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时间不长的庐州知府,一心想救民于水生火热之中,不意再度从军,抑抑于兵间。
来到淮肥军营,唐义渠委派冯志沂执掌军需、章奏、文案等事。正好友人吴大廷也在军幕干文案工作。两人自京师分别,已历二年有余,“他乡遇故知”,分外欣喜。
吴大廷,字桐云,湖南沅陵人,咸丰五年登顺天乡荐,官内阁中书,在京师时遍结师友,诗文颇得王拯和冯志沂的赏识。后于同治三年出任台湾兵备道。
军营内,两人“戎务之暇,朝夕谈艺,相得益欢”。还互相把各自的诗文见示,互请作序,以为留念珍存。冯志沂写的《吴桐云文序》中评之曰:“踔厉迅发如潮水骤至,排山岳,浴虚空而不见沙砾,又如千里骏马,蓦坡注涧,驰骋于羊肠蚁蛭之途而不失规矩……有得于阳刚之美者。”
吴桐云钦羡冯志沂的诗作“清峻超拔,脱口如生,绝无肮脏粗率之气。”又说:“君资禀之高,不知有得、失之并,利害、祸福亦漠然无动于中面。昌黎云:‘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若鲁川者,庶几近之,其能卓有成就,必传于后无疑者。”
只可惜光阴迅如白驹过隙,一个月头上,两人夜坐,吴桐云心事重重地对冯志沂说:“此间兵疲饷绝,人民流亡殆尽,间有存者,率皆圩寨林立,不知王章为何事,盖亦极难处之地矣。”冯志沂惊讶地急问:“莫非你想离开军营?”吴答:“是的,很快就走。”
八月初八日,吴大廷“婉辞唐公,告归省墓”。冯志沂设馔饯行,作诗《送别吴桐云观察》:
我来君又去,况复未销兵。
群帅虚前席,中朝热盛名。
纵甘归白发,持底谢苍生。
独客伤离索,无言对短檠。
吴桐云离走后,他一直随军流转,军队扎营,往往选择在山地的隐蔽处,临时搭建的营房,用薜荔遮墙,茅草盖顶,加以伪装。他和幕友们开玩笑说:这和我们北方的茅房(厕所)差不多。文职官员的办公区还比较宽展,但也好不在哪里,周围乱草丛生,隔几天就得芟除清理,以防毒蛇窜入,最讨厌的是蚊子,扑打不散,叮咬得痛痒难耐。幕友们看他日渐消瘦的身躯,主张给另开小灶做点可口的饭菜加强营养。他婉谢说:前线将士浴血苦战,我何忍在后方蔚蓝天中享此清福?
有位幕友擅画,赠给他一幅菊花图,观赏之余,在画上题了一首诗:
西风满地乱虫吟,露冷霜寒瘦不禁。
千载柴桑人寂寞,傍谁篱落又秋深。
——《题画菊》
诗中以菊花自况,“露冷霜寒”比逆境,道出了自己逢时不祥,屈倚他人篱下的困厄。
秋九月,上谕僧格林沁率炮队赴援蒙城,配合淮肥军加速对苗沛霖集团的围剿。皖北地区到处可见厮杀的战场,军营内气氛紧张,人情汹汹。一日,当冯志沂接连写了几道军书,乘间抄写黄山谷的诗时,警报突然传至,军卒恐慌地跑进营帐催他撤离,被拒绝,军卒急着问:“贼若攻营,先生怎么办?”他回答:“抄诗。”又问:“营垒不幸失陷,又该怎么办?”复对曰:“我还抄诗!”军卒不知,冯先生早就做好了随时献身疆场的思想准备。
再次从军,使他深刻体会到反乱给天下带来的无穷灾难,在《漫兴》诗里写:
一
唐朝左计召西戎,贻患千年苦未终。
陇坂腥臊连渭北,甘泉烽火照河东。
谁为阴雨绸缪计,但课焦头烂额功。
今日黄流是天堑,防边诸将漫匆匆。
二
蒲坂平阳古帝都,只今沟瘠未全苏。
天南烽火通三辅,海内金钱仰一隅。
大贾家赀空薄籍,疆臣长策在追呼。
还愁杼轴俱空后,虚费司农霹雳符。
淮甸何日才能廓清呢?就目前淮肥军而言,充其量不过是地方部队,建制不全,兵不耐战,冯志沂每看到己方部队斩获不丰时,就想起了兵强势盛的湘军,想起了叱咤风云的曾揆帅。
从十月初开始,僧格林沁率军先后攻克下蔡、寿州等州县,其他清军收复颍上,苗匪帮最终在十一月初,被数路清军聚歼。
十月十一日,是曾国藩的生辰,冯志沂写了封信并附上四首诗《寿涤生相国》寄去,那诗曰:
一
十年兵气黯潢池,半壁东南一木支。
诸葛自堪兴礼乐,汾阳早已系安危。
欲摹日月诚知陋,竞颂冈陵岂为私。
愧我心香虔久,未随参佐捧华卮。
二
楼船楚尾下吴头,千里风烟百战收。
明诏特开新幕府,元臣重奠旧神州。
良平计划推萧相,李郭勋名恃邺侯。
绿野他年容侍饮,愿将高咏继韩刘。
三
天教耆德佐中兴,列圣威灵此式凭。
黄阁已看邻紫极,白头还喜对青灯。
名高华裔心弥下,事迫艰危气转增。
曾为夺情频抗疏,莫将功业拟江陵。
四
宣城诗叟昔经过,廿载流光等逝波。
所恨吴门归老卒,不看使相奋天戈。
文传通子知能继,剑与徐君未足多。
感旧怜才无限意,欲言酬报鬓先皤。
很快,曾国藩的私函寄至,拆开看了,没有奉和诗,写的是短信:
“得惠书,欣悉临淮安固,蒙城又得解严,真属贞疾不死,出人意表。皖南收复高淳后,旋即克复东坝,而广德之贼亦上书投诚,全境可望肃清。尊书奇趣横溢,庄生所称开口而笑,一月不过四、五日者,岂其然乎?斯不然矣!”
——《曾国藩全集·书信·复鲁川札》
冯志沂反复读了曾国藩的信,油然而生愧疚之意,想到自己上任庐州,正倾全力治郡的关头,即被召于淮肥军幕,坐失了去湘军大营参谒曾揆帅的良机。
曾国藩在京时,兼职过刑部左侍郎,对冯的才干尤为爱惜,历任堂官倚重冯志沂办案,其中包括曾国藩。论年龄,曾比冯大三岁,论科甲,曾比冯晚一科,也称同年友。不过,曾国藩的仕途比冯志沂顺利的多,道光二十九年,冯志沂的族伯冯芝从礼部侍郎位上致仕,曾国藩正好补得这个缺位。那时,他还是个七品主事。
曾国藩在京的朋辈邵懿辰、吴嘉宾、何绍基、朱琦、王拯、莫友芝、陈岱云、黄彭年、刘蕉云、郭嵩焘、胡林翼等,也是冯志沂的好友,两人同称梅曾亮的游门弟子,诗酒唱和,私交不错。
十二月上旬,唐训方因事被罢免了巡抚之职,下旨,任乔松年为安徽巡抚。
乔松年,字建侯,号鹤侪,山西徐沟(今山西清徐)人,道光十五年(1835)中进士,钦点工部主事,咸丰三年(1853)外放常州知府,九年,以按察使衔补两淮盐运使,旋即升任江苏布政使。
乔比冯早中进士一年,既是老乡,又算同年友,在京时两人就熟悉。
乔松年接任了皖抚,首先考虑身边必须有几个同心同德干实事的廉吏,方可得心应手。正着手从州、府官员中物色人选之际,曾国藩的手信寄至,信里说:“知庐凤道缺,前经复函,请予陈心泉、冯鲁川两守中酌一人,已否札行?”
这下乔松年心里有底了,深知荐拔的州府官员,背景都很复杂,用对了,人顺事顺,用错了,处处掣肘。权衡再三,决定把冯志沂调署庐凤兵备道,赶紧连夜起草奏章,速报了朝廷。时隔不久,朝廷批准的文件下达。
冯志沂署任了庐凤兵备道,乔松年便通知他随幕府驻寿州办事。因重其资望,“凡捐输营务报销诸事皆付之先生。”
确实,冯志沂担负起掌管后勤的重任,“稽核严明,吏不敢欺,盈余悉以归库。”深受乔松年的信赖。
此间,皖南的湘军大营由安庆移驻祁门,皖北、皖中输往前线的饷糈,始终没有匮乏过,“固勤恪(乔的谥号)调度有方,亦(冯)先生综核能之效也。”可见,两人协力同心,配合得挺好。
冯志沂时常惦念在胜保军幕共过事的裕庚,把他看重的这个年轻人,特地推荐给乔松年。
裕庚,字朗西,汉军正白旗人,少年聪慧,读书过目成诵,十六岁就被选为优贡生,随胜保时,年甫二十,写一手好文章,号称八旗才子。
裕庚接到聘书,即来寿州,抚宪安排其专司奏章,果真文笔犀利,才智出众,甚为乔松年所倚重。
庐凤兵备道主管皖省中部的防卫,扼守淮河水路要津,屏捍淮肥。乔松年提调庐凤兵备道随驻寿州,便于集中地方练勇,与淮肥军共同协守,以防豫皖交界的捻匪奔袭。
兵备道的长官旧称道台,掌整饬兵备者,置于重要地区。庐凤道辖区内,驻扎着僧格林沁统领的清军,镇压义军心恨手毒,非常残忍,对地方政府官员怎样?冯志沂有诗形容:“大帅甚贵倨,使势呼前”可想而知。
冯志沂最头疼为这些绿营兵筹供粮秣,给裕庚写的信里说:“昨得抚帅(乔松年)札,僧邸(僧格林沁)欲令庐、六诸属备办粮草,六安(县名)吾不知,若庐州则有米而无钱,百姓流亡未复,现有三营,本地尚不能供应乃使之供给邸营乎?且此地之柴不足此地之用,又能办数百万斤之柴草乎?僧札甚严,如误事,兄不惜为秋翁之跪,然无益也,即为金丹阶之革,亦无益也。老弟有良策否?”他被上面催逼粮草,折腾得心身疲惫,苦不堪言。
转瞬之间,春节来临。随军移驻霍山,暂无战事,军营的幕友们都想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改善改善伙食,最好能饮上几天好茶。哪里有可供泡茶的好水泥?幕友琴南辛苦地踏遍了附近的沟壑,终于发现了清泉,汲满一罐带回,烹起的新茶,清香扑鼻,啜之甚美。战地过春节,饮上甘洌的香茶,算是满足了大家的奢望。其随军流转的艰辛,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