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六年(1867)新春过后,熏风拂煦,皖江两岸呈现出一派靓丽的绿色之美。
冯志沂利用春节休假,看完了《后汉书》。人日(初七)这天,打算和属吏出外踏青,忽然想起族侄冯焯节前寄来的《山水奇藻》稿,还原封未动在案头上搁着。拆开认真的读过,在稿子后面跋语一段:“桑经郦注,言地学者宗之,今笠尉(冯焯的字)独取其辞藻,非舍大取细者也,大抵古人著述,凡卓然不朽于世者,任后人性之所近,皆足以餍其所求,而其人之性情、嗜好亦因以见焉,非若后人著一书,止供一书之用而已。笠尉久于小官,胸中所蓄,百不得一试,幸所至有佳山水与素抱相发而一于是编寄之。然则,笠尉之读书,亦非执前人成说,读书止获一书之用者也。”
他将写好的《山水奇藻跋》装在函袋内,打算在赴皖南道之前,先去练潭送交族侄,顺便游览那里的名山胜水,几次试欲动身,终未成行。主要因为现署皖按,夙兴夜寐,不停的处理那些“讼谍如猬”的案件,挤不出时间来。又因前几年患上的痱疮症,一直没有治愈,天气热了刺痒的更难忍受,练潭之行只得作罢。
巡抚乔松年体谅他的处境,回京陛见后,暂时闲居,见了董文焕说:“鲁川在皖甚不得意,其随胜保去陕西佐军幕,几乎在气愤和焦愁中度日,现在仍耿耿于怀;到了安徽,廉俸不足,体质孱弱,照常坚持办公,不能不忧,六极已有其三。”(六极,中医学名词,即:气极,血极,筋极,骨极,精极,髓极,均为虚痨症)
过了元宵节,他看到桌子上放着几件节敬礼单,唤进属吏,吩咐将礼物悉数归公,或视家庭有困难的员弁,酌情补助。属吏进言曰:大人很快调赴皖南,何不将这些财礼受而用之?他立即正色道:住嘴!属吏诺唯退出;蓦地从门缝钻进一只猫来,定睛细看是前年裕庚捉给解闷的那只,养了二年,毛色甚佳,节前送人寄养,谁知它又跑回来了。冯志沂抚摸着毛茸茸的花猫说:别人送我财帛,是想用我手中的权力为他们办私事。你赖着不走,为了什么?“唉!来此受热一番,也算朋友分甘共苦之义。”
他的身体确实愈来愈衰败,看外表,华发满颠,消瘦清癯,五十几岁的人,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属吏们担心他迟早会累倒,如果再生了别的病,夫人不在身边,只有属吏和朋友们伺候了。
或有劝把夫人接来照顾起居,他摇了摇头说:我的内人身高一丈,腰大十围,拳如巨钵,红头发,黑面庞,声出如驴叫,还不把诸公给吓跑!众皆理解观察大人在开玩笑,个个忍俊不禁。
冯志沂还给属下讲了个故事,说:东汉时,有个叫冯衍(字敬通)的人,天赋聪慧,博览群书,一生中仅做过几任小官,挺自卑的,又娶了个利害老婆,经常吵架,久不得子,气的给小舅子写信,要求休妻,家道坎坷的很哪。古今类似的事例多呢,不奇怪。
真的如此吗?随伺多年的老仆,经不住人们好奇的探询,简单透露了他的一些隐私生活。
老仆称:夫人出自同里武世家,精明强干,性格泼辣,有“赳赳之风”,冯大人更不甘示弱。虽成家三十年,夫妇感情始终疏远、淡薄。
夫妇感情不和谐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试从现有资料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来进行推测吧。
据冯志沂乡、会试卷履历里,填写的妻子郝氏直隶天津人,生于嘉庆十七年,比他大三岁,由此可知,乡、会试之前即已成婚。妻子的祖父郝松年曾任云南大理府同知,父亲郝瀛亨十八岁时捐纳为贡监生,两试秋闱中举,获选得官,分发到山西代州为试用州判。后来奉调归京,转官北城兵马司指挥。兵马司指挥掌管警备事务,并非武世家。
冯志沂初居京师,曾写过《古意》的诗,反映的是郁郁不乐的少妇之怨:
晨镜弯修蛾,螺黛慵复埽。
妆罢发微叹,思远道。
非敢怨别离,私怜容色好。
欢会当有期,红颜岂长葆?
芳年托蹇修,追思良草草。
寄语垂髫人,婚姻慎毋早。
这首诗极有可能是本人夫妇生活的写照。冯志沂的伯父是郝亨,在国子监就读时的同年学友,彼此知根知底,相处甚善,两家通婚联姻自然是情理中事。问题就偏偏出在一对少男少女由家庭包办草率结亲这个症结上。试想,婚后男的为了功名奔竞争逐,女的空守闺房,很难培植起爱情之树。
如果推测不误,家庭不和美,可能与郝氏不孕不育这件事有关,究竟谁的生理有问题,不得而知。总之,在封建社会,无出的妇女极易被冷落,何况这个家庭的人丁又不旺。
冯志沂和郝氏没有共同的子嗣,他的长兄冯志沅有三个儿子,先给他过继的那个叫广儿,夭折,又过继了一个。咸丰十一年秋,出都赴庐州任,途中作的《山行》和《旅况》诗里,提到一个和他们同行的“稚子”,可能就是后过继的那个。继子生于咸丰三年,距他出都那年,正好八岁,与诗里的“稚子”年龄特征相吻合,说明当时的郝氏为他抚育着这个孩子。
公允的讲,郝氏是个相貌端庄,行为守节的良妇。在京时,她长期维持清贫的家计,抚育着继子,却感受不到温馨的夫妻生活情味,积怨既久,难免要发脾气、哭鼻子,甚至和丈夫吵闹。很要面子的冯志沂岂能不气恼?来了庐州还当着属吏的面嗔责道:“老妻不贤,饿杀可也!”
尽管这样,郝氏对丈夫生前的书籍、诗稿、字画以及文房用品悉皆爱护,也算尽了妇道之责。终在同治十三年腊月,也就是冯志沂故去的第七年,忧郁一生的郝氏,病逝于代州家中,卒年六十有二。京城的董家还寄来蓝呢挽幛,以示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