前老爷和云功曹无能,都怪将士大都是本地人,不肯用力,以致造反者越来越多,而且进入翠华山内,打不着剿不到。一旦有朝一日他们成了气候,就会战火连天,这天下就大乱了。”

李渊问:“你以为怎样就能使他们就范?”

“兵法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据在下所知,老爷极善用兵,往往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白总管看李渊平易近人,又对他的话极感兴趣,便一去拘谨。加之几杯酒下肚,胆子大了许多,话便多起来:“当今天下,赋税太重,徭役多多,百姓怨声载道,故有些不法之徒趁机煽众造反。以在下看来,他们无夺天下之想,目的是为了温饱,发泄不满。他们不过数千人,以打家劫舍为生,说其为乌合之众,与土匪无异,有些过分,却不在难剿之列。玉葫芦本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刁民,姜麻儿是个铁匠。先是带头抢大户的粮食,官兵追捕,后走投无路,便各率数百人反了。若能好言抚慰,满足他们的愿望,就可降服他们。老爷别以为他们有太高的要求,将他们收编为官兵,给头目个小官儿,事就成了。”

在来的路上,迎接李渊的功曹云中海向李渊详细地谈过玉葫芦、姜麻儿的情况,他的脑海中闪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念头,却未胸有成竹,不想白总管讲得头头是道,与他不谋而合。便向白总管道:“不想白总管也懂军事,竟有如此高论。待我视察过郡内七个县之后,再定夺此事。”

白总管怕言多有失,以李渊劳累、需尽快休息为由,告辞而去。李渊也实在太累,便来到寝室,钻进李小古与柱儿为他铺好的被窝。李小古告诉他,二十个亲兵已经在偏房住下,火盆中的炭火够一夜之用,要他安心休息。若有事吩咐,喊一声就行了,他与柱儿在右边的房间轮流值班。李小古嘱咐完毕正要离去,不想李渊将他喊住,问李小古董理他们该到家了吧,王安在宫中能否安心。

李渊离开长安城的前两天,炀帝的銮驾也回到了长安。不知炀帝是何用意,一道圣旨将王安调入宫中任舍人之职,主管传宣诏命。王安跟随他南征北战,伺候左右,十分得心应手,如此以来,他好像失掉了很多。王安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脑海中闪现,赶也赶不掉。董理因功升为骁骑将军,仅是个称号而已,并无实权。赵伟、田农非、司马回车、诸葛兴华、贾德旺由参军升为游击将军,也无实权。因此,他便将这些出生入死,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兄弟要到了身边。临行前,他放了他们三十天假,要他们回荥阳到楼烦老家探望父母,与妻子、儿女团聚,然后赶到这里报到。不想刚躺下,就想起了他们。李小古理解他的心情,便道:“今日是正月二十八,董理他们是正月十六走的,该到家了。王安生性灵活,又跟老爷学了不少东西,不仅会安下心来,也能将传宣诏命的事做好。老爷也真是的,刚到这陌生之地,又有许多事要做,却时时将他们挂在心上。他们该关心老爷才是。睡吧,你听,打二更了不是?唉,我真为老爷的身体捏着把汗,这千头万绪的事缠在一个人身上,怎么受得了?”

小古怨怨艾艾地出了寝室,李渊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恶梦也随之而来:面前有一盆墨汁,那墨汁是用西汉的墨饼磨出的。那墨饼如同磨盘般大。磨呀磨呀,盆中的墨汁流出来,向四周淌开去,大地被染黑了,天宇被染黑了,天地之间的空间被染黑了,世间的一切,都浸泡在这浓墨之中。一点极小极小的火光从很远很远的天边悠悠而来,光点越来越大。啊呀!是鬼的眼睛,若是不然,怎么会是蓝色的?不,不是鬼眼,是黎阳城外那叫魂的老妪挑的灯笼,若不是灯笼,怎会有老妪肝肠寸断的叫魂声?明明是灯光,为何成了李子雄的眼睛,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那么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目,不,是盯着正在抱着娇娥作乐的炀帝,盯着漆黑一片的大千世界。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了过来。是杨玄感的头,肯定是,要不,脸上怎么有笑容,眼怎么睁得那么大那么圆,目光怎会如刀似剑。“吃下它,你给朕吃下他!”一个黄袍加身,冲天冠赫然,面目狞狰的汉子端一碗人肉酱从天而降。是炀帝,不会错的,别的帝王没有这么凶残……李渊被惊醒了,很快就意识到又是南柯一梦。类似的梦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刚才的梦将许多内容连在了一起,杀气更加浓重,而且是在这异地他乡,在这初次用过的床榻之上。要在前些日子,向这弘化郡进发的路途中做这样的梦,他不用服药就能在意志的支配下重新入睡,此时却再也难以入眠。因为在长安城中血腥的屠杀折磨着他,那恶梦中的人头、肉酱,迫使他再次将那场残无人道的屠杀场面展现在脑海中。

是他准备来这弘化上任的前一天,准确地说,是正月十八日的早晨,夫人与玉心、世民正在给他准备行李,小儿子元霸缠着他,要他教几路拳法。这时,已经进宫当差的王安前来传宣炀帝的谕旨,说是“今日午时,在皇城校场诛杀叛军头目,凡在京的臣子及大兴、长安两县的官吏皆前往观看,以杀一儆百。凡不参加者,与叛军头目同罪。”

他被迫参加,来到校场的时候,百官已齐刷刷地在点将台前坐定。他看太长寺卿万钟旁边空着一个蒲团,便悄悄地坐下来。官员们平日的威风乃至趾高气昂,被心惊肉跳所替代,无不板着脸埋着头,如同正在等待审判的囚犯。校场周围满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肯定不知内情的百姓占大多数,要不他们不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甚至对官员们的狼狈相幸灾乐祸。

午时三刻已到,炀帝驾临点将台,刑部尚书历数了被斩杀者的罪状。然后一声鼓响,身着红裳,袒胸露乳,手持砍刀,凶神似的刽子手大步走上执刑台。先将杨玄感尸体抬上执刑台,砍下首级,再抽筋扒皮,然后将尸体剁为肉酱。炀帝放声狂笑,臣民们却悚目惊心,不敢目视,不少官吏竟吓昏过去。

接着,李子雄在刽子手的架扶下走上执刑台。子雄还真是条硬汉子,虽然失去一臂,流血过多,伤痕累累,体力不支,却仍然破口大骂。他的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老父、老母,还有妻子、儿女先后被押到台上。刽子手们挥舞大刀,将子雄及其家人全部斩杀,鲜血从台上流到地上,人头从台上滚落到近台的官员脚边。一颗人头在他的身边停下。他看得清楚,那是李子雄的头颅。他似乎没有恐惧,占据他整个身心的是忏悔,是心灵的震颤,是对“忠君报国”这几个字眼的重新评价。

接着,杨玄感之弟杨玄奖、杨玄纵,从弟杨万硕、杨积善,叔父杨慎,以及黎阳守相展飞和韩相国等三十余人逐一被杀……这场血腥的屠杀,不同于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厮杀。战场上的厮杀是生命的争斗,而这场屠杀是人性的毁灭。何必那么残忍,那么嚣张?人心是屠杀能征服的吗?官员与百姓继受到震慑之后是反省,乃至傈傈自危,迫不得已的反抗。人啊人,难道就不能和睦相处,非要用鲜红的血去诠解人性不可?他再一次受到强烈刺激,心在流血。将这血染的时刻、肉溅的场面,还有炀帝那恶魔似的笑声,刻在了骨头上,留在心田中。但却忍气吞声,加倍地自己折磨自己。于是就有了这个让他难以人眠的梦。

他郁郁地下了床榻,在寝室来回走动,以图用踱步来排解心中的不快,来消磨这漆黑漆黑的漫漫长夜。

啷啷啷,瞠 ——,那是更夫在告诉人们,三更已到。谁家的狗叫起来,歇斯底里的。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数不清的狗连锁反应,吠声一片,似乎在告诉人们:乱世当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李渊的心境便越发乱了,如同一团乱麻。恨中凝爱,爱中有恨,勇中带怯,怎么理也理不清。四更时分,他稍稍平静了些,又觉很累,便又钻进被窝。如此反复数次,终于没能留住睡意,又下得床榻,坐于几案前,铺开一张草纸,挥笔泼墨,写下小诗一首,以抒发此时的胸臆:今夜又一梦,兄弟急相煎。天降人于地,为何互相残?沉心捋思绪,根在皇宫间。欲忠昏主事,难以对青天。但愿机早到,重整旧河山。欲速功难达,十年磨一剑。他吟了数遍,又改了几个字。这时,流动哨的踢踏声传进室内,他猛地一惊,立即从诗意中走出来,仰天长叹一声,将诗稿握作一团,放在火盆中。一缕轻烟袅袅升起,纸屑的味道使他干咳起来。咳声掀起了一股强劲的风,风刮灭了几案上的蜡烛。寝室内立即现出淡淡的白色。他这才意识到,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便洗了几把脸,抽出宝剑,来到院中,忽忽忽舞将起来。剑锋划破了拂晓时分的宁静,劈开了嗖嗖的寒风,同时驱赶着他心头的郁闷。他必须这样,出现在白昼中的他应当是一个英气勃勃,精力充沛,忠君爱民的人杰,而非心事重重,患得患失的平头百姓。

“老爷,小人有要事禀报!”

李渊抬头看去,是昨夜率众在衙外站岗嘹哨的亲兵头目成文龙。便停步收剑:“发生了何等大事?报来。”

成文龙立起身来,附在他的耳边喁喁地道:“老爷,小人在这弘化县的西坊巡哨,抓住一个可疑的人,经辨认,此人不是别人,是助杨玄感造反、圣上下旨捉拿的中军将军李密。”

“啊!是他?认准了吗?”

“认准了。小人见过他。”

“他现在何处?”

“已押至后花园的小屋内。”

“都有谁知道?”

“就小人和十几个弟兄。”

李渊恩忖一会,又下意识地向日出的东边天际扫了一眼,然后果断地道:“立即将他带到我的寝室。要人不知鬼不觉,把事做利落。”说完,转身回到寝室,夹起几块较大的木炭放入火盆中。是想为李密取暖吗?他说不清楚。

李密与李渊同支同祖,都是长安人,论辈分李密称李渊为叔父。二人从小就相识。感情相当不错。李密,字玄邃,上柱国、蒲山公李宽之子。其父在京中为官后,先到李府拜见了李渊的爷爷李虎和父亲李炳,认了宗祖,并经常带着与李渊同岁的李密到李府玩耍。李密成人后,一直随杨玄感东征西杀,李渊也南征北战,二人见面的机会便少了。李密助杨玄感造反,并未出李渊的预料,因为李密从小就是个不安生的主儿,曾向他说过“长大了一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光宗耀祖”之类的话。当李密被抓获的消息传入他的耳朵里的刹那间,他心头一热,继而便决定与李密交谈后,放李密逃走。是因为对炀帝的恨,还是基于与李密的深交,或是于心不忍,留条后路?很难一句话说明白,反正他觉得应该放走李密这只虎,而非交由炀帝,由炀帝像杀害李子雄等人那样杀害这只虎。

成文龙真够迅速,很快就将五花大绑、头上蒙了皂巾的李密推进李渊的寝室。李渊叮嘱他严把大门,不准任何人进来。如果有人找就说我到弘化县的四坊私访去了,晚饭后才能回衙。待成文龙领命而去,他迅速关上房门,拉上窗帘。然后拿开李密头上的皂巾。

李密一身绛色布衣,头发蓬乱,脸上布满伤痕,二目却闪动着无所畏惧、视死如归的光。他用劲睁了睁眼睛,先扫一眼室内的环境,又将目光落在李渊身上,惊诧地道:“怎么会是你?看来义军真的与你不共戴天了。我这前脚进入弘化郡,你的人后脚就将我抓获。李渊啊李渊,难道你非要助纣为虐,将正义者斩尽杀绝不可?”

李渊边为李密解着身上的绳索,边不无戏谑地道:“我李渊昨日来这弘化郡上任,你昨夜成为俘虏,怎说你前脚来,我后脚到呢。不必害怕,更不要对我如此不睦,不论我是这弘化郡的太守、知关右诸军军事的将军,就我是你的叔父而言,你也总该礼貌些吧。坐下,先暖和暖和。”说完,将一杯开水递于李密手中。

“坐就坐,难道我还怕你不成?大不了你将我送至杨广,请功领赏也就是了。”李密一屁股坐在火盆边,急不可耐地喝着杯中的水:“杨元帅、李刺史、展守相及十余万义军将士都早去了,若我遭遇不测,还有什么遗憾?要杀要砍随你的便,我李密眉头不皱!”

李渊坐到李密身边,一语道破:“我就直说了吧,我不仅不难为你,还要放你。杨玄感、李子雄等死在我的手中,我的精神曾经因此而崩溃,今好不容易有所好转,若再害你,我的良心何在?人格何存?”

“你……”李密反复打量着李渊的眼睛,发现李渊那两扇心灵的窗户清澈明亮,便半信半疑地问:“这……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李渊忽地站起来:“贤侄,你看好了,我还是那个人品端正,铁骨铮铮,说到做到的李渊。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说你能举起那百斤重的石担,而且能连举十六下,我不信,你便要打赌。若能举起十六下,我就将腰间那块晶莹古朴的商代佩玉给你,若你输了,就将你那块镶珠嵌玉、裹银鎏金的带钩给我。后来你赢了,我毫不犹豫地将那价值连城的玉佩放在你的手中。你不敢收,我还骂你没大丈夫气呢。”

室内的空气由凝重变为活跃,李密这才相信李渊的话,言道:“叔父,我相信你。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我本不当仇恨你,可黎阳之战太残酷了,我又不能不恨你。恨到极点时,竟想扒你的皮,食你的肉。我一直不明白,你那么富有正义感,怎的就那么顺从杨广老儿。一个昏暴淫侈的旷世昏君,一个要葬送社稷,杀戮功臣,虐害百姓的没有人性的东西,就那么值得你崇敬。我真为你羞耻。”

李渊忍着心中的巨痛,将话题移到李密身上:“黎阳之战后,听说你已逃走,怎的逃来逃去逃到了这里?今黄河上下,大江南北,都贴满了捉拿你的告示,还画影图形,你不逃向荒山草野,深山老林,竟向这戒备森严的郡驻地钻,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密道:“小侄也知人迹罕至之处安全一些,可我能为逃命放弃事业吗?我还要组织人们造杨广老贼的反,否则对不起死去的杨元帅、李刺史和十几万将士。黎阳之战后,我独自一人逃到了涿州,因被人告密,被官兵抓获,在将我押运长安的途中,我冲破囚笼,杀死数个官兵逃走。本想继续南下,到河南瓦岗寨投奔翟让领导的起义军。那知昨夜刚在这弘化县西坊的一个小店宿下,就在睡梦中被你的手下拿获,若非那个姓成的认识我,也就难逃这一劫了。”

李渊摇摇头:“翟让只不过是隋东郡的一个曹官,因犯法入狱,逃到瓦岗寨组织起义,既无威信,又无人缘,又能有多大作为?据报,他的将士多是渔猎手,无一懂军事者。其所谓的起义,不过是剽行舟掠旅商罢了。今,炀帝调兵遣将,采用合兵围剿,坚壁清野之法进行镇压。现在在围剿山东的王薄、刘霸道、张玺、孟海公、孟让、郭方预,河北的高士达、孙安祖。漳南的窦建德,信州安郡的陈填,很快就会腾出兵力对付未成气候的翟让。若翟让无明确的造反目的,无文武全才的辅佐,土崩瓦解已成定局。前者少则数万人,多则十几万人,攻城陷邑,赶杀隋官及士族子弟,打出了‘打杀昏王杨广,重建天下’的旗号,都难敌官兵挞伐,何况翟让。依为叔看来,你莫飞蛾投火,还是另寻他计为好。”

“翟让与我有一面之交,人虽鲁莽,却也颇有心计,若他能容我,由我佐之,必成大事。”李密十分坚决:“我意已决,叔父不必劝我。大凡成大事者,无不认准一条道走下去,这条路我走定了!请叔父此时就放我走,以防给叔父造成麻烦。”

李渊指着窗外:“这天光大亮的,你走得了吗?用过饭后好好地在我的榻上睡一觉,等午夜时分再离开不迟。”

李密答应了李渊的要求,二人用过早饭,李密倒头便睡,李渊来到后堂,强打精神,批阅文稿,审查案卷。郡丞惠春风等郡中要员前来上班的时候,他已审查了数卷积案,批阅了三份文稿。他怕影响李密休息,直到二更时分方才回到住处。

经过一天的休息,李密精神焕发,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伸着懒腰,风趣地道:“怪不得世人都想当官,当官就是舒服。今日小侄享受到了太守的待遇,才真正体会到当大官的好处。”

“你不也当过大官吗?可惜你身在福中不知福,非要弄个身败名裂不可。 ”李渊边从李小古手里接过一包银子和食用之物,边道:“带上,路上用。可要小心,沿途官兵首领无一是你叔父。该走了,我让亲兵送你出衙。”

李密接过包袱背在肩上,向李渊深施一礼:“小侄永远不忘叔父的大恩!”

李渊言道:“各为其主,务请谅解。一路珍重,一生珍重!”

夜幕挡住了李密的身影,也挡住了李渊的视线。但李渊却仍然没有收回目光,暗道:“贤侄,英雄啊!”

许是放走了李密,心理得到慰藉的缘故,这一夜他睡得特别甜,虽然也做梦,虽然梦不那么美丽,杨玄感、李子雄等亡灵却没来缠他。

接下来的二十余天,他没有出郡衙,全身心地扑在积案的处理上,同时下令,郡属各县的官吏,一律不准前来拜见,更不可送礼,以治理本县为本,等待他的视察,若有违犯,轻者训之,重者去职。

这些日子里,董理、赵伟、田农非、司马回车、诸葛兴华、贾德旺等人先后到来,堂兄李神通也从长安赶来相助,并且带来了宝惠的信。信中仍然劝他再娶个夫人,或者选个佳人相陪,他一笑置之。

郡丞惠春风、功曹云中海、主薄蔡博、太学博士方子弟等人对他不遗余力地治理郡事,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积案甚为佩服,却也大惑不解。所辖县的知县带重礼拜见新任太守是郡中常例,哪个新任太守不趁机大捞一把?况且此举能密切太守与知县的关系,日后好密切配合,治理好弘化郡。若属县官吏都牢骚满腹,不肯出力,如何治理全郡?还有一事他们实在不明白,官与民,穷与富是任何年代都存在的,哪个郡守上任后不拜乡绅,以取得他们的信任和支持?他不仅不拜,反而在处理案件上将官与民、贫者与富者摆到了相同的位置上,处置了一批欺压百姓,胡作非为的富家和官吏的子弟,就连与右丞相宇文述有点瓜蔓亲戚的地头蛇程如铁也敢斗。老百姓拍手叫好,境内也平安了许多,他却掉入了愤恨乃至咬牙切齿的漩涡。难道他就不怕再成为阶下囚?他们总是这样问自己,也问与自己情投意和的人。

第三十天上,他召开了由惠春风、云中海、蔡博、方子弟参加的会议,宣布道:“明日我便到郡属各县及翠华山视察,郡中事宜由惠郡丞主持。云功曹,从明日开始,你便将你的四万人马拉到翠华山前操练,由骁骑将军董理和游击将军赵伟、田农非、司马回车、诸葛兴华、贾德旺辅佐。声势务必要大,阵容务必要整齐,务必对玉葫芦和姜麻儿产生一种震慑力。再者,把好进山的路口,不许一个人进去,也不许一个人出来。蔡主簿,原来的文籍档案有些乱,重新整理一下,自我上任后的文籍档案,以我教给你的宫中的分类方法分类。还有,原账目虽然清楚,却有几笔太简,仅记为何事支出多少银子,没有明细账怎行?明摆着有贪污痕迹嘛。以后的账可不许再如此处理。方博士,从档案上看,郡内的庠学不算少,可就是进学者不多,需想办法尽快解决此事。以我之见,年内再增加义学二十处,塾学六十处,增加学额两千个。你写个方案,待我视察回衙后交我阅批。 ”

惠春风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地道:“太守果然名不虚传,理事认真负责,干净利落,言之有物,句句中的,这是历届太守比之不及的。请太守放心,我惠春风要以太守为标杆,在太守外出视察期间理好郡事。能处理者尽量处理,不能处理者等太守回衙后再请示办理。”

云中海有了用武之地,又想在李渊面前露一手,底气很足,口气也大:“中海清楚太守的用意,无非是想将玉葫芦与姜麻儿为首的乌合之众吓得尿裤子,然后发兵击之。中海别无他能,排兵布阵的本事还是有的。娘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条妙计?”

李渊指出:“我可没说对他们动武。在我视察期间,他们吓得尿裤子也好,趴下也罢,你可万万不可武力伺候,以防坏了我的大事。”

“中海明白!”云中海顿了顿:“太守,你这次视察,准备带多少人马?我从军中选精兵强将保护你!”

李渊伸出两个巴掌:“轻车简从,仅带十个随从就够了。李小古与柱儿,还有堂弟李神通,再加上成文龙和六个亲兵。事先不通知各县,走到哪里看到哪里。你们不要将我视察的消息传出去,违者严惩。”

方子弟毕竟是个文人,不无担心地道:“弘化郡之秩序虽然优于他郡,却也常有文人作祟。况且太守处理积案时又得罪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不多带些人马怎行!”

“凭我李渊的地位、为人和高风亮节,足以将坏人镇住。大家放心好了。 ”李渊言道:“请诸位各干各的吧。我回衙后,你们可要交给我一个人与衙都焕然一新的惊喜。到此为止吧。”

次日,李渊带足银两、衣服,打扮成商人模样,带领随从出了郡衙,先奔合水县,又从合水县依次视察了华池、马岭、归德、洛源、弘德、弘化及翠华山。视察了民情、城池、山水、摸清各个县的情况及风土人情,县太爷们无一不被蒙在鼓里。用时一月有余,去时瑞雪纷飞,天寒地冻,来时已是杨柳如烟,杏花盛开的阳春三月。当他回到衙中,脱去俗装,换上官服,在粉刷一新的后堂中,听取惠春风汇报治郡过程的时候,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一场近于荒诞、滑稽的表演过后,李渊心中暗笑。他站起来,双手捧拳,言道:“渊不过是个太守而已,哪里受得起诸位这等夸赞。不过,既然诸位话已出口,渊便不再说三道四。诸位身为朝廷命官,当为国家出力,这次召集诸位前来,是想与诸位共议郡事、县事。就请各位先报告本县的情势,我逐一评价,扬善贬恶。合水的柳知县,就从你开始吧。地理、史迹、物产、人口之类的事就不要说了。只谈在任期做了哪利国利民的好事,以及弊端。每人只说十句话左右,言简意赅,以省出时间治理县事。”

知县们都做了充分准备,每人至少撰写了数万字的文稿,以便能充分地向李渊报告自己的业绩。如此以来,心里便没了底,不知从何谈起了,大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心里直怨李渊刻薄古怪。

“怎么?都不想谈了?那我就谈合水县的事。”李渊扫了柳知县一眼:“合水县柳知县任上两年,做了三件大事。一是引东部的黄河水灌溉田地二十万亩。二是夯筑了城墙。三是在全郡各县中办义学最多。至于主要弊端嘛……柳知县,你自己说吧。”

胖大臃肿、如同皮球似的柳知县,断定李渊已经掌握了他的全部情况,不敢隐瞒:“在下弊端是有的,嗯,有的。一生别无他好,就是好色,常到妓馆去享受尤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算不得大弊。”

“哼,强辞夺理!娶二房三房尚无不可,可你身为朝廷命官,几乎天天泡在妓馆中,这难道不是大弊吗?”李渊一字一顿地问:“你的年俸是多少?不过两千两银子罢了,可你每年花在窑姐身上的银子不止两千两吧?以享受一夜的最低银价,至少也要五至十两,一年最少花去三千两吧?这三千两从何而来?”

柳知县扑通跪下来:“小人该死,该死!”

“知道该死就好。归位吧。”李渊指着那个背驼似弓的马岭知县:“徐知县,该你了。”

徐知县年已六十,人却乖巧,知县情尽在李渊的心里装着,便全盘端出:“弊县上任三年,派专人至农家教学一年两作之法,粮食亩增二百余斤。建文庙,祀孔子,倡忠孝仁义礼智信,秩序大为改观。奖励农桑,每年拨官银一万三千两,作为奖励之资,以故农桑大盛,粮丰桑茂,皇粮国税从未拖欠。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尊辱,县人多达理知情,相扶相帮,故无重大案件出现。在下知大礼不计小节,颇多糜费,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年费银达万两左右,全为民脂民膏。”

“唔,讲得好!”李渊赞赏地点点头。问:“我就不指定了,随便讲吧。”

“太守,下官报告华池县情。”左脸颊有块鸡蛋大的伤疤的华池知县刘百万起身言道:“华池北为草原,南为产粮区。以故大力发展草场,开垦荒地,相得益彰。再者,引进佛教,建立庙宇,以良民风。开粥厂救济灾民,年用米粮八千多担。下官仅任职年许,所做大事就这几件。若论不足,只是不够勤勉,惟此而已,请太守明查。”

李渊的脸上布满了乌云:“刘知县,你也太小视本太守了吧?你下令收人头费,过桥、入城费是怎么回事?既然你难以回答,我就将事情讲给诸位听一听。你年收取人头税每人白银二钱,过桥、入城费一钱,我到你县视察,住了六天,仅这两项就破费白银二十一两。难怪你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我来问你,这笔银子你入库了吗?入了多少?”

刘知县颤颤惊惊:“大概年入库……入库一万两。”

“哼哼,我计算过,你县有人口八万一千四百一十三人,仅年收人头税就达一万七千两之多,你仅入库一万两,剩下的弄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不开票据的过桥、入城费,年收入至少也在三万两以上,这些银子又归宿何处?收取人头费,过桥、入城费就已违法,所收银两又不知所归,该定为何罪?起来,不必吓成这个样子,回去后将你箱笼中的不义之财放回县库也就是了。”

归德知县冯有道短小精干,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禀太守,下官月前才上任,仅处理了几件案子,下发了数个文书,故无绩弊可言。”

“上任月余,所办讼案还算公道,所下文稿,也很是得体。”李渊话锋一转:“收了多少拜见费啊?大概不止这个数吧?”

冯知县盯着李渊伸出的三个指头:“这……这是常例,为融洽与县人的关系,不得不收呀!”

“那本太守怎么就没收?李渊严厉的目光盯着冯有道的小眼睛: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下不为例!洛源熊知县,本官发现你跃跃欲试。你来吧。”

熊知县是个麻杆似的瘦子,嗓门却出奇得大。他没有自卑,更无慌迫,理直气壮,声震屋瓦:“下官熊弼,在洛源任上两年,办大事数件。引洛河水灌溉农田,水利遍及全境,水浇田占粮田的十之有九。重教化,倡庠学。建乡贤祠,为杰出的县人行饮酒礼。改班匠银摊入地亩为种植公地自食,民大悦。今,县库存银近百万两,金两千两,金银财宝一宗,比任前增加了八倍之多。下官廉洁自律,奉公守法,未贪一两一钱!”

李渊激动地离开座位,言道:“我在洛源足足考查了八天,可证熊知县所言不仅不虚,且有许多感人事迹未报。就说他的清廉吧。其俸银不足养家,其妻小每到秋季,必至田间地头拣拾遗粮食用。其高堂老母病故,无资殡葬,只好卖了家中仅有的半亩薄地。官不在严而在威,威出自廉,以故洛源民勤习佳,收成大增,凶案极少。如此忠廉之士,可当大用。我不日便奏明圣上,重而用之。古人言:朝闻道,夕可死矣。那些不理民情,贪得无厌者在熊知县面前,难道不感到无地自容吗?”

弘德知县苗林极为知趣:“下官在任两月余,仅处理了部分积案,别无他能。令下官汗颜的是,与熊知县相比,差之千里。上任伊始便接受拜银两千一百余两,实在该死,求太守处置。祸大莫过于不知足,咎莫过于欲得。后当效法熊知县,殚思治县,勉为争取,路虽远,则必至,捧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唔,决心很大,且看后事如何。”李渊打量着骨格清奇,口齿伶俐的苗知县:“你的前任平庸无能,致使县内饥饿贫困,耕稼失时,田畴多荒。县境北部人烟稀少,南部俱为茂草。以致盗贼蜂起,秩序混乱,玉葫芦与姜麻儿聚众造反。你接了一个烂摊子,任重道远,若无端正人格,无真才实学,极难治理成洛源那样的县份。回去后写个治理方案,交来我看。你县粮仓几无可用之粮,银库空空,我开郡库接济你白银万两。熊知县,你再接济苗知县白银万两,以作权宜。不过,这些银子都是借你的,年底还清。还有一事,动员玉葫芦与姜麻儿的亲属、亲戚、朋友写劝降信,十日内完成。”

弘化县是弘化郡的驻地县,该县知县郎非之又是朝中门下省掌管威仪、献纳、纠正违章、监纳朝官、保管印玺的黄门侍郎宋允凤的女婿,自觉高人一等。一直稳坐,任凭他人折腾。不过,看李渊对各县的事了如指掌,点评到位,心里有鬼的他便产生了恐惧感。虽然一副胜似闲庭信步的模样,却暗暗地为逃过这一劫做着准备。此时,他站起来,不亢不卑地道:“诸位都说过了,轮也轮到在下了,在下就说几句。在下进士及第,放到这弘化县,已任职三载,所办大事达数十件之多,仅述一二。要说引水灌溉,在下以为以本县为最,引桑干河水溉田,境内全为水浇地。在四坊建市四个,仅税银每天就收入白银千两左右。捕匪缉盗,捉拿科犯,经年不辍,以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保证了郡衙的安全。库府充盈,连续两年免除田租。下官有句左右铭: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信兼治天下在下已经做到,是否独善其身,就任凭他人评说了。花以艳丽悦人,草借绿意夺目,在下受圣上隆恩,又受黄门侍郎宋允凤厚爱,在下虽政绩卓然,却无骄满之必要。要说不妥之处,还是有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譬如性格豪放,出言不逊了,怀才不遇了,心怀不畅了什么的多的是,还请太守指点一二。”

郎非之的确是个人物,有雄才大略,说到做到,雷厉风行。凡事大刀阔斧,有始有终,不独百姓敬而远之,就连他的属下和地方士绅、无赖也怕他三分。当然一半是怕他,一半是怕他的泰山宋允凤。这年头,没有靠山长久为宦者屈指可数,提拔重用者更是凤毛鳞角。他不仅在这弘化县立住了脚跟,还跟历届太守关系融洽。强龙难敌地头蛇,就是他有这错那误,乃至罪过,太守们也不与其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倒。

李渊早就想打掉他的威风,又见其出言不逊,不由怒火中烧,但还是压住火气,平缓地道:“郎知县是个干才,将这弘化县治理得秩序井然,我不无佩服,可你也未免太妄尊自大了。性格豪放,与生俱来,不为过错,怀才不遇,急于找到施展才能的机会,也尚无不可。你以此作为自己的不足,本身就是怨天尤人。我来问你,去年郡衙拨给你白银两万两,百姓抽出两万两,用做修筑城墙之用,今不见城墙在何处,银子却不翼而飞,你作何解释?”

“常言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知器。可见太守既未操千曲,也未观千剑,反之,不会仅知其一不知其二。城墙未修,事出有因,资费不足以筑城,故未见城墙之状。至于那四万两银子,在下没贪分毫,全在库房中放着。太守如若不信,前去查验好了!”郎非之满不在乎。

“就算你有理。”李渊知自己探察不细,以致被动,便拿出了证据凿凿的杀手锏:“我再问你,四坊中的杂货铺、制铜铸铁铺可是你的夫人开办的?县衙及军中所用之物可是出自这些店铺?”

郎非之的心脏咕咚跳了一下:“是……是又怎样?”

“我不妨给你算一笔账:你县衙中年需物品可支出白银八千两,你实际支出了多少?两万两不止吧?军中所用物品及枪械,年可支出白银两万两,你支给了你的夫人多少?四万两有余吧?多支出的银子全进了你夫人的腰包,等于你变相贪污三万多两白银。这不冤枉你吧?你每年至少向郡守行贿六千两白银,这些银子都从县库支出,这也非诬陷之辞吧?我本不想让你难堪,可你太自命不凡,根本未将我这个太守放在眼里,以故专戳你的痛处,让你知道天有多高,地又多厚,清楚才华不逮于你的人有多少!”

“胡说,完全是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为了整倒我,竟卑鄙到血口喷人的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渊接着郎非之的话茬:“郎非之,你实在欺人太甚,难道非要我拿出证据不可吗?你看这是什么?”

郎非之接过李渊扔给他的账簿,目瞪口呆。原来这账簿中写着他夫人所开店铺三年来的总收入和衙中购买他夫人经营物资的总支出,并附有主要物品市场价与购买价明细表。郎非之在证据面前本应认错,以求宽大处理,但他生就的狂傲和有恃无恐。却使他选择了对抗:“李渊,你是否太猖狂了?七个知县。无一良臣,就你能耐?本县可以告诉你,我的老泰山可是负监察官员之责的,就是鸡蛋,也能挑出骨头来!”

李渊怒不可遏,指着郎非之:“好你个郎非之,竟抬出你的丈人吓唬我,你访访问问,我李渊怕过何人?莫说一个三品郎中,就是左丞相杨素也没能将我吓倒。我也告诉你,李渊虽非完人,却是忠孝仁义,手脚干净的朝廷命官,不怕任何人监查!我还要告诉你,从此时起,你的知县之职,由县丞代理,待将你的事弄明白之后再作定夺。来人,给我将郎非之带下去软禁起来,没有我的指示不准放行!”

“得令!”成文龙与三个亲兵大步进入,指着堂后道:“走吧,郎知县。”

郎非之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扑通跪倒在地:“李大人,小人不识金镶玉,满口胡言,以致如此。恳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小人以后再也不敢如此了!”

洛源知县为郎非求情道:“李大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看在郎非之求饶的分儿上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其余的知县也纷纷为郎非之开脱。

李渊故作犹豫之状,好一会才开口说话:“我非朝令夕改的主儿,今天就改一次命令。看在诸位为郎非之求情的分儿上,就饶过他这一次。郎知县,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郎非之千恩万谢,并且保证:退出赃银,重新做人。

好厉害的李渊啊!众知县对李渊敬又畏,各就各位,埋头不语,一付“打死我也不说”的派头。厅堂内的空气变得沉重异常。李渊却忽然和蔼起来,以知人冷暖的口吻道:“诸位不要认为我李渊是无情的人,我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极重感情。为人别当家,当家乱如麻,这话一点不错,一家之主都乱如麻,何况诸位父母官。何为父母官?就是民之父母。既然是民之父母,就要有父母的样子。哪个父母不处处为子女着想,搜刮儿女财物的父母天下有几个?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作为父母官,只能释放光明,不能制造黑暗,制造黑暗者必会被儿女唾弃。诸位在知县任上,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却不可以聚敛财富为业,贪得无厌。诸位当多与洛源的熊知县比一比,看自己哪些地方不如熊知县,该怎样改正。天作孽,犹可悔,人作孽,天不容。将老百姓的血汗钱掖在自己的衣兜里,不是在作孽吗?老天能容许吗?实话跟大家说,我并非诚心与诸位过不去,是想皂白分明,与诸位共同治理好这弘化郡。”

李渊呷一口茶水,又道:“回去后各自查一查,将掖在兜里的民脂民膏拿出来放入库房,然后使出浑身解数,治理好本县,一月后我派人细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咱们抹了桌子另上菜,齐心协力治理县事、郡事。郡里准备拿出三千两白银,年底重赏贡献卓著者。倒数第一的县罚银五百两,从知县的薪俸里出。”

知县们这才松了口气,大都抬首望着李渊。李渊笑道:“看看,都像打愣的鸡似的,振作起来。咱官场是同仁,私下里是兄弟,只要做事问心无愧,谁也不怕谁。晌午歪了,该用饭了。今天我做东,与诸位兄弟痛饮几杯,可要一醉方休哟!我带来了两坛御酒,是圣上派人劳军时送我的,就拿出来与兄弟们共享。”

熊知县摸着衣袋:“大人不是说每人交十两银子的饭钱吗?怎的就做东了呢?”

“熊老兄好记性。银子是好东西,我为何不要?”李渊风趣地道:“都将银子掏出来,交白总管收着。下次诸位再来吃饭,就不用交了。实话实说,就是山珍海味,一顿饭也用不了这七十两银子,二十两足矣。为何敲你的竹杠?是想将剩余的银子攒起来,年底办一处义塾。白总管,就在这后堂开宴。”

宴席一般平常,仅有十菜一汤,多为地方名吃,充其量不过花费十两银子。酒却极好,为长安城中专为宫中酿造的米酒。色黄而浓,醇香扑鼻。为活跃气氛,李渊言道:“常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今日肴虽薄,酒却天下第一,而且是千载难逢的御酒,可见咱们的交情浓如水了。宴席之上无老少,今儿个咱都是兄弟,不分彼此,切莫家有常礼,开怀痛饮也就是了。郎知县,不,小弟,你说是也不是?”

恩威并施,天衣无缝,好个难缠的李渊。郎非之想不到李渊称他这个刺儿头为弟,且先点他的卯。虽然认为李渊难缠,却也不无受宠若惊,既慌乱又不好意思地道:“大人的胸襟如此广博,怎不让下官感佩?就依大人的,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好好好,开怀痛饮,一醉方休!”大家附和着。

李渊首先喝下三大杯,然后一杯杯轮流喝下去,半个时辰不到,便将一坛御酒喝了个底朝天。酒量大者已醺醺然,酒量小的已有了醉态。于是又打开了第三坛,互相敬酒。李渊端起酒杯:“诸位兄弟,咱们走到一起是缘分,我十分高兴。这杯酒祝各位的高堂健康长寿,祝各位的夫人永远美丽,祝各位的儿女中举进仕,祝各位大业有成。干!”李渊夺了先机,已使大家很是被动,又说了这么多既全面又吉利的话,大家便不无尴尬了。于是,争相向李渊敬酒。李渊来者不惧,一一饮下。

宴会在澎湃的激情和信任的气氛中结束。不知郎非之是有感而发,还是别的什么,言道:“太阳落山了,天色晚也!”李渊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天色是有些晚,可明天的太阳不是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