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鲁迅都是许广平的烛光,照耀着她内心里的黑暗。即便是鲁迅觉得自己的思想里也染黑了,但依然有明晰的目光,可以指点许广平“走人生的长路”。
然而1926年11月15日这天,鲁迅却突然迷惑起来,找不到出路,并写信给许广平说:“为我悲哀的大约只有两个,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这里指许广平)。所以我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二)、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一点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三)、再做一些事(被利用当然有时仍不免),倘同人排斥,为生存起见,我便不问什么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条我已行过两年多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先托庇于资本家,须熬。末一条则太险,也无把握(于生活)。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给我一条光。”
许广平于1925年3月11日给鲁迅写第一封信,当时鲁迅正在给许广平们讲日本厨川白村著的《苦闷的象征》一书。于是,许广平在信里就问询:“先生,可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令人不觉得苦辛的苦辛?而且有了糖分是否即绝对的不苦?先生,你能否不像章锡琛先生在《妇女杂志》中答话的那样模糊,而给我一个真切的明白的指引?”
当然,以后类似的要求鲁迅先生给她送去“一条光”的事情还有很多。
然而这一次,反过来了,恋爱让一个男人智商变低了,对世事的判断多了一层犹豫不决,这些都是真的。
鲁迅的这封信是因为收到了11月7日许广平给他的信件,在信里,许广平汇报了自己的英雄事迹,乃是在学校里继续做害群之马是也;还领了工资,仿佛有所增加;还有就是许广平想到汕头去工作,借以离鲁迅更近一些。自然,也还有关心又温暖的话:“你以前实在太傻,就不知道个人娱乐,一天劳精耗神于为少爷们当差,现时知道觉悟,这是你的好处。”
鲁迅在信里回复了这一点:“我先前为北京的少爷们当差,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一些人办了一种月刊,叫做《波艇》,每月要做些文章。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还是帮的意思。”
此时的鲁迅已经收到了中山大学的聘书,聘书写清楚了待遇,每月二百八十元。聘期没有年限。“但我的行止如何,一时也还不易决定,此地空气恶劣,当然不愿久居,然而到广州也有不合的几点。一,我对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长。二,听说政府将移武昌,则熟人必多离粤,我独以‘外江佬’留在校内,大约未必有味;而况三,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与在厦门何异。所以究竟如何,当看情形再定了,好在开学当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
自己行程的不能确定,甚至对于今后生活的迷惘,都被许广平看在了眼里。他一眼就看出了鲁迅的左右为难,甚至也看出了鲁迅的那句“我便不问什么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是向她的一种试探,大概想说,实在不行了,我便是为了你,什么事情都可以抛弃之类的誓言。
在《两地书》中,鲁迅先生的誓言是比较多的,譬如不喝酒了,上课时目不斜视等等。
然而这一次却非像以往那样,荡漾着暧昧的幸福感,这次是涉及到北京的朱安,涉及到他和许广平下半生的长路。所以,他一下子迷茫了,渴望许广平能帮他决断一下,给他一条光。
许广平正是看清了鲁迅的心思,在回信时单刀直入鲁迅的犹豫不决,她写道:“来信之末说到三种路,在寻‘一条光’,我自己还是世人,离不掉环境,教我何从说起。但倘到必要时,我算是一个陌生人,假使从旁发一通批评,那我就要说,你的苦痛,是在为旧社会而牺牲了自己。旧社会留给你的苦痛的遗产,你一面反对这遗产,一面又不敢舍弃这遗产,恐怕一旦摆脱,在旧社会里就难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这遗产。有时也想另谋生活,苦苦做工,但又怕这生活还要遭人打击,所以更无办法,‘积几文钱,将来什么事都不做,苦苦过活’,就是你防御打击的手段,然而这第一法,就是目下在厦门也已经耐不住了。第二法是在北京试行了好几年的傻事,现在当然可以不提。只有第三法还是疑问,‘为生存和报复起见,便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这一层你也知道危险,于生活无把握,而且又是老脾气,生怕对不起人。总之,第二法是不顾生活,专戕自身,不必说了,第一第三俱想生活,一是先谋后享,三是且谋且享。一知苦,三觉其危。但我们也是人,谁也没有逼我们独来吃苦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必须受苦的义务的,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就是了。我的话是那么率直,不知道说得太过分了没有?因为你问起来,我只好照我所想到的说出去,还愿你从长计议才好。”
在这段里,许广平反复所提及的“遗产”,自然是指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女士,许广平的话非常尖锐,这缘自于她对鲁迅的某种期待,从1925年3月通信开始,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到现在为止,已经快两年了,然而,鲁迅除了说这句“但不愿失去我的朋友”,再也没有别的关于今后生活的承诺。而转眼间许广平也已经接近三十岁,在那个年代,如此年纪自然是盼望结婚成家的,且不说,自己的同学一个个都寄来了结婚的照片或者是宝宝的照片。许广平不但没有给鲁迅一条光,而且又率直地说出了他内心里的悲哀。是啊,这个世界上,本来为鲁迅感悲哀的就有许广平吗。
许广平一方面指出了鲁迅不敢和朱安离婚(这一点鲁迅曾经和许钦文等多位乡党说起过,怕朱安离婚以后回到乡下活不下去)是因为他在故乡乃至整个家族中有着好名声。他顺从母亲,孝顺母亲。所以,只能死守着朱安这遗产,做一世的农奴。许广平批评了鲁迅的前两种方法,最后一种方法鲁迅自然是想说和许广平结婚,不管其他人了。然而,许广平担心鲁迅养两个家有些苦。他了解鲁迅的脾气,生怕对不起朱安。
许广平的直接让鲁迅看得惭愧不已,在11月28日的回信里,他写道:“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什么意见,而且有时确也有莫明其妙的悲哀,曾经作了一篇我的杂文集的跋,就写着那时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语丝》上可以发表,你一看就知道。”
在这一封回信里,鲁迅下定了决心,要在下个学期回到广州。“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离开这里,就中大教授职。但我极希望HM也在同地,至少可以时常谈谈,鼓励我再做些有益于人的工作。”
许广平遂回信说:“汕头我没有答应去,决意下学期仍在广州,即使有经济压迫,我想抵抗它试试看,看是它胜过我,还是我打倒它。”
这封信,其实就是一道光,在信里,许广平向鲁迅传达了自己愿意留下来,陪着他,哪怕是陪他说说话,鼓励他再做些有益于人的工作。一个多月以后,鲁迅在信里这样写道:“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这里的“枭蛇鬼怪”,自然又是许广平的别名。
这大约便是许广平对鲁迅的照耀史,她的光把鲁迅从厦门大学的某栋黑暗的楼里照亮,直到鲁迅看到了未来,看到了爱情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