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最大的支流,源出甘肃省渭源的渭水,是条大河,它有波澜壮阔的豪放,惊涛拍岸的雄壮,樯倾橹摧的悲壮与凄凉,也有潮平岸阔的静谧和任人宰割的温顺。但不管怎样,它总是哗哗啦啦,经年不息地唱着有时委婉、有时雄壮的歌,流经八百里秦川,在渭河平原中部拐了个弯,然后又不知疲倦地经潼关向大海流去。
渭水在渭河平原拐弯的地方,可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这里地势高阔平坦,环境优越,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交通方便,既可控制西北,又能俯视东南,进可攻,退可守。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对其垂涎三尺,已有十二朝在此建都。
这个历史悠久的都城就是长安城。
长安城在北周末年就已成规模,长七十多里,南北宽十五里,东西宽十八里,近似一个正方形。城内的建筑群分为宫城、皇城、外郭三部分。宫城在全城北部正中,是皇帝和皇族居住、办公的地方。宫城南面是皇城,面积比宫城略大,尚书省、御史台等中央各官署衙门并列其间,是百官办公的地方。外郭城顾名思义。是宫城与皇城之外的城郭。
北周王朝末年。皇室贵族荒淫无度,政治腐败,百姓痛苦,上下离心,已到了众叛亲离、风雨飘摇的地步,时刻都有被抢班夺权、改朝换代的危险。长安城中,隋国公杨坚对周静帝虎视眈眈,暗中调兵遣将,静帝禅位已成定局,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这样,春天还是颠着脚步悄悄地来到了长安城,用它的花容点缀着城内外的一草一木,给这座暗流涌动、疲倦不堪的古城抹着姹紫嫣红和生命之绿。渭水之畔,莺歌燕舞,丽人成群,御花园内百花争芳,蝶蜂翩翩,好一派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的虚荣。
连日来,周静帝宇文阐情绪非常不好,精神忽而低沉,忽而激愤,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还很年轻,才十五岁出头,虽然身材高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天子气象,却因心情不佳,愁眉不展,目光呆滞,步履迟缓,全无了气宇轩昂、目空一切的傲岸。他已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第三感觉告诉他,用不了多少时日,他这个承续大统、合乎规范的皇帝就要下台,能否保住性命还是个未知数。他恨手握生杀大权的隋国公杨坚的专横拔扈,乃至不分上下尊卑,敢于向他这个天子开刀的残忍,更恨自己面对乾坤倒转,帝位即将沦于他人之手的无能。本想面对苍天大地。不顾天子身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更想壮怀激烈,大叫大嚷,大杀大砍。然而,想归想,却没有勇气去做,因为他明白自己身单力孤的处境,了解为所欲为、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的杨坚杀人如麻,野兽一样的残忍。
静帝心烦意乱,看看太阳才竿子高,阳光又分外明媚,空气也格外清新,便决定到城外踏青去。怕引起杨坚及属下的注意,他没有带仪仗和兵马,只带了几个太监和宫女,坐了一辆镶金包银、嵌玉着彩的轩车。从金碧辉煌的宫城太极殿出发,出宫城的承天门向北,走皇城内数里长的承天门大街,然后出皇城的朱雀门蜿蜒东去。从宫城走长安城北面的玄武门到野外,不到六里路,他为何舍近求远,非要走许多冤枉路不可?他有着明确的目的,一是到设在东面春明门处的兴庆宫探望他的爱妃王翠儿。王翠儿聪明美丽,艳压群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深受他的宠爱。遗憾的是,因对杨坚的专横不满,被杨坚以养病为名,送入兴庆宫。二是在已经少得可怜的在位时间内,多看一眼长安城内的景致。在有南内之称的兴庆宫驻足后再出城。三是东门称“春明门”,不仅与盎然的春意合拍,而且与他到城外踏青的行为有同样的意境。
长安城内有十一条南北大街,十四条东西大街,相互交叉,把全城分为一百多个排列整齐的坊市,是市民的住宅区和商业区。外郭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北面为承天门、玄武门、丹风门。南面为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西面为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东面为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每个城门各有三个门洞,惟有明德门例外,有五个门洞。
通城门的十二条大街,是全城的交通干线。其中的承兴门大街和朱雀门大街相互衔接,纵贯南北,成为一条中轴线,把全城分成东西两部分。街道笔直宽阔,朱雀门大街宽近二百多步,气势雄伟,掩映在槐树梧桐柳树之下,壮观而幽美。
静帝年轻时经常骑马或坐轿在城中浏览观光,对城内的情况了如指掌。那时他还未登基,年轻好动,任着性子来,自从去年登基大典做了皇帝,被杨坚所左右,就很少出宫了。他留恋登基前的自由自在,留恋长安城阔大繁华的气象,做梦也想重现登基前的景象。但这是不可能的,杨坚及其同伙怕他造次,严禁他出宫。他的四周布满了一双双窥视他的眼睛。这次不经请示就私自出宫,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断,是他足够的勇气积聚到极点的爆发,他要看一看杨坚能把他怎样。
虽然宫中很快就会政变,但对于只关心如何生活得好的老百姓来说,并无大碍。他们是墙头草,随风摇动就是了,至于谁当皇帝,似乎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因此,大街上仍然十分热闹,商贾如云,艺人做秀,人流如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大有舞袖掩云、挥汗如雨之势。那吵吵嚷嚷的鼎沸人语,或高亢婉转的歌唱,骡马市上牛驴毫不掩饰的、自鸣得意的噪音,铁匠抡锤打铁发出的叮当声,杂沓的脚步声,还有谁家孩子找不到父母的哭嚎,谁家花枝招展的娇娘被人摸了酥胸和滚圆屁股后的怒骂,维持秩序的大兵近似于怒斥的吆喝声,沸沸扬扬,林林总总,展现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景画,组成了一曲浩大又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既让人联想到天堂,又使人联想到世界的末日。
面对此情此景,静帝流露出羡慕而又无能为力的目光。做皇帝有什么好?怎比做一个庶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这么想着,极不情愿地放下车上用华丽的绿色缎子做成的窗帘,苦笑着摇摇头。因为他分明发现车后有十几个盯着他的轩车不放的汉子。肯定是杨坚派来的盯梢。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他的心头却笼上了许些悲哀。轩车在拥挤喧嚷的大街上骨碌碌地向东走着,驾车的大宛马因为不能奔驰急得不住地长嘶。静帝心里道:“社稷就要易主,朕就要成为平民百姓了。国之将亡,当哭声遍野,这长安城中怎的一如既往?人们难道麻木了不成!”
终于望见兴安宫那白玉雕栏,玉砖砌阶,崇楼叠阁,画栋雕梁,规模浩大的轮廓了,静帝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暗道:“不知王妃的病怎么样了?可怜的人儿啊!”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恨起杨坚来。杨坚啊杨坚,先帝及朕待你和你的父亲杨忠不薄,你为何如此凶狠,非要将大周王朝灭掉不可?苍天不公啊!兴庆宫历史悠久,原为汉王刘邦的行宫,后经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等历朝历代不断修建,已成为仅次于宫城中太极宫的大型宫殿。宫殿占地二百余亩,有殿堂三百余间,亭台阁榭,塘池玉苑,应有尽有,无不重拱藻井,琉璃瓦顶,玉砌金嵌,华美非常。
王妃原来住在正殿当中装修设施最豪丽的华屋内,后来搬到偏殿中。前些日子,杨坚又令她住宿偏殿后的柴房。静帝据理力争,无奈帝不如臣,不仅难达目的,王妃反而受到了更残酷的迫害。
因事先没有通知,管理兴庆宫的总管云洪不知静帝驾到,没有准备。及至发现,静帝已离宫门里许了。好在云洪与宫中的人们已对静帝的处境了如指掌,便不慌乱,更不惧怕,慢腾腾地出门迎接,全无臣下见了皇上的诚惶诚恐,更无老鼠见了猫般的颤颤惊惊。当然,迎驾的程序还是要的,待说过“不知圣上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类的话后,云洪将静帝迎入正殿专门用于皇帝休息的厅堂。
静帝登基后,仅来过兴庆宫三次。第一次是刚刚举行登基大典不久,算是例行公事。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出春明门到郊外狩猎,在宫中住过一夜。去年冬天又来过一次,打着龙体欠安、在此休养的幌子,目的是探望王妃。这次因为想急于见到王妃的缘故,茶仅喝了半口,便要云洪在前面开道,引他到柴房探望王妃。
柴房坐西朝东,低矮破败,共有四间,左面两间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许多杂物,右面的两间算是王妃的卧室,因在高大的偏殿后面。阴暗潮湿。
云洪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酸臭气扑鼻而来,静帝叹了口气,掩着口鼻走了进去,因室内能见度太低,险些踢翻右边盛水的瓦罐。他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楚室内的什物。
王妃躺在靠窗的榻上,脏兮兮的绫子被盖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躯体。头发凌乱,如同一堆杂草,面色蜡黄,目光呆滞,与昔日判若两人。见静帝进来,她想挣扎着起来接驾,虽费尽吃奶之力,却未能如愿,一行混浊的泪水流下来。自怨自艾,断断续续地道:“皇上来了?贱妃无力起迎,罪该万死!”
静帝鼻子一酸,泪水盈眶,拉住王妃冰冷如柴的右手:“爱妃已经病到这般地步,朕不怪罪。”他顿了顿,忽然来了勇气,厉声向云洪道:“滚出去,给朕滚出去!”
杨坚早已吩咐下来,要宫中之人严格监视王妃的一举一动,发现变故立即报告。眼下静帝来此,与王妃单独会面,当然不能掉以轻心。云洪站着不动,当静帝再次赶他出去时方才道:“奴才不能出去,怕的是圣上遭遇不测。这兴庆宫离东城门不远,常有贼人前来捣乱,若有差池,奴才不好向隋国公交代。”
“那就让他在这里吧。其实贱妃也无什么要紧的事要告诉圣上。就让贱妃当着云总管的面说吧。”王妃剧烈地咳嗽一阵:“圣上,贱妾在世的时间不会久了,有两件事一直憋在心里,怕带了去。”
静帝痛苦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朕与爱妃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说吧,将心里话都倒出来!”
王妃苦苦一笑:“这一,圣上要识大局,惜生命。看来社稷与皇位是保不住了,既然如此,就任凭他去,能保住性命就谢天谢地了。这二,先帝在时,看中神武公窦毅之女窦宝惠,曾许下大愿,说是给宝惠找一个应心的夫婿,看来这副重担就落在圣上的肩上了。贱妾以为,圣上当尽快办理,以防逊位后留下遗憾。 ”
多么善良的心地,多么质朴动情的言语,静帝的的确确被感动了,动情地摩挲着王妃的纤手,二目潮润,泪水流下来,滴在王妃的脸上和没有血色的嘴唇上。王妃感觉到了那泪的热和固有的滋味:咸咸的,不无苦涩。
好一会儿,静帝哽咽着点点头:“爱妃放心,我会处理好的,若来得及,明天办理。爱妃如此通情达理,如此关爱他人,定会感动上苍,病除疾去。”
时间过得真快,静帝不觉在柴房呆了半个时辰,他松开王妃的手,恋恋不舍地出了柴房。他闭上眼睛,适应着外边的阳光,然后下令回宫。
云洪不知静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怕没法向杨坚交代,便问:“圣上不是要到郊外踏青吗?怎的就回宫呢?”
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却激怒了静帝。好像说这话的不是太监云洪,而是想夺他皇位,祸乱朝廷的杨坚。他让云洪站到他的面前,猛地跳起来,“叭”地赐给云洪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管朕的事,不知好歹的奴才。告诉你,天还没变,朕还是驾驭天下,万民敬仰的皇上!”
云洪哪敢造次,赔着笑脸:“圣上骂得好,打得好,这是奴才的福气,嗨嗨,福气。”
静帝上了轩车,未等坐稳,宝惠富贵典雅的音容笑貌便在脑海中再现,赶也赶不掉。
窦宝惠是京兆始平人,定州总管神武公窦毅的独生女儿,为北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所生。宝惠出生时头发漆黑,长过脖颈,三岁时头发便与身齐。武帝特别喜欢她,养于宫中,派师傅教其识文解字、琴棋书画。她聪明伶俐,过目不忘,知识精进,武帝更加爱之。一日,武帝正为突厥犯边愁闷,宝惠言道:“今边境不靖,人心惶惶。突厥强大,不宜动兵攻之。愿舅舅以苍生为念,大力抚慰。若突厥与我言好而助之,江南与关东就无患了。”武帝闻之大喜,即颁诏行抚慰之计,果然大功告成。鉴于此故,武帝向姐姐道:“宝惠才貌皆佳,难有人与其相比,当为之娶一个能与其匹配的郎君。待他二八年纪之时,便用射凤凰之方法为其择婿,切不可轻率从事。”
武帝传位于宣帝宇文主赟。宣帝因性情暴躁,贪恋女色,肾衰体弱,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仅在位一年,年方二十二岁。
静帝即位后,太后曾经向他提起为宝惠择婿之事,因国事忙乱,辅政大臣杨坚又急于取他而代之,便无暇顾及。今经王妃提起,方才决心迅速办理此事,以慰先帝的在天之灵,也对杜鹃啼血的王妃有个交代。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静帝的銮驾从朱雀门进入皇宫,又从承天门进入宫城中的福寿殿,直接进入了杨太后的后宫。
年仅三十六岁的太后端庄慈祥,既有城府,又平易近人,豁达乐观,不管发生什么大事,脸上总是带着笑。虽然杨坚抢班夺权的步伐已经明显地加快,对皇族的迫害日渐加剧,她无力回天,任凭事态的发展,却仍然乐哈哈的,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与往常一样,静帝下了轩车,顺着玉砌台阶进入后宫的厅堂,却感觉不到往日的温暖和热烈。袅袅婷婷的宫女和不男不女的太监哭丧着脸,太后瓜子脸上灿烂的笑容全然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欲哭无泪的哀痛。他猛地一惊,预感到发生了塌天大事,顾不得向太后请安,便急三火四地探问缘故。
“杨坚已决定将你赶下帝位,由他受禅为帝。他刚才来过,态度十分生硬,说若是不照他之意办理,便将皇族上下人等斩尽杀绝。”太后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块黄绢,凄然地道:“这是太傅宇文椿撰写的禅位诏书,你看吧。”
虽然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虽然历史上宫廷政变比比皆是,虽然静帝早有思想准备,却还是有一种事情来的太早太突然的感觉。他哆哆嗦嗦地接过禅位诏书,只见上面写着:元气肇僻,树之以君;命有不恒,所辅唯德;天心人事,选贤与能;尽四海而乐推,非一人而独有。周德将尽,妖孽丛生。骨阿多虞,藩篱梅危。
相国隋王,睿圣自天,英华独秀。刑法礼仪同运,文德武功共建;爱万物如已,任兆庶以为忧。手运机衡,躬命将士,芟夷荡氛,天下归心。虞舜大功二十,未足相比;姬发之合位三五,岂可足论。
况本行已谢,火运既兴。日月出革命之符,星辰表代终之相。烟云改色,笙簧音变。朕虽寡味,未达变通,幽显之睛,皎然易识。今便顺应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隋,一依尧舜汉魏故事。
“母后,隋柱国是你的父亲,朕是他的外孙,他为何不念手足之情,苦苦相逼?”静帝颓然坐在椅子上,仰天长叹道:“苍天不公啊!”
杨太后擦着泪水:“我也曾劝他效法周公,留美名于后世,也曾质问他为何非要做皇帝不可,像王莽那样留下骂名。还列举过许多夺皇位者于人不齿,无所作为,遭杀身之祸的故事,他全然不听。事已至此,已无挽回的余地,就依了他吧。”
静帝抽泣着:“母后,都愿儿无能,以致有这般下场,痛心哟!更令儿心碎的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天下百姓和臣吏。”他擦着小溪般流淌的泪水:“依就依了,只是在离开皇位前,儿要办一件大事,待这件事办妥,再让位不迟。”
“莫不是宝惠之事?”
“正是此事。”
“想那杨坚是不会同意你处理这件事的。他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暴戾无情,如此关于脸面的大事,他怎会给你去处理。依我之见,你就不要管这件事了,免得自找不痛快。”
“不,朕要管,而且要管好!”静帝如同一头受伤的雄狮,拍案而起,吼道:“现在我还是天子,想管什么就管什么,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他是相国,是臣,朕是君,君难道受制于臣吗!”
原本谨小慎微,在杨坚面前屁都不敢放的静帝突然变得如此刚烈,让杨太后吃了一惊。她看一眼毛发直竖,二目通红的静帝,言道:“圣上犯不着与他斗气,龙体要紧。你若非要管这件事不可,就与他商量一下,成与不成,则另当别论。 ”
静帝正了正便冠,挺直腰板,挥舞着右手:“与他有什么好商量的,朕要下旨,明日便处理此事!明日是清明节,黄道吉日,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日子。母后,朕这就回太极殿书写圣旨。”
话音未落,一个虎背熊腰,强劲剽悍,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汉子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这汉子耳大面方,风眼剑眉,美髯拂胸,原本俊朗红润的面相因利令智昏、目空一切的耀武扬威而变形。穿紫色圆领绸袍,头戴绯色头帻,脚登黑色胡靴,腰挎宝剑,一副纵横捭阖、志得意满的神态。此人不是别人,就是相国、辅政大臣杨坚。
杨坚虽凶,却向来不失礼仪,双膝跪倒在静帝和杨太后面前:“微臣见过圣上、太后。”
静帝傲然端坐,道声“免礼平身”,然后单刀直入:“相国的禅位诏书朕已览过,文辞凝重大气,理清意明。既然相国想做皇帝,朕让位未尝不可,不知相国打算何日登基?”
“就明日午时吧。”杨坚大言不惭:“不过你要学前人故事,三让其位,老夫方可登基。我杨坚壮怀激烈,心存高远,崇尚仁义忠孝,定能固我疆土,造福天下亿万百姓。我一片忠心可对天地,问心无愧。圣上,你与太后尽管放心,我登基之后,太后便是堂而皇之的公主。圣上便是当然的先帝,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
静帝提起办理宝惠择婿之事,杨坚百般阻挠:“办理禅位之事要紧,待我登基之后,亲自办理此事,无需圣上劳神费力。”
杨太后道:“圣上退位前,就办这么一件事,相国岂有不依之理?况且昨夜先帝托梦于我,说是宝惠年已二八,当立即择婿,而且要圣上亲自出面妥办。”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理会那梦也罢。”杨坚背对太后,一副待理不理的样子。
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争得面红耳赤。静帝终于忍无可忍。怒道:“相国,你是否太专横了?在朕未禅位之前,朕仍为天子。天子一言九鼎,你当照而办之,反之就是大逆不道!”
“这天下是我和父亲浴血奋战打下来的,皇帝本就应当由父亲和我来做。为了江山社稷,念你年幼无知,我方才低三下四,辅佐于你。今你不仅不感恩戴德,反而用这等口气与我讲话,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杨坚面前,静帝向来陪着小心,此时口气天大,杨坚怎能忍受?他如同一头受伤的棕熊,在厅堂中窜来走去,右手下意识地按在剑柄上,大有拔剑之势。
静帝毫不退却,针锋相对。二人一个像拼死一战的斗士,一个似发现猎物的饿狼,声调越来越高,动作愈来愈夸张,句句如狂涛奔腾。臣子与皇上激烈争斗,世所罕见,若不是杨坚权柄日重,皇上一味忍让,怎会出现这等情景。
杨太后忍无可忍,豁然立起,指着杨坚:“静帝是当今皇上,贵为天子。作为臣子,在天子面前应当毕恭毕敬,惟命是从,你却大叫大嚷,如此无理,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假若你做了皇帝,你的臣子这样对你,你当怎样?换句话说,即使我们三人是庶民百姓,你也不能如此无理。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汉?况且我是你的女儿,圣上是你的外孙。明告你说,圣上要办的事非办不可,你若再阻拦,我也就只好豁出去了。待将你抢班夺权的大逆不道张扬出去,看你有何脸面面对臣子和百姓。”
杨坚是个聪明人,知道若静帝与太后将生命置之度外意味着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换了一副虽有笑容,却也不无愤激的面孔,点头道:“好好好,就依了你们。不知道这婿如何择法?”
静帝冷冷一笑:“遵先帝之嘱,只比箭法,名列前茅者入选。明日午时进行,今日下午布告城内臣民。相国忙于禅位事宜,明日就不用参加了,朕驾现场,亲自评选。你忙禅位之事去吧,朕想在太后这儿呆会儿再回宫。”
杨坚灰溜溜地离去了,静帝望着杨坚的背影,感到无比的惬意。第一次全身心地行使一个人主的权力,展示天子的威严,便大见成效。他突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对以前的窝囊和胆怯的自我谴责和无比的遗憾。
太后也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她抖起精神:“圣上,壮起胆子,照自己的意愿干下去。明天的择婿,场面一定要大,气势一定要足,尽情地向臣民们展示自己的威严和实现先帝遗愿的坚决。”她顿了顿:“若是唐公李炳的公子李渊加入择婿的行列就好了。此人今年也是十六岁,少年英俊,倜傥豁达,任性直率,宽仁容众,为不可多得的大才。有识相者曾言:此人骨法非常,必为人主。如果他被选中,将是宝惠之福。”
李渊之父李炳是北周战功卓著、赫赫有名的王公贵胄,可随便出入宫城的太极殿。又因李渊之母与杨坚的夫人是同胞姐妹,李渊经常随父母出入皇宫。静帝与李渊同年同岁,为太子时与李渊玩过几次,对李渊的印象极深,而且对李渊的家世很是了解。太后的话音未落,关于李家的情况就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李家的祖籍陇西狄道,李渊为凉武昭王的七代孙。武昭王生歆,歆生重耳。李重耳曾任魏国弘农太守。重耳生熙,李熙曾任金门镇将军,仪凤中期为光帝重臣。熙生天赐,李天赐曾任魏国幢主、司空。李渊的祖父李虎曾任魏国左仆射,封陇西公,与周文帝及太保李弼、大司空独孤信等八大重臣以功参佐朝事,时称八柱国,天子赐姓大野氏。北周初年,武帝追封其为唐国公,赐还本姓。李渊的父亲李炳曾任北周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袭唐国公。李渊于北周天和元年生于长安,七岁便袭唐国公、上柱国称号。六岁能诗,七岁能文,后博览群书,习练武功,十三岁那年,诗文与武功便炉火纯青,传颂于长安城内外,有“神童”之称。
想到这里,静帝言道:“母后所言极是,要是李渊能参与择婿,定能击败各路好手,大获全胜。宝惠黛含春山,神如秋水,姿态婀娜,人品端正,又能诗善画,精棋懂书。二人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天作一对,地合一双,日后定会连理并枝,举案齐眉,益于社稷,利于臣民。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参与,也不知他的父亲是何态度。”
“这有何难,派太监刘公公持告示到他府上说明原委,向李炳交待清楚圣上的愿望,大事可成。”太后饮一口香茶,接着道:“据我所知,李渊的父亲唐公对宝惠评价很高,曾经当着我的面说过:若谁能娶到宝惠,足矣!”
静帝点头称“是”,然后告别母后,起驾回宫。上车的刹那间,他忽然觉得有几点水珠落在脸上,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一片雨云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好在雨云离太阳还有一段距离,春光仍然普照,煦风仍在吹拂,预示着明日是个好天气。
李渊的府第在皇城西北边,紧靠宫城的承天门。这里称永嘉坊,是王侯公卿的住宅区。李家历代为官,非侯则卿,府第自然一流,占地达百亩之多。高墙之中,建有重檐攒山式、重檐庑殿式殿堂十余座。汉白玉为基,青砖砌墙,琉璃瓦罩顶,五彩彰饰,双蟒着柱,气魄非凡,气象万千。玉苑内名花怒放,亭榭灿然,小桥流水,塘清鱼跃,使人目不暇接。大门为悬山式建筑,很是高敞,可骑马进入。红色的门柱,赭黄色的斗拱,错金的门钉,绿色的琉璃瓦,与上写“李府”二字,黑底绿字的匾额互相映衬,色调庄严而素净,布局严谨,气势恢宏。门口左侧有一棵粗可数抱,老杆槎丫,虬枝似龙的古槐。上面有一个硕大的喜鹊窝,喜鹊飞上飞下,唱着令人愉悦的歌。李府家族庞大,居住在府内的亲属、幕僚、宾客、奴仆达百余人之多。广厦深院内,终日灯红酒绿,日中一为乐,夜半不能休。
从大门进去,走百余步,便见一座高耸的殿堂,这是李家议事的地方。明净的厅堂内,白玉为几,雕花紫檀作案。案子很大,周围摆放着二十多把黄花梨椅子。玉几温润,两边摆放着三个紫檀绣墩。绣墩上雕刻着巧夺天工、美妙绝伦的花纹。
一直走下去,连过数座殿堂,才是李家亲属的居住区。区内有两座殿堂,一座供李渊的祖父母居住,一座由李渊及父母居住,弥漫着家的温馨。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身着练功衣,姿貌雄伟,眼大隆准,天庭饱满,英武中透着豁达之气的少年后生,从西面那座殿堂走出来,一溜小跑,来到殿堂西面三百余步,紧靠围墙的平场上。他就是李炳之子李渊。
那平场有半亩地大小,边上摆放着石担、石锁之类练功用器械。兵器架上插着偃月刀、钩连枪、方天画戟、斧钺等武器,俨然是一个装备齐全的小校场。
李渊伸展了一下手脚,算是做好了练功的准备,然后拔剑在手,白鹤亮翅、童子拜观音、朝天一炉香,闪展腾挪,招招相连,剑花串串,直耍的云飞风生,柳絮纷落,使人眼花缭乱。
练过剑法,又耍偃月大刀,横扫千钧、力劈华山、青龙缠腰,飞上落下,式式相接,刀光闪闪,直耍的烟尘扬起,山水呜咽,令人心惊胆颤。
刀法练过,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正要耍那兵器架上的方天画戟,管家李大直言道:“公子,向老爷汇报的时辰到了。不能耽搁,若耽搁了,老爷会生气的。”
李渊将已经握在手的方天画戟插回原处,噔噔噔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不大,长宽各三丈左右,靠窗摆放着一张精工细作的红木桌,上面有一小巧玲珑的笔架,古朴的鼠须笔、鸡距笔,整齐地挂在上面。架下一方质朴典雅,四隅刻飞龙、卧虎、玄武及圆形水池的汉砚,里边盛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墨汁。那是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素墨研成的。一幅临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兰亭序》的书法展开在桌子正中。许是已学到精髓,又一气呵成的缘故,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字体道媚劲健,端秀清新。书法前端摆放着用糙纸做成的单面印蝴蝶装册页书,书名为《尚书百问》。雪白的北墙上挂着王献之俊迈超逸的《鸭头丸帖》《洛神赋》。还有三国魏太傅钟繇的书法作品,字虽不多,却是幽深无际,古雅有余,骨力四溢。
靠西墙摆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用黄檀做成的博古架,上面摆放着商代的青铜器、嵌银器,周代的漆器,汉代的陶器,南朝的瓷器。值得一提的是,商代嵌绿松石兽面夔龙纹象牙杯。该杯象牙为本,上面嵌满了绿松石,图案清晰,闪闪发光。造型别致,精雕细刻,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那件瓷土细腻,胎质坚薄,油质密而洁白,产于邢窑的白瓷瓶,是件供品,是杨坚送给李渊的父亲李炳的。李炳将它送给李渊,以示关心和疼爱,更有对儿子的希冀和期盼。
东墙摆放着一个硕大无朋的书架,架上摆满了成捆如山的竹简,也有几件卷轴式和蝴蝶装的书籍。有易、书、乐、诗、礼、春秋、孝经、论语、说纬、经解、训诂、小学十二个类别。
靠西窗处挂一张造型夸张的漆木弓,一个犀牛皮雕花箭囊,囊中插着十几支以箭竹为杆的箭,箭尾的羽毛五颜六色。箭囊的右侧斜挂一把鲨鱼皮镶金嵌银,箭把镶珠嵌玉的龙泉剑。箭剑交辉,相得益彰。
李渊擦完脸,换上一身经过改造,紧身圆领,颇有胡服特色的绿色四葵衫,然后面对瑞兽铜镜,用象牙梳子梳理着拢起的发髻。他向来就是这样,因为他一直认为:良好的形象,不仅能说明一个人良好的心态,也是对他人的尊重。况且他要去面见博学多才,对他十分严厉,他非常尊重,一直作为心中偶像的父亲。
管家李大直对李渊很是了解,对他这样耐心地打扮自己的行为,更是司空见惯,既不急躁,也不催促,直到李渊换上瓦亮的皮靴,又在铜镜前照了一遍,整理了那根根本不影响仪表的垂发,拿起桌子上的书法作品,向西厅门走来,方才打开厅门,跟在后面,向李炳的书房走去。
李炳四十多岁,高约七尺,伟岸不常。古铜面色,大眼阔口,颇有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的大将风范。书房内的布局基本与李渊书房的布局无异,若说有什么不同,北面墙壁正中,挂一幅白绢水墨画。那画长五尺左右,宽三尺有余,上画一只张牙舞爪,呲牙咧嘴,耀武扬威,咆哮着扑向前面猎物的下山虎。脚下的杂草颤抖,左边的悬崖巨石滚动,头上的古松落叶纷纷。那虎纵横捭阖,折冲宇宙的气势可见一斑。为何挂这幅画?李炳从未作过解释。有人说他意在表现自己号令天下,勇冠三军,威震四方的过去。有人说他为了说明自己人老雄心在,还能义不负心,忠不顾死,洞察幽微,披胆沥胆,怒目横刀,万里驰驱的耿耿之心。还有的人推测他在告诫那些作恶多端,伤化虐民,饕餮放横,狡诈锋协的鹰犬小人和贪污腐化,男盗女娼的伪君子:若继续作威作福,必被虎食。此画的意境悠远,耐人寻味,君子观之击掌,小人观之抖索。
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虽然李渊不无自负,甚至不无自命不凡,但在严父面前,向来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还未在李炳面前站定,便陪着小心道:“父亲,孩儿向您老人家汇报功课来了。今日上午习武,重温了以前学习的刀法,又跟师父学习了少林童子功。下午习文,细读了《老子》和《孙子兵法》,临摹了《兰亭序》。刚要以练武的方式歇息,看时间不早,就来了。请父亲指教。”
李炳接过李渊递过来的书法临品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捋着胡须在原地踱了几步:“总的看临得不错,只是骨力不够,也缺乏原作的风采。最大的缺陷是‘撇’大,临的走形,更谈不到力度。”
“孩儿谨记,以后改过。”李渊唯唯称“诺”,头也不敢抬起,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自我约束的假装。
李炳看李渊两手空空,不由动怒,厉声问:“写诗作文了吗?”
“没有写文章,只作过一首诗,一阙词。”
“拿来我看!”
“只在心里记着,没有写出。”
“你就爱故弄玄虚,怎的不写呢?耍小聪明偷懒罢了。 ”李炳拍着几案:“吟给我听,若有差错,小心挨打!”
“就先吟诗吧。”李渊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吟道:“吾从桥下过,抬头见娇娥。抑情驾舟去,岂知更牵挂。夜来梦南柯,瞑目至月斜。自此神魂倾,无力驰战马。呜呼大不解,恨那小冤家。吟诗记情怀,移情邦与家。从此垦八荒,文武共生花。吞吐天地志,披肝雄天下。揽月云汉中,少壮能几何?”
“给我打住!”李炳斥道:“尽是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全不见雄浑大气,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父亲不是教导孩儿,吟诗要实,要发自肺腑,不要无病呻吟吗?孩儿诗中的事全是真的,并无半点虚假。”李渊不无委屈。不待父亲开言,又道:“再说,诗的后半部分孩儿表现的是……”
“罢罢罢,算你有理。”李炳二目瞪着李渊:“再将那词吟于为父听来。”话刚出口,又改口道:“想你也吟不出什么好词,就解释老子《道德经》中的释句吧。我来问你,这‘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无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为何意啊?”
李渊正色作答:“可以用言词表达的道,并非永恒的道;可以说出来的名,并非长久的名。无,是天地的始;有,是万物的根源。”
正说着,管家李大直走了进来,先向李炳深施一礼,然后道:“老爷,宫中的刘公公已经进府了,如何办理?”
李炳急忙起身:“当然躬迎了。渊儿,到此为止,快快陪为父迎接刘公公去。 ”
二人刚出房门,刘公公已经到了房门前。刘公公甩着拂尘,庄重地道:“李炳听旨。圣上口谕:明日午时朕亲自在朱雀门外校场为窦宝惠择婿,旨李渊参加,钦此。”
李炳父子跪听口谕后,将刘公公迎至客厅坐下。待仆人倒上香茗,李炳问:“刘公公,既然圣上有旨,明日让犬子参与择婿也就是了,但不知怎样择法,论文还是比武?”
刘公公打开一张黄纸,摸着光光的下巴,娘声娘气地说出一番话来:“这是由圣上亲书并签发的告示,已经贴满全城,老夫特意给你带来一份,请过目。这上边什么都写清楚了,一看便知。”
李炳打开,只见上面写着:遵先武皇亲之遗愿,圣上躬亲皇城朱雀门外校场,为定州总管神武公窦毅之女,武皇帝之外甥女窦宝惠择婿,年在一十有六之少年皆可入流,若尽其所能,许成大姻,成其皇亲国戚,扶摇九重,荣华万载。
惠年方二八,美丽典雅,文才上乘,贤惠通达,为一代才女。愿以比武之式选取佳婿。一旦事成,定喜结伉俪,举案齐眉。故凡符合条件者,去疑解虑,大胆上阵,施展才华。
以武择婿,古已有之,传为佳话,只是过于繁缛。命由天定,姻以运作,以故此次择婚,以简为要。一不问家世资财,二不计容貌气度,百步之外张弓,射中屏上所画凤凰之双目者,便为惠之夫婿,不日婚之。
今庠序遍于四海,儒生入庠序之学;武馆布于天下,习武者难以计数。定有才子百里挑一,出人头地,荣典叠颁。朕自登基,勤劳国事,旦夕不宁,唯刑是恤,三辟五听,寝兴载怀。终至九州于清汉,鸣六象于高岗,灵瑞杂沓,玄符昭著,星索紫宫,水效孟月,飞鸿满野,长慧横天,端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朕心系社稷,怜惜亿兆,殚心竭虑,心可对天。今还先武皇帝之遗愿,虽为份内之事,却可对先帝之灵,臣民定然赞之、成之、拥之、戴之。朕之心田,天地可鉴。
李炳看完,连连点头,大颂静帝的功德。告示最后的文字原本是静帝画蛇添足的自我标榜,也成了他为静帝大唱赞歌的依据。因为他晓得静帝的处境,更知静帝此举在唤起臣民之心,体面地被赶下台的用意,况且他极乐意李渊娶宝惠为妻。
男大当婚,李渊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不仅春心萌动,而且宝惠早已在他的心目中占据了相当大的地位。每当宝惠那靓丽的面容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就会心跳脸红,躁动发热,甚至还幻想到将宝惠娶到手的愉悦和洞房的温馨。然而,婚姻全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占有宝惠的欲望,只是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听刘公公吹牛,听父亲唱赞歌。
李炳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他的宝贝儿子,以教训的口吻道:“听明白了?明日就给我比武去。可要好好比,娶不到宝惠不许回府。我喜欢惠儿,你母亲也看中了这孩子,你可千万不要让我与你母亲失望啊!”
“是,父亲,孩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孩儿的箭法父亲是知道的,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李渊心花怒放,但却压抑着激奋的情绪,一板一眼地作答。
“李公子,你七岁就被封为上柱国、唐公,可见圣上是器重你的。这次圣上派老夫前来,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非要你娶宝姑娘不可。在这件事上,只有你有这样的待遇。圣上隆恩,你可要将武比好,作为报答哟!”
送走了刘公公,李炳不仅又苦口婆心地教诲了一番,还与李渊来至操场,在靶子上画上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圆圈,让李渊射了十几箭,然后手把手地进行指点,以达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效果。然后才让李渊选取了一张上好的漆弓和六支质量上乘的利箭。然后才让李渊坐下来用晚饭。
李渊习文练武,文章算不得上乘,武功却已炉火纯青,不足的是从未上过阵,真刀真枪地打杀。因此,他不仅没有十成把握,反而有些心虚。晚上躺在床上,说什么也睡不着,便干脆穿上衣服,在操场上叭叭地操练起来。连射百余只箭,已是午夜时分,他也累了,重新躺下,竟一觉睡到大天亮。
待洗漱完毕,用过早饭,李炳将李渊传至书房,又好一番教导,不仅重复了昨日讲过的箭法精华,发射要领,又嘱咐了两件事。一是穿甲戴胄,胯下骏马,以壮威提胆,仪表堂堂。二要在最后施箭,为的是总结他人的经验教训,掌握天时,好两箭全中。还主动提出,将自己体质健壮,色如碧血,外形优美的良种赤兔宝马交他骑坐。又对选上后如何面见皇上、未来的岳父母和夫人,怎样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做了提示。一个久经战阵、杀人如麻而眉头不皱的铮铮汉子,此时竟如此缠绵,可见他的良苦用心。
李渊的母亲独孤迦藤听到消息,也赶来凑热闹。她是鲜卑族大贵族、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女儿,极有教养,话语不多,却很到位:“渊儿,要有一颗平常心,尽力而为也就是了,千万不能有什么压力。若射中了,说明咱与宝惠有缘,若是不中,是与她没有缘分,强求不得。”
李炳晓得夫人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给李渊卸思想包袱,便顺着夫人要表达的意思说下去:“你母亲说得极是,万万不要紧张,既要重视,要有信心,更要松弛。这就如同打仗,压力太大,过于紧张,就很难发挥自己的能力。好了,准备去吧。”
“操千曲而晓后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孩儿经数年磨练,自知箭法之精妙,若再遵父母之嘱,有颗平常心,定见山固水灵。”
李渊拜别父母,先到马庑,牵出父亲的爱骑溜了一圈,又将赤兔拴在槽头,亲手抓了几把豆料撒在草节上,然后回到卧室,翻看着那副闪着金光的鎏金索子甲。然后从箭囊中抽出那几支精选的利箭观察着,抚摸着。然后站起来,目光深情地对向朱雀门的方向,推断着箭场所在的位置,场面如何壮观,箭屏在哪个方向,起点在什么地方。是的,情窦初开的他有些神不守舍了。
不知什么时候漫起了大雾,那雾无声无息,慢慢地从府外团团涌出,初如蠕动的羔羊,沿着墙根缓缓爬行。渐渐地,像是领悟到了什么,“羊群”摇身一变,成了丝丝缕缕,在后花园的树丛中飘荡。然后攀上雄伟的殿脊,高高的树梢,一副想去,又不无留恋的样儿。
李渊从卧室中走出来,站在雾中,任凭那雾在他头上缭绕,湿着他的头发和满月般的脸。他怕那射凤择婿因这不合时的雾而停止,便不无恼怒地诅咒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奔来的,比鬼还可恶的大雾,祈祷着这雾快快散去,还一个朗朗的好天气。
那雾大概被李渊骂恼了,就是赖着不走,直到离午时不到半个时辰,方才散去,还原了那个原本艳阳高照,春意盎然的明媚春光。
李渊大喜,信心倍增,急忙披挂整齐,告别父母,骑上赤兔马出了府第,沿皇城中间的官道,奔向朱雀门外的校场。本以为一路畅行无阻,哪知奔向朱雀门外观看以武择婿者大有人在,达到了万人空巷,家无守者的程度,就连腆着大肚子的孕妇,腿脚不便的残疾者也趋之若鹜。端的是车像水马如龙,人群似海,行人若流。
若在往常,李渊定会趾高气扬地吆喝人们闪避让道,因今日情况特殊,若大吆小喝,有失风度。便耐着性子,依着人们缓慢的行进速度,慢慢前行。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方才来到朱雀门外右侧的校场上。
校场占地二百多亩,为军队集合和操练的场所。校场南面有两座汉白玉做成的华表。华表形如桔槔,上装一根汉白玉斜板,顶端斜插一杆。分基座、柱头、柱身三部分。柱身上部雕刻着石榜,柱头顶着石盖,石盖上立一形态安详、儒雅的瑞兽。华表雕龙画凤,镌花刻兽,既有浅浮雕,又有透雕,古色古香。这两座华表连成一座大门,高大庄严,展示着皇家的富有和气派。校场周围是一座座红墙碧瓦,重檐歇山式建筑。正北的那座殿堂特别高大华美,为天子阅兵时休息之处。这座殿堂前面,是高约数丈的点将台。点将台用规整的汉白玉砌成,两边设梯道,各由一百零八个台阶组成。顶端长六丈许,宽三丈有余,四周的栏杆由城堞组成,上面插着五色旗帜。许是静帝亲临的缘故,铺上了满是图案、花纹琳琅满目的地毯。左侧架一直径八尺的牛皮鼓,右侧悬一粗过两搂,高约六尺,上面雕刻着征战图案的青铜钟。中间摆着厚重宽大、四周布满云兽纹的紫檀长几,几上放着笔砚和一尊构思精妙,工艺精湛,刀法犀利,线条流畅,形体饱满,给人以巧夺天工之感的大理石雄狮。雄狮高不过二尺,但却极有力度,栩栩如生。据传,此狮为汉高祖刘邦的御用之物,每当校场练兵或将士征战,必摆在调兵遣将的坛顶,以壮军威。北周开国皇帝宇文觉得到此物后爱不释手,亦效法刘邦用以壮军威,凝士气。宇文觉薨后,传给了明帝宇文毓,宇文毓传给了武帝宇文邕,宇文邕传给了宣帝宇文赟,宇文赟传给了静帝宇文阐。今日静帝亲临校场,自然要将这件镇国之宝放在显要位置。
点将台两边,高高耸立着涂着白漆的鸡翅木屏板。屏板长三尺,高丈许,厚约半尺,上面立着一只用榆木刻成的展翅欲飞、形态逼真的凤凰。凤凰身着五彩,头有巴掌大小,拇指顶大小的眼睛鼓在头部两侧,而且涂了黑色,为的是便于识别。点将台的东面摆放着几案,几案上摆放着一卷白绫和写着数码、长宽不过数寸的竹片,还有笔墨砚瓦之类,这定是签到处无疑。
校场内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不同的模样,不同的神态、性格和装束,以及喧聒耳鼓的吵叫、喊声、笑声,使校场变成了多姿多彩的人的海洋。然而,人们还是络绎不绝地滚滚而来,惹得维持秩序的御林军七粗八细地呵斥。
前来应试者已经排起了人的长龙,蜿蜒半里许,算来达三百人之多。这些人中,大都是王公贵胄的子弟和腰缠万贯的富贵之家的孩子,庶民子弟不过占总人数的百分之一,虽然他们衣冠楚楚,却难掩其土气,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许是王公贵胄子弟家住皇城,离校场近的缘故,许是他们娶宝惠心切的原因,排在队伍前面的无一庶民子弟。此结论并非杜撰,王公贵胄子弟与庶民子弟和富家子弟有着明显的差别,他们油头粉面,张张扬扬,无不尽力地体现个性,表现自我。参试者按次序进行登记,登记后每人拿一个上写数码的竹片,然后再按次序站到点将台两边,等待叫号射凤。李渊谨遵父嘱,排在最后边,拿起号牌验看,嗬!竟排了个三百二十六号。
午时将近,静帝的銮驾出朱雀门,顺着黄沙铺就的大道浩浩荡荡地向校场走来。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行使天子权力的缘故,静帝毫不吝啬地动用了只有郊祭时才能使用的仪仗。前有一百个盔明甲亮、手持刀枪剑戟的武士开道,静帝乘轩车居中,后有旗罗伞扇和乐队组成的仪仗,最后边又是一百个甲亮盔明的武士。
静帝望望前边,再瞧瞧后面,然后扫视着向他欢呼的人群,暗道:“杨坚啊杨坚,不知你看了如此盛大的场面之后作何感想?哼!你不让朕安生,朕也不让你舒服。”
皇上驾到,在场者当然要山呼海啸,当静帝登上点将台坐稳,人们忽啦啦跪下来,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排山倒海,惊天动地。
静帝微笑着,目光扫视着人群,然后向身边的刘公公说了几句什么。
刘公公遂向人们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接着高声叫道:“遵圣上旨意,宣布比武律则。这一,凡参加比武者,按顺序上场比试。每人射两箭,皆中屏牌上凤凰的两只眼睛者为胜。若胜出者在二人或二人以上,胜者再行比试,直到选出一人为止。这二,凡陪应试者进场的人等,可陪应试者进入校场,但不许干扰比试。这三,今儿,天子亲临,可见事关重大,任何人不许高声喧哗,更不能扰乱试场,违者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麻公公又裂破嗓子叫道:“午时已到,比武开始!”
钟鼓齐鸣,咚咚瞠瞠,声震天宇,惊得鸟雀乱飞,骇得童稚哭嚎。皇家的气势,谁人敢比?第一个出场的是中书令之子游宾。游宾高大魁梧,气宇不凡,着一身绛色胡服,打扮得头紧脚紧,给人一种力大无比,胸有成竹的感觉。听到叫号声,他快步如飞,蹭蹭蹭来到点将台前,向静帝行了大礼,然后飞快地站到指定位置,拉弓搭箭,弓如霹雳惊弦,那箭啸叫着飞上屏牌。谁知用力过猛,箭越屏牌而过,扑地落在离屏牌十步之外。此箭不中,已无取胜的希望,可他仍不服输,紧接着又发一箭,不想重蹈覆辙,只是出靶的距离短了几尺罢了。
场内的观众无不为他惋惜。静帝自言自语地道:“此人虽力大无穷,却不知深浅,难与宝惠匹配。”
第二个出场的是侍中之子郑子武。此人细瘦如竹,虽算不得英俊,却划不到丑的行列中去。定是为了掩盖身材的不足,身着黄铜鱼鳞甲,头戴鎏金铜盔。他很自负,向着一脸沮丧的游宾笑了笑,连射两射。无奈他力气有限,难开满力弓,两支箭全都落在了屏牌前两步之遥,与游宾形成了反差极大的对比。
尚书令之子钱无多第三个出场。无多五短身材,红光满面,看那较为老成的面相,不像十六岁的孩子。他大大方方,不紧不慢,稳稳地站定,细细地瞄靶,一箭射过去,那箭不偏不倚,钉在凤凰的左眼上。
人群掀起了一阵欢呼声,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静帝根本没有相中钱无多,心中暗道:“但愿他第二箭不中,退出竞争。唉呀呀,怎不见李渊的身影?”
刘公公看透了静帝的心思,哈着腰涎着脸,光光的嘴巴对着静帝的右耳:“圣上放心,就是钱无多再中一箭,也无大碍,有李渊压阵,他会只败不胜。”
极懂拍马之术的麻公公怎放过这个投静帝所好的机会,摇头摆尾地向静帝道:“圣上睿智宏度,淑质贞亮,所想之事必成。凡事三分天意,七分人事,他的箭法再高明,也难违天意。”
钱无多游手好闲,视财色如命,是个纨绔子弟,平日里很少练习武功,按道理讲难以中的。好在他胆大心细,遇事不慌,方才有这样的成绩。此时的他不仅没有陶醉在胜利之中,反而更加沉着稳健,屏住呼吸,集中精力,又射一箭,那箭如有神助,叭地射穿了凤凰的右目。这时,他如同变成另一个人,连蹦带跳,张张扬扬,欢呼胜利。他忘乎所以地大脚扬尘,来到点将台前:“圣上,小人赢了,何时迎娶宝惠姑娘?”
静帝心中不畅,对钱无多极为厌恶,又不便恼火,待情绪稳定下来,才回答钱无多的奢求:“钱无多,你连中两箭,朕向你祝贺。只是此时提出迎娶之事为时过早。刘公公宣布律则的你大概没听明白,朕让刘公公再相告于你。”钱无多明显地感到静帝话中有刺,待听完刘公公的解释,方才悟到自己因兴奋造成的鲁莽,便叩头谢罪,立于一边,暗暗祷告苍天有眼,将其他应试者的箭拨到靶外,成全自己的好事。
比试继续进行,应试者纷纷上场表演,遗憾的是无一人像钱无多那样两箭全中。静帝急了,不待麻公公点李渊的卯,便向麻公公道:“慢慢腾腾的,找死吗?还不快快给朕将李渊叫出来!”
麻公公吓了一跳,忙三火四地大喊:“最后一名李渊上场!跑步前来,快,快!”
李渊最了解钱无多,想不到一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拔了头筹,大惑不解的同时,下决心非将钱无多斩于马下不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他已完全掌握了风向、拉弓的力度和发箭时应当具备的心态。听到呼唤,他答应一声,大步流星地飞奔到点将台前跪倒叩首。
静帝破例地金口大开:“李渊,朕耳闻你年少有志,苦学苦练,文采极佳,弓马娴熟,不知是真是假。今朕看你动作矫健,似身手不凡,可别徒有其表。朕再重复一遍,当此时此刻,胜可娶娇娥,国人称颂,败即一无所得,且被国人耻笑。是胜是败,你自己决断吧。”
李渊再叩其首,言道:“小子受圣上如此器重,怎敢不竭力而为。请圣上放心,小子定以佳绩报圣上大恩。”
静帝得到了些许安慰,话语平和了许多:“好吧,朕等你的佳音。”
李渊仰起头:“圣上,小子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静帝抚摸着几案上的石狮,似乎在告诉李渊:朕给你壮威,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朕的期望哟!李渊直起腰板:“小子想越规而行,改步射为骑射。钱无多亦是如此,请圣上恩准。”
钱无多步射中的,已是侥幸。他从未练过骑射,若骑而射之,不仅难达目的,还会丢人现眼。他当然不干,不经允许,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李渊左边跪下,哀怜怜地道:“圣上,如此办理,小子以为不可。律则已定,岂能半道更改。若改,坏了大周王朝的规矩不说,也坏了圣上的声誉,当然难以服众。”
钱无多的话虽然过激,却说在理上,静帝无言以对。正在为难,应试者忽啦啦跪倒了一大片,请求静帝答应李渊的请求。怎的这么一致?原来应试者对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钱无多耿耿于怀,对名声俱佳的李渊评价很高。
静帝顺水推舟:“那就准奏。李渊,快快上马。”
“圣上不可,不可呀!”
人们顺声看去,从人群中跑来一人。此人五十多岁年纪,个儿不高,肉墩墩的,南瓜脸上那只两孔朝天的塌鼻与钱无多的鼻子如同一个模子磕出来的。他边向点将台前跑动,边大呼小叫,如同追赶夺走其价值连城的宝物的贼人。
“那不是尚书令钱实吗?这个老不死的,定是阻拦圣上的口谕来了。 ”“钱无多能配上宝惠吗?真要那样,不是鲜花插在牛屎上。坏宝惠的一生吗! ”“圣上可别被钱实说动了。”“尚书令又咋了?今日是在比武,不是比谁的官大。 ”“轰他出去,别让他坏了大家的兴致。”
在人们纷纷的议论声中,钱实已经跪在了点将台之下,叨叨不休地列举了古今中外金口玉言的帝王言而无信造成的关乎邦国兴衰成败的事例,不无夸张地卖弄儿子良好的品德,精绝的武功,还信誓旦旦地表示如何厚待宝惠,形象生动地讲述自己如何忠贞爱国,不遗余力的功绩。
钱实是杨坚的朋党,事事捧着杨坚,处处与静帝为难,静帝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可惜大权在杨坚手中,他这个皇帝形同虚设,要除掉钱实比登天还难。因此,沉淀在记忆中的伤痕时时噬咬着他的心。此时,钱实父子当着这么多臣民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不由怒从胆边生,指着钱实道:“尚书令,你是否言辞过激?是否有辱朕之嫌?朕虽年轻,却是挟风带神,威风八面的天子,难道连这点小事也不能做主了吗?朕一向宽厚仁慈,大度忍让,受小人之气而不计较。明告于你,今天朕就豁出去了,改步射为骑射,谁也不能更改。退下去,比赛开始。看在你是朕的尚书令的份上,让你的儿子先行射之。”
钱实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十分尴尬。看无挽回的余地,便谢恩立起。正要离去,钱无多拉住他的袍袖道:“爹,孩儿无马,怎样骑射?再说,骑马玩玩儿子还可以凑付一阵,这骑射……”
“混账东西,平日里又懒又馋,练剑怕砍着,练骑术怕摔死,到了节骨眼上犯难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钱实一甩袍袖:“你不是自觉其能而不苟之吗?自己想办法去。”
“既然钱无多不会骑射,就算他输吧。”刘公公提议。
静帝反问:“算他输不无道理,可又怎能让李渊赢?”
麻公公不以为然:“圣上,这好办,让李渊骑射,射中一箭即为胜者。”
静帝怕朝令夕改有损帝王尊严,犹豫不决。这时,御林军中那个颇受上司赏识的小头目主动提出,让钱无多骑他的马上阵。此人并非倾向钱氏父子,出钱无多的丑,多看点热闹是他的本意。对钱氏父子多一分幸灾乐祸,就多一分得意,何乐而不为?静帝应允,钱无多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那小头目的战马。那马认生,他又不善骑,很难驾驭。他又喊又叫,方才将马镇住,勉勉强强地射了两箭,皆未射中目标。他正要下马回府,不想那马突然嘶鸣着扬起前蹄,将他掀在地上,其狼狈之状,引得人们“哈哈”大笑,就连静帝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李渊看钱无多败下阵来,心中涌起了激动的波浪,依他豪爽自负的性格,真想仰天大笑。可他是个聪明人,知道静帝和观众对自己的期望值之大,懂得怎样驾驭自己的情绪,射出光彩,射出水平,射出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射出一个如花似玉、光彩照人的夫人。至于即将被赶下台的静帝,他尊重他,可怜他,却不想与他打得火热。事实告诉他,静帝下台是早晚的事,将静帝赶下台而上台的,未来的天子是他的姨父,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北周柱国大将军独孤信的四女儿,杨坚的夫人,未来的独孤迦罗皇后与他的母亲是姊妹。他要不折不扣地做杨坚这个未来的天子忠实臣子,只有这样,才能对起疼他爱他,将他视为亲生的姨妈,才能扶摇直上,飞黄腾达。他集中精力,飞身上了赤兔马,然后绕场一周,最后在点将台前停下,得到静帝的允许之后,方才于百步之外连射两箭。一箭射穿了凤凰的左眼,另一箭射穿了凤凰的右眼,两支箭头相交,成一条直线。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但却想不到射得如此之准,他简直高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扬鞭打马,在校场中连跑三圈。
人们忘乎所以,到了疯狂的程度,校场上如同煮沸的水。一群青少年竟跑进场中,拦住李渊的马头,将他抬下马举到半空,喊着号子扔着,久久不肯放下,连力大无比、极经折腾的李渊,也觉晕乎乎的。但他任凭少年们扔着,无丝毫恼意。因为精神亢奋的他需要少年们的拥戴,若表现出丝毫不快,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惹少年们生气。要是少年们变喜欢为讨厌,很快就会传染给场内的人们。由此传染开去,长安城中的臣民,天下百姓会怎样看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烂记于心,一个胸怀大志,以成就大业为目标的强者,被臣民唾弃,将是怎样的悲哀?静帝也沉浸在欢乐和幸福之中。是啊!有什么能比顺利地达到目的,又能在在位的最后时刻完成先帝的遗愿,大振了皇威更能使他高兴的呢?他二目湿润,嘴里喃喃着:“先帝,你可以瞑目了。英雄配美女,天作之合。有了宝惠的合作,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的李渊如虎添翼,定会大业有成。端丽贤惠,知书达礼的宝惠有李渊作陪,亦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太阳已经隐到山后,只露出半片通红通红的脸,晚霞缤纷,染红了小半个天宇,校场上也染上了淡淡的红色。归巢的鸟雀啁啾着绕树三匝,寻找着自己的巢。
看天色不早,刘公公向静帝提示:“圣上,春阳已没,暮色又漫,是否起驾回宫?”
“噢,噢! ”静帝从沉思中恢复过来:“刘公公,传朕谕旨,让李渊前来见朕,朕有话要说。”
谕旨一下,少年们方才将李渊放了下来,但却意犹未尽,跃跃欲试者大有人在。
李渊火速来到点将台前,跪接谕旨。
“今日比武择婿,应试者无不尽全力而为之,可圈可点。惜只选一人,埋没了许多将才。应试不胜,以后苦学苦练,为国效力却无不可。”静帝向入试者言毕,又一字一顿地向李渊道:“李渊听旨:比试箭法,你独占鳌头,可庆可贺。朕在三日后为你与宝惠成婚。你以故不能远行。”
李渊叩首:“渊谨遵圣意。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静帝毕竟年轻,凡事耐不住性儿,总想一下子办妥。刚回到宫中,便换上常服,来到太后的宫室,向太后汇报了比试的经过。接着提出与宝惠成婚之事。
太后对李渊充分了解,非常同意这门亲事,也对静帝三日后为李渊与宝惠成婚的谕旨表示赞成,只是提出,与杨坚商量一下,也好省下麻烦。
静帝提出非议:“李渊与宝惠的亲事是朕一手操办的,此非国事,与他有何相干?想那李家是权门大户,日后对他有用,他巴结还来不及,是绝对不会反对的。况且他的夫人独孤迦罗,与李炳的夫人独孤迦滕都是鲜卑族大贵族、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女儿,李炳与他连襟,李渊称他姨父。再说,我要在这皇位将去的日子里做几天真正的天子,这点小事难道不能定夺?”
太后想想也是,遂与静帝张罗李渊与宝惠的婚庆大典。虽然有礼部操办,不用他俩亲自动手,却也操了很多心,说了诸如“一定要隆重,虽不尚糜费,也不要太简”、“宝毅与夫人襄阳公主一定要请到。宝惠是他们的女儿,这是自然的事”之类的话。
日子过得真快,不觉三日已过,李渊成婚的日子到了。
天公作美,昨日还阴沉沉的天幕突然放晴,旭日东升之时,天幕上的云不见了,瓦蓝瓦蓝。春风得意,花园中的花儿全开了,微笑着,在春风中跳着。一切是那么吉祥、安和。
李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象。作议事场所的殿堂前挂着一个五尺见方的大红“喜”字,两边悬挂用红绸结成的火石榴。双“喜”前立一长几,上面摆着喜糖和栗子、红枣,几后放几个方杌。一班紫大袖裙,襦服甫冠,翠玉明珰,粉白黛绿,娇艳冶丽,年方十八九岁的女艺人在一边吹吹打打,琵琶、笙、排箫、竹笛、筝、箜篌、鼓等乐器一应俱全。丝竹柔婉流动,余音绕梁。这是宫中的乐队,其人才之上乘,乐队之齐整,技艺之高超,无与伦比。
近午时分,静帝、李炳夫妇、宝毅夫妇在几后就坐。这时,隐隐约约传来丝竹之声,渐渐地,丝竹之声越来越大,迎亲的仪仗不早不晚,午时赶到。经过一系列铁定的繁文缛节之后,新郎新娘先拜静帝,后拜父母,接着夫妻对拜,李渊用红绸牵着披红戴绿、头罩盖头的宝惠进入了洞房。
于是,婚宴开始,在悠扬的丝竹声中,数十桌筵席同时摆开,入宴者熙熙攘攘,谈不尽的热闹,道不完的排场。
天子亲自主婚,王公大臣们自然不肯落后,该来的都来了,就连沾点亲带点故,八杆子拨拉不着的亲戚;想巴结李家,以便继续升迁的不入流的小官贱吏,也前来贺喜。虽然他们被打入另册,却也兴高采烈,奉迎之词不绝于耳。贺礼难以计数,珍珠翡翠、牛黄狗宝、古玩玉器、锦绫彩缎、金银财宝,不一而足,花花绿绿,光芒四射。
静帝独行其事,惹恼了权重如山的杨坚。杨坚暗地里咬牙切齿,咒爹骂娘,却不能当众发作,硬着头皮送来重礼,而且不期而至,笑容满面。正如静帝所言,他是李家的亲戚,又不想得罪李家,就是摆个样子,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反对。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好酒者兴奋起来,渐渐地撕下了伪装,开怀痛饮。闹腾到近一个时辰,老喜主方才敬酒。一桌一桌敬下来,足足用了半个时辰。等新郎敬完酒,已是日落西山,良宵将近。于是席散,接着送客。待客人散尽,谯楼上更鼓齐鸣,天已三更。
李渊酒量很大,却也有醉意。他踉踉跄跄地推门进入妆台上花烛高照,绣榻锦幔低垂,红光闪烁,香味四溢,气氛温馨祥和的洞房,不无羞涩,但却毫不犹豫的用那支精莹温润,珠嵌金镶的玉如意,挑开了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的宝惠那流苏翩然的盖头。他眼前忽然一亮,不由叫道:“好一个妩媚动人的俏佳人!”
李渊并非虚张声势,宝惠的确太美了,比婚前美上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