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里的孩子,若是晒晒太阳,便不会缺钙,许广平大约是知道这一点的。午饭过后,便送鲁迅出门,鲁迅要去北京看望母亲。许广平已经怀孕五个多月,身体自然不便,但也怕带回到家里对朱安女士是一个打击,便一个人在家里。
鲁迅走了以后,许广平上楼晒太阳,一边还翻看一本叫做《小彼得》的书,一边剥瓜子吃。睡了一会儿以后,决定给自己的好友常瑞麟写一封信,说明自己已经怀孕的情况。那封信许广平抄给了鲁迅看,大致是这样的:“说到经济,则不得不将我的生活略为告诉一下,其实老友面前,本无讳言,而所以含糊至今者,一则恐老友不谅,加以痛责;再则为立足社会,为别人打算,不得不暂为忍默,今日剖腹倾告,知我罪我,唯老友自择。老友尚忆在北京当我快毕业前学校之大风潮乎,其时亲戚舍弃,视为匪类,几不齿于人类,其中唯你们善意安慰,门外送饭,思之五中如炙,此属于友之一面,至于师之一面,则周先生(你当想起是谁)激于义愤(的确毫无私心)慷慨挽救……其后各自分手,在粤他来做教师,我桑土之故,义不容辞,于是在其手下做事,互相帮忙,直至到沪以来,他著书,我校对,北新校对,即帮他所作,其实也等于私人助手,以此收入,足够零用,其余生活费,则他在南京有事(不须到)月可三百,每月北新版税,亦有数百(除北京家用)共总入款,出入还有余裕,则稍为存储于银行,日常生活,并不浪费,我穿着如你所见,所不感入不敷出之苦,这是我的生活,亦是我经济状况。周先生对家庭早已十多年徒具形式,而实同离异,为过度时代计,不肯取登广告等等手续,我亦飘零余生,向视生命如草芥,所以对兹事亦要世俗名义,两心相印,两相怜爱,即是薄命之多屡遭挫折之后的私幸生活。今日他到北平省母,约一月始回,以前我本打算同去,再由平往黑看看你们,无奈身孕五月,诚恐路途奔波,不堪其苦,为他再三劝止,于是我们会面最快总须一二年后矣。纸短言长,老友读此当作何感想,我之此事,并未正式宣布,家庭此时亦不知……如有人问及,你们斟酌办理,无论如何,我俱不见怪。现时身体甚好,一切较以前健壮,将来拟入医院,正式完其手续,可勿远念。”
这封给常瑞麟的信是鲁迅和许广平第一次以文字的方式告诉别人,他们有孩子了。
鲁迅到了北京以后,母亲鲁瑞一见面就问他,为什么不把害马也带过来看,鲁迅说,路上波动很大,而许广平已经怀孕了。鲁迅的母亲便很高兴。让鲁迅感到不舒服的是,他的西三条胡同的住处已经陌生得很,常常有各式各样的客人来住,且一住就是四五个月,让鲁迅极为恼火的是,他的日记本竟然也被动过。
许羡苏仍在西三条居住,鲁迅告诉她许广平怀孕的消息,她说,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许羡苏是周建人的学生,许钦文的妹妹,常出入鲁府,甚至在私下里鲁迅的母亲也有让她做二房的意愿。自然,这些内容在今天均是揣测。因为,她曾经因为吃许广平的醋愤而离席,还经常给鲁迅织一些衣物。所有这些举动,都有暧昧的情愫在里面,然而,当她听到鲁迅亲口说,许广平怀孕了,自然内心里某一根弦断了。
是一种放下之后的轻松,还是一种突然丢下的失落,很难再去素描一个民国女子的瞬间心绪,唯一可以证明她并没有大动声色的是,许羡苏告诉鲁迅,朱安曾经有一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鲁迅带着一个孩子回家里来了,因此,白天的时候她很气愤。然而,鲁迅的母亲却不以为然,所以,当鲁迅告诉母亲,自己和许广平有了“小白象”的时候,鲁母高兴得很,一直说,早应该有孩子了。
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悠闲得很,上午照例会收到一些信件。郁达夫来送几本杂志,但没有上楼,所以没有谋面。许广平喜欢在楼上坐着,看看窗外的风景,仿佛看到火车上寂寞的鲁迅,又或者听到鲁迅忆念自己的声音,觉得欢喜。晚上睡觉的时候,开始不习惯没有鲁迅在身边的日子了,那种细腻的小女人情怀,在这样一段书信里淋漓尽显:“我记得你那句总陪着我的话,我虽一个人也不害怕了,两天天快亮都醒,这是你要睡的时候,我总照常的醒来,宛如你在旁预备着要睡,又明知你是离开了,但古怪的感情,这个味道叫我如何描写?”
不仅不仅如此,许广平所写的信都要亲自到邮局去寄,她不信任街边的那些个绿邮筒,觉得,那些个邮筒一定是要慢一些,她希望她的有着体温的甚至有着肚子里的孩子的心跳的字,能够快一些到鲁迅的手里。所以,每一次都要走到邮局里去投寄,也不喜欢托别人代寄,因为又怕自己在信里写的那些个甜言蜜语被人偷窥了去。然而,每一天都要到邮局去寄一封信,又怕那邮局的职工当她是个怪人,便换了一个名字在信封人,写了周树人,而不是鲁迅。
每次去邮局寄信,许广平都会想起鲁迅在厦门大学期间半夜悄悄地往邮局里邮筒里塞信的情形,不由得开心地笑着。
幸福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从往事中蹿出来,袭击着许广平,自然,也袭击着鲁迅。
鲁迅在北京收到许广平寄来的第一封信以后,很是欢喜,包括许广平在信中对常瑞麟说的话,全是甜蜜和赞美。鲁迅觉得很开心,一个女人眼里,如果男人到处都是闪光的部分,那么,一定是被爱迷了心窍。
《两地书》出版时,总是担心自己的幸福被太多的人分享了去,鲁迅大手删去了许多,查阅《两地书》的原信,便可以看到怀孕中的许广平幸福的样子。临行前,鲁迅托付了三弟周建人和三弟妇王蕴如,没事的时候要多陪着许广平说说话,那周建人便像是得了命令一般,天天记下一些时事新闻专门上来讲给许广平听。郁达夫和王映霞彼时也正在恋爱,常常会到鲁迅的住处看许广平。身体也变得好了,在书信里,许广平如孩子一般地轻盈和喜悦,下面这段文字出版时被删去了,我抄一下:“你的乖姑甚乖,这是敢担保的,他和乖处就在听话,小心体谅小白象的心,自己好好保养,也肯花钱买东西吃,也并不整天在外面飞来飞去,也不叫身体过劳,好好地,好好地保养自己,养得壮壮的,等小白象回来高兴,而且更有精神陪他,他一定也要好好保养自己,平心和气,度过预定的时光,切不可越加瘦损,已经来往跋涉,路途辛苦,再劳心苦虑,病起来怎样得了!”
看到这里,我仿佛穿时间的烟尘,走在一九二九年五月的上海街头,一个怀孕的女人,手持一封信,穿过十字路口,路过两个吵架的院落,微笑着,如同一个孩子一般,把信投入到邮局的信箱里。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一只广东的螃蟹,回到家里煮着吃了。
许广平的这种快乐和肚子里的孩子有关,更和自己私有了一个男人的全部柔情有关,是啊,在当时的中国,所有人都知道鲁迅是骂人的,是恶毒的,阴暗的,然而,他们都不知道,鲁迅有多么温暖和善良,是啊,鲁迅在许广平的眼里,是一只小白象。
关于许广平的名分,在许广平致好友常瑞麟的信中已经说得清楚了,鲁迅回到家里,也只是向母亲和许羡苏说了一下,其余的人并不知道。自然,告诉了许羡苏,朱安女士自然也会知道的。其实,早在1929年3月20日,鲁迅致韦素园信时,就已经说了许广平和他的事情:“我近来总是忙着看来稿,翻译,校对,见客,一天都被零碎事化去了。经济倒还安定的,自从走出北京以来,没有窘急过。至于‘新生活’的事,我自己是川岛到厦门以后,才听见的。他见我一个人住在高楼上,很骇异,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京沪都在传说,说我携了密斯许同住于厦门了。那时我很愤怒。但也随他们去罢。其实呢,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然而一到爱起来,气起来,是什么都不管的。后来到广东,将这些事对密斯许说了,便请她住在一所屋了里——但自然也还有别的人。前年来沪,我也劝她同来了,现就住在上海,帮我做点校对之类的事——你看怎样,先前大放流言的人们,也都在上海,却反而哑口无言了,这班孱头,真是没有骨力。”
上面这个片断是研究鲁迅爱情所不得不抄录的一个书信片断,但即使是在这里,鲁迅并未说明,许广平已经怀孕了。鲁迅也只是向自己的母亲汇报了这件隐秘的事情。在信里看到许广平乖乖的样子,鲁迅觉得很暖和,回信说:“小刺猬的生活法,据报告,很使我放心。我也好的,看见的人,都说我样子比出京时稍好,精神则好得多了。”
鲁迅的精神好,自然归功于许广平的悉心照料,所以,被别人赞美以后,自然要要反馈给许广平的。然而,此时的许广平,大约正在二楼的一张躺椅上晒太阳,瓜子剥好了,吃掉,要给肚子里的孩子补充养分。楼下照旧会有不少客人来访,但一听说鲁迅去了北京,而夫人在楼上休息,便悄悄地回去了。一有时间,便想吃东西,食量大增,出去寄信的时候看到什么零食也买来吃,香蕉、豆沙烧饼、火腿制品,然而因为身体重了,走路久了便会累。累了,便躺下来看报纸,或者拿起笔来写信,鲁迅到北京的三天,许广平写了六封信,那信里,除了相思的忆念,便是幸福的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