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基督徒同一个房间住真麻烦,大约要听她不停地捂着胸口默念经书。
船的过道里堆满了工人,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演讲,关于北伐的必要,他的口才很好,见识也多些,讲演的时候还夹杂着炫耀他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革命情形。这惹得许广平很兴奋,她便也参与了进去,插话介绍北京当局的黑暗,自然也讲述了自己的英雄事迹。
这是一九二六年九月初的事情,九月四日这一天,许广平照例在睡梦中被同房间的梁姓基督徒惊醒,梁姓同室的朋友诸多,来到房间以后,不是唱圣诗,便是打扑克。那么热爱打扑克,让许广平颇为反感,以为他们不是真的基督徒,当他们邀请许广平一起玩时,许广平便推脱说不会,船行进在厦门附近,但还没有到厦门,在甲板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空茫一片,实在无聊,许广平不得不回到床铺上看书,太吵了,看不下去。那天,许广平对焦菊隐的作品进行了恶评,原文如下:“看书,也没有地方,也看不下去,勉强看了《骆驼》,除第一二篇没看,又看《炭画》,是文言的,我想起林琴南来了,格格不入,看不下去。继看焦菊隐的《夜哭》,糟透了,还不如塞入纸篓,字句既欠修饰,文理命意俱恶劣,这样的作品,北新也替他出版矣!”
这一天的鲁迅先生已经到了厦门,而且当天,鲁迅也给许广平写了简单的一信,大致介绍他听不懂厦门的话,便给林语堂打电话,让他来接。鲁迅的信里有这样的一段话和许广平的书信有了呼应和灵犀:“我在船上时,看见后面有一只轮船,总是不远不近地走着,我疑心是广大。不知你在船中,可看见前面有一只船否?倘看见,那我所悬拟的便不错了。”
而许广平在四日的书信里也正好写到了他对鲁迅的牵念:“听说过厦门,我就便打听从厦门至广州的船。据客栈人说,有从厦门至港,由港再搭火车(没有船)至粤,但坐火车中途要自己走一站,不方便,而且如果由广州至港,更须照相找铺保准一星期回,否则向铺索人,此路‘行不得也哥哥’。有从厦门至汕头者,我想这条路较好,由汕头至广州,不是敌地,检查……省许多麻烦,这是船中所闻,先写寄,免忘记,借供异日参考。”
一个站在甲板上,看到附近的一只船,狠不能大声叫喊对方的名字,一个则窝在船仓里看书写信,还打探从厦门至广州的具体路线,每写下一个地名,都会联想到鲁迅乘车或坐船去看望自己的甜蜜情形。
每每读到此处,我都会联想到沈从文一九三四元月,新婚后因为母亲病重不得不回家探视母亲而写下的湘行书简。那些书信里透露出的思念的气息和许广平此时的非常接近,沈从文听到河边的一声小羊的叫声都能联想到在家里的张兆和。而许广平看到厦门茫茫的大海,也同样能想到被水包围着鲁迅弟弟。
此时的鲁迅与许广平,已经处于热恋阶段。已经习惯向对方叙述一切,狠不能把自己内心的钥匙也配一把给对方,让对方随时来检阅忧伤或者喜悦。命运常常是这样安排的,许广平在信里仔细描述的路线图在四个月后有了作用。
有过出差经验的人,都会理解在车上或者在船上的时候,时间像在橡皮筋上做上下运动的人,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几倍一般。这个时间,最适合给想念的人写信。身边的声音、状物都是入信的佐料,许广平的信大致就是这样的,买了便宜的小汗巾,一块钱六条,还不到二毛一条;黑皮鞋也是便宜的,一双三元;从八月最后一天上船,到九月六日下午下船,许广平写了满满十页的信,不是信,是日记。她仿佛想让鲁迅重新温习她的旅程,这样写下来,让鲁迅看到,就像鲁迅也陪在她身边一起走过一样。
还是说一下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的信吧,鲁迅住在厦门大学的一个临时的住处,三楼,教员的宿舍楼还没有建好,需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完工,离开学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有的是空闲,所以,一个未知的世界还没有打开。他写道:“我写此信时,你还在船上,但我当于明天发出,则你一到校,此信也就到了。你到校后望即见告,那时再写较详细的情形罢,因为现在我初到,还不知道什么。”
而同一天,在船上的许广平,除了评论焦菊隐的《夜哭》,被基督徒的唱诗厌倦。还写到船路过厦门时的心情:“下午四时,船经厦门云,我注意看看,不过茫茫的水天一色,厦门在那哪里?!室迩人遐……信也实在难写,这样说也不方便,那样说也不妥当,我佩服兰生,他有勇气直说。”在这一段里,思念的树叶子落尽了,果实虽然有了,却压抑了树枝,所以,许广平很想舒展一下自己的身体或者枝叶,很想对着鲁迅大声的叫喊几声,直接一些,热烈一些,说,我爱你,或者,说,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但是,在书信里不行,一则是环境的不允,二则是两个人都显得拘泥和扭捏。自然,这一段话在《两地书》出版时,被先生用朱笔删节了去,实在是可惜得很。
许广平书信里的“兰生”大约是指一本书里的人物,在这封信里屡次提及。
巧合的是,同一天,两个人都跑出船仓来张望,一个张望后面的船只,会不会有许广平在里,另一个则张望厦门的模样,想知道,自己最为亲爱的那个人即将落脚的地方是什么的色泽或者味道。“茫茫的水天一色”并没有淹没掉许广平的热情的内心,刚发完牢骚,便又替鲁迅打探从厦门到广州的路途了。是啊,总是有公共的假期的,鲁迅若是想喝醉酒后乱打人的话,也需要熟悉这厦门至广州的路线啊。
被厦门的海水包围着的鲁迅先生已经坐在三楼看远处的风景了,寂寞是一定的。若是有诗情的话,先生应该会写出这样的情诗:水来,我在水中等你。
鲁迅在厦门期间所写的书信,是《两地书》中最为重要的部分。《两地书》共分为北京、厦门至广州和上海至北京三辑,而厦门至广州的书信是最多的。一个在寂寞又荒凉的海边,一个在繁华又荒芜的城市。火苗维持了四个月,终于,两个人受不了那火焰的炙烤,决定在一起共同燃烧。
船来,便在船上张望;水来,自然也便在水中等你了;若是火来呢,恋爱中的鲁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