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胡兰成看到张爱玲吃空了的食物袋子,猜测出张爱玲喜欢的零食,下一次,便买了些,还说一句,我喜欢这个,很好吃,不知道你是否也喜欢。
这样的话,多么狡猾。
恋爱中的人,是不是都是如此,答案在鲁迅这里也没有打折扣。
比如,在一九二六年双十节的下午三时的信中,许广平劝解鲁迅要注意饮食,因为一个人在厦门,若是吃坏了肚子,那么疼痛在寂寞的情形下会加倍的。在书信里,许广平写道:“香蕉、柚子都是不容易消化的食物,在北京,就有人不愿意你多吃,现在不妨事吗?你对我讲的话,我大抵给些打击,不至于因此使你有秘而不宣的情形吗?”
恋爱中的人就是如此,无论说任何事情,都会联想到内心。鲁迅的回答则像是恋爱中的胡兰成一样地狡猾:“无论怎样打击,我也不至于‘秘而不宣’,而且也被打击而无怨。现在柚子是不吃已有四五天了,因为我觉得不大消化。香蕉却还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这里却不,而对于便秘,反似有好处,所以想暂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过四五个。”
除了水果,鲁迅还偏爱吃甜食,这大约是在八道湾居住时留下的习惯,因那彼时的大院里,除了周作人的孩子,还有周建人的孩子,鲁迅喜欢给孩子们买糖果吃。而后来,羽太信子不让自己的孩子吃鲁迅购买的糖果,大约是嫌弃他选购的糖果廉价,鲁迅不得不自己食用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推测。
在厦门大学,鲁迅的饮食爱好终于受到了挑战,因为喜欢吃白糖,然而厦门的蚂蚁很多,挂在空中,蚂蚁则会顺着吊篮的绳子爬下来,依旧成团成团地包围。以致于鲁迅不得不常常连白糖带蚂蚁一起隔窗子扔到草坪里。
再后来,到林语堂家里参观,终于学到了一个好的方法,那就是把白糖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系得紧紧的,放在桌子上,然后,在白糖的四周撒满了水。蚂蚁闻到气息之后,往水里爬,淹死者众,总算是解决了这个难题。鲁迅在信里十分欣喜地告诉许广平这个消息,仿佛要许广平也这样尝试一番。
然而许广平早就有自己的办法:“防止蚂蚁还有一法,就是在放食物的周围,以石灰粉画一圈,即可避免。石灰又去湿,此法对于怕湿之物可采用。”
这些知冷暖的话,鲁迅大约也会听的。用石灰防治蚂蚁,我倒没有试过,但是用樟脑丸圈蚂蚁小时候是屡次不爽的。
不喝酒了,有了闲暇,便可以到校外去闲走几步,风很大,却并没有尘土,这是鲁迅最为喜欢的。《莽原》杂志要几篇稿子,夜晚的时候,鲁迅便拿起笔奋力。照例要抽烟的,但并不凶了,许广平的信就在桌子的角落里,烟灰弹在上面,还要仔细地拂去。
厨师终于换了一个,菜的口味好些了,心情便也好了。展览还是如期的办了,但是鲁迅先生却吃了不少的苦头。开会之前,沈兼士反复地通知鲁迅,要多取一些私藏的碑刻拓片去参展,鲁迅应下了,但是到了会场以后,才发现,展出的场地相当简陋,留给鲁迅的只有一方学生的课桌,鲁迅抱了满满的一怀,怎么办呢,只好铺在地上,伏下身子一一打开看,挑选几幅品相好的展出。然后,会场上并没有会务人员,只有孙伏园自告奋勇地帮着鲁迅前后张罗着。有一个条幅很长,鲁迅的个头实在不够高大,便由鲁迅先生站到桌子上,将那幅拓片陈列出去。风吹过去,鲁迅便狼狈异常,好在下面有孙伏园扯着边遮挡着风。可是,那个屡屡与鲁迅作对的秘书同学,看到了孙伏园在鲁迅下面帮闲,便把他叫去了,说是有重物要抬。没有办法,因为黄坚是林语堂的秘书,自然有权力让孙伏园去帮忙。所以,虽然是故意找鲁迅的碴,也说得过去。孙伏园走了以后,鲁迅便从桌子上跳将下来,但依然是乱作一团,有一张价值颇为不菲的拓片被吹破了边,鲁迅只好收拾起来。沈兼士看到鲁迅忙碌不堪的样子,便跑过来主动帮忙。然而,沈兼士中午喝多了酒,这下过来帮忙,一会儿跳上桌子,一会儿又从桌子上跳下来,所以,不一会儿便晕了头,躺在展览会的角落里不动弹了,晚上的时候还吐得一塌糊涂。
沈兼士的离去让鲁迅颇有些感慨:“据我想:兼士当初是未尝不预备常在这里的,待到厦门一看,觉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就不免归心如箭了。”“此地的生活也实在无聊,外省的教员,几乎无一人作长久之计,兼士之去,固无足怪。但我比兼士随便一些,又因为玉堂的兄弟及太太,都很为我们的生活操心;学生对我尤好,只恐怕在此住不惯,有几个本地人,甚至于星期六不回家,预备星期日我若往市上去玩,他们好同去作翻译。所以,只要没有什么大下不去的事,我总想在此至少讲一年,否则,我也许早跑到广州或上海去了。”
是啊,第一个目标,看来还是广州,因为广州有一只小刺猬在等着。
展览会上的情形,除了鲁迅自己的尴尬之外,许广平看不出更多的内容,便在信里嘲笑。“一点泥人,一些石刻拓片,就可以开展览会吗?好笑。”
然而“还有可笑的呢。”鲁迅在回信的时候不得不补充展览会的片断,除了黄坚有意地叫走孙伏园让鲁迅一个人站在桌子上之外,还有更好笑的事情。那就是假钱币和照片。假钱币是从别的学院借过来的,沈兼士要鲁迅看一下真伪,鲁迅一看就笑了,是假的,鲁迅对沈兼士说,最好不要陈列,不然会闹笑话的,然而,为了凑数,还是拿到了展览会上。照片便是田千顷的作品,他拍的照片五花八门,除了翻拍的几张古壁画之外,还有北京的街头,大风什么的,还起了洋气的名字,如“夜的北京”“苇子”等等。可是到最后,鲁迅主张不展出的那些个仿制的古钱币最受欢迎,这着实让鲁迅感到了可笑。
写信之前,鲁迅被林语堂叫出来,看一封电报,是新成立的中山大学(原广州大学)的校长朱家骅发来的,收电报的是林语堂、沈兼士和鲁迅,想让他们三人去指示一下大学里的改制工作,然而,沈兼士急着回北京,林语堂在厦门大学获得了巨大的好处(他的弟弟、弟媳以及自己的老婆均安排在了厦门大学工作),暂时也不可能去的,唯有鲁迅和许广平被大水隔着,可以去一下。然而,鲁迅的课才刚刚上了一个月,中间还请假了两三个星期,所以,他不好意思开口,只能作罢。
由于学生们都已经知道了周树人就是鲁迅,而且报社的记者也蜂拥地来采访,还要在学校的某些集会上讲座,一下子,生活拥挤起来。鲁迅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件被挂在墙上的展览品一样,被众多的人围观,甚而点评三四。
他有些不适应,很想去看看许广平,但又没有机会,他在信里埋怨那电报的时机来得不对,说:“这实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好在,他喜欢许广平的打击,无论怎么打击,也不至于秘而不宣,这多少还是嫩弟弟的表现。
可是时间过得可真是快,一转,两个人分别已经近五十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