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厦门大学,秋天,下午的时候,鲁迅喜欢往邮局的方向散步,常常遇到谈恋爱的学生,那些学生们大约经常见到鲁迅先生,并不避开他,继续温存,这常常会给鲁迅一些小刺激。
小饭馆在邮局的另一端,太阳刚好落下去,红红的霞光让他又想起了许广平,许广平的小名便唤作“霞”的。不仅如此,看到广州的船只会想到许广平,看到新闻中的女子师范大学,甚至某个学生的作品中也用了HM两个字,便也会想起许广平。恋爱中的鲁迅先生,并没有比别的人超脱,过于在意一个人的结果,必然会导致目光偏窄。
小饭馆里遇到一个同事,叫做容肇祖,他有一个满口广东话的太太。两个人用广东争吵,抑或是交谈,鲁迅听不懂。两个人见了鲁迅很是热情,一个人说起鲁迅用的那个包饭的厨师事情,另一个人则说林语堂的哥哥在学校里做医生,态度很好。两个人的普通很是勉强,鲁迅总是在他们说下一句话的时候,才听懂上一句的内容,如此下来,很是费听力,便只好笑笑,到一边点可以吃的东西。然而,容肇祖给鲁迅推荐一种叫做“桂花蝉”的食物,大约是水煮了的,像一只知了的形状,是一种昆虫,乡间的田里长见的。看起来很是吓人。鲁迅有些疑惑地看着那食物,容肇祖的妻子则则连连摇头,说那只虫子难吃死了,谁知道那虫子在被煮前是不是趴在一堆大便上。
两个人意见相左,便争吵起来。这让鲁迅感到很好玩。
之所以要到小饭馆里吃饭,是因为为鲁迅和孙伏园做饭的听差春来辞职不做了,原因是“厦门大学的厨房工作人员要打他”。
吃过晚饭以后的事情不多,窗外有大风,散步而不得,只好蹩进室内默念某君。
复习许广平的信件也是常做的事情,许广平在两封信里都无比美化着广州,中山大学百废待兴,又加上离她近一些,可以照顾饮食。然而鲁迅所担忧的是,广州的认识他的少爷们很多,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像在北京一样的忙碌。中山大学的薪水少一些,他并不在意,在意的是,功课偏多,而且做文章的事情也会多起来,再加上一些年轻人又会频频地送稿求他来改正,那么,他又要吃药做文章了。
鲁迅在信里的牢骚很是滔滔,随意掬来一束,如下:“听说每周最多可至十二小时,而作文章一定也万不能免,即如伏园所办的副刊,就非投稿不可,倘再加上别的事情,我就又须吃药做文章了。在这几年中,我很遇见了些文学青年,由经验的结果,觉得他们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时便竭力使役,可以诘责时便竭力诘责,可以攻击时自然是竭力攻击,因此我于进退去就,颇有戒心,这或者也是颓唐之一端,但我觉得也是环境造成的。”
其实,原来鲁迅还是很有一些激情的。但孙伏园回来后告诉他的情形让他很是不乐。孙伏园吞吞吐吐地说,中山大学很想鲁迅去教书,但没有聘书。而孙伏园在中山大学除了要编副刊,还要授课,已经有了聘书。学校里又聘请了其他的一些人,其中就有现代评论派的。这是鲁迅最为在意的事情。鲁迅原本想着到广州去,除了教书,便是和创造社合作一把(彼时郁达夫在创造社),形成一个统一的阵线联盟,然后对旧社团或者是现代评论派进行批判。但是,孙伏园回来之后的所述远不如他的期待,甚至有一点淡淡的失落感。在那样一个岛屿上,任何一点污染心情的事件都会被窗外的风吹得膨胀。所以,鲁迅在那天的信里发了一大通牢骚。发完之后觉得有些过于执著了,又想在信的末尾稀释自己的不忿:“今天大风,仍为吃饭而奔忙;又是礼拜,陪了半天客,无聊得头昏眼花了,所以心绪不大好,发了一通牢骚,望勿以为虑,静一静又会好的。”
的确是这样的,静了一静之后,翻出手边一封没有拆开的信,是《语丝》杂志的催稿信件,便将他和许广平以及李小峰等人的通信整理了一下,整理完了。觉得心情有些通畅。有一个温存的女人在遥远的地方充当听众,可以定期地将内心里的琐碎及并不尊严的想法倾诉给她,甚至还能获得鼓励和包容,则是好的。
给许广平写信的时候,林语堂刚好来打听广州中山大学的情形。鲁迅便把孙伏园叫了来,三个人说到兴奋处,建议林语堂辞职,几人一起去中山大学。然而,林语堂想了一下,拒绝了,说:“我来时提出条件,学校一一允许,怎能忽然不干呢?”
这一点在《两地书》的原信中鲁迅写得清楚得很,我特地翻出来,摘录如下:“他之不能活动,而必须在此,似与太太很有关系,太太之父在鼓浪屿,其兄在此为校医,玉堂之来,闻系彼力荐,今玉堂之二兄一弟,亦俱在校,大有生根之概,自然不能动弹了。”
林语堂要在厦门大学生根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林语堂的老婆、哥哥、弟弟,弟媳等等一众人马皆在厦门大学效力,再加上黄坚之类较为亲善他的一些朋友也在这里谋生,所以,他心已决。而鲁迅不行,鲁迅在厦门大学的境况非常孤单,除了几个左翼的学生以及孙伏园等一小众人外,多数同事都有现代评论派背景。
这个时间,本来以为可以去广州和许广平聚会了,却不知广州中山大学也有了变故,牢骚也有了源泉。孙伏园从中山大学回厦门,这一次是确定要离开了,所以要把行李和书籍带走。给鲁迅带回了一封信,写信的人叫做李遇安。因为许广平在信中曾经说此人老实,所以鲁迅便把他的“老实”给揭开了。李遇安在信里的态度很是模糊,因为之前他曾经写信给鲁迅说明他在广州无人相识,要鲁迅帮助。然而,当鲁迅热情地介绍朋友给他的时候,他却在广州找到了创造社的诸君,又在中山大学谋了一份速记员的工作。让鲁迅最为反感的是,李遇安竟然和曾经与鲁迅对骂过的黎锦明混在了一起。于是,鲁迅在信中写道:“我这几天忽而对于到广州教书的事,很有些踌躇了,恐怕情形会和在北京时相象,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去,实在有些焦躁。我其实还敢站在前线上,但发现称为同道的暗中将我作傀儡或从背后枪击我,却比被敌人所伤更其悲哀。我的生命,碎割在给人改稿子,看稿子,编书,校字,陪坐这些事情上者,已经很不少,而有些人因此竟以主子自居,稍不合意,就责难纷起,我此后颇想不再蹈这覆辙了。忽又发起牢骚来,这回的牢骚似乎日子发得长一点,已经有两三天。但我想,明后天就要平复了,不要紧的。”
恋爱,本来不应该如此地将自己的真性情原味地展现出来的,然后,在特定的语境里,恋爱让进入爱情语境的两个人彼此模仿甚至同化。若是恋爱中的一方在进行时修饰自己,甚而掩饰下自己的缺点,那么另一方也一定如此对待。同样,正因为在信里,许广平常常发一些牢骚,一会儿把鲁迅当作心理医生,倾诉苦衷,一会儿又把鲁迅当作学生,用以训斥,一会儿把鲁迅当作师长,用以崇拜,一会儿又把鲁迅当作知音,用以爱慕和疼惜。所以,鲁迅便也在信里放下了掩饰,一会儿把许广平当作兄长,用来关心和问候,一会儿把许广平当作学生用来批评和教育,一会儿又把她当作HM,用来融化自己的固执。
若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乐意听你发牢骚,并完全站在你的这一面鼓励你,那么,你一定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