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创造进化论
11140500000046

第46章 斯宾塞的进化论

19世纪的学术界呼唤此类哲学,它摆脱了任意性,并且能够降落到具体事实的细节中,这种思想无可置疑。同样无可置疑的是,那个时代感到这种哲学应当在我们所说的具体绵延中确立自身的地位。精神科学的诞生,心理学的进步,胚胎学在生物科学中重要性的日益增长,这一切都不免会暗示出一个现实的观念,这种观念在内向地延续,它就是绵延本身。因此,当一位哲学家站起来宣布一种进化学说时,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转移到他身上,因为在他的进化学说中,物质朝着可感性的方向发展,同时头脑朝着理性的方向发展;在这种进化学说中,外部与内部之间的复杂对应,也会逐步描述出来;在这种进化学说中,变化将会成为事物的真正本质。斯宾塞的进化论之所以对当代思想产生强烈的吸引力,其原因就在于此。不管表面上看起来斯宾塞和康德有多么遥远,也不管斯宾塞是如何地忽视康德,在他第一次接触生物科学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个方向,哲学可以按照这个方向继续前进,而不会遭到康德的批判。

不过,斯宾塞刚走上这条道路不久,就暴露出不足了。他曾许诺要追溯起源,可是,看吧!他做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的学说虽然具有进化论的名称,宣称要重新追溯一般变化进程的上下起伏;但在实际上,它既没有研究变化,也没有研究进化。

这里,我们没有必要对此进行深入的检验,只需指出一点:

斯宾塞的通常方式,就是用已经进化完成的片段去重构进化。如果我把一幅画粘在一张卡片上,然后把卡片剪成碎片,那么,只要正确地把这些碎片重新组合起来,我就能重新构成那幅画。一个用拼图块做这种游戏的孩子,把图画的这些不规则碎片重新摆在一起,最终得到一幅五颜六色的图画,毫无疑问,他以为自己制造出了构图和色彩。然而,绘画和上色的行为却根本不同于把画好的图片碎片拼在一起的行为。因此,把进化的最简单的结果重组起来,虽然能够或好或劣地模仿最为复杂的结果,但是,你却既追溯不到简单的起源,也追溯不到复杂的起源,而把已经进化完成的结果加在一起,则与进化运动毫无相似之处。

然而,这就是斯宾塞的错觉。他按照现实的当前形式来把握现实,他把现实分割成碎片,又把这些碎片分散开来,扔进风中;之后,他把这些片段“整合起来”,并“消解它们的运动”。他用马赛克拼图模仿整体,就以为自己重新描绘出了整体的构图,并且找到了起源。

这是物质的问题吗?斯宾塞用分散的元素整合出可见可触的实体,这些元素带有一种浓厚的色彩,即它们就是简单实体的基本粒子,而他开始时就已经假设这些基本粒子被散布到整个空间中了。无论如何,它们都是“物质点”,因而就是始终不变的点,事实上就是一些小固体。这就好像在物质性的源头中,能够找到与我们最接近、最坚实的固体性。物理学越是进步,它就越能够揭示,我们观察到的物质属性模式根本无法表现以太或者电的属性,而这两者或许是所有实体的基础。但是,哲学却退回到“以太”之前,也就是退回到我们的感觉所理解的现象之间的纯图式化关系上。它当然知道事物中那些可见可触的东西代表着我们可能加诸事物的行动。我们并不依靠分解进化完成的事物,来掌握进化的原理。我们也并不依靠重组进化完成的事物,来再现作为这种重组条件的进化。

这是头脑的问题吗?斯宾塞认为,把反射和反射组合在一起,它就能一个接一个地生成本能和理性意志,他没有看到专门化的反射正如完美意志一样,是进化的一个终止点,它不能在进化的起点上被设定。在理性意志尚不充分之前,本能就应当达到了最终形式;但是,本能和理性意志都是进化运动的积淀物,而进化运动本身也就不再能被表现为前者或后者的唯一函数了。我们必须从把反射与自愿性混合起来着手。因此,我们必须去探询流动的现实,这种现实已经被抛进反射和自愿性这两种形式当中,并且可能已经具备了两者的特点,而不会成为任何一个。在动物物种阶梯的最底层,在那些还只是未分化的原生质当中,对刺激的反应还不像在反射中那样,要求某种明确的机制进行运作;它不像在自愿行动中那样,在几种明确的机制中做选择;因此,这种反应就既不是自愿性,也不是反射,尽管它预示着两者的出现。

当我们半自愿半自发地做出一些运动,以逃避某种迫近的危险时,我们就亲身经历了这种真正的原初活动。不过,这还依然只是对原初特征的一种极不完整的模仿,因为我们这里涉及的是两种已形成活动的混合物,它已经定位在大脑和脊髓中了,而那种原初的活动则是个简单的事物,它依靠诸如脊髓和大脑那样的机制构造本身,变得多样化。但是,斯宾塞却无视这一切,因为他使用的方法,其本质就在于用固体的东西重构固体的东西,而不是回到固体化的渐进过程,而这个过程其实就是进化本身。

最后,这是一个头脑和物质之间的对应问题吗?斯宾塞用这种对应去界定智力,这没有错。他把这种对应视为进化的目的,这也没有错。然而,当他重新描述这个进化时,他再次把进化完成的事物整合在一起,而不知道他这是在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哪怕他设定进化完成的事物的最微小片段,也是在设定一个整体。

因此,即使他自称追溯到了进化的起源,也全然无意义。

这是因为,按照斯宾塞的理论,自然界里彼此接续的现象投射到人类头脑的形象中,并被这些形象代表着。因此,概念之间的关系对应于现象之间的关系。那些最普遍的自然规律(现象之间的关系被浓缩其中)就被视为能够生成思维的指导原理(概念之间的关系被整合其中)的规律。所以,自然就反映在头脑当中。

我们思维的内在结构和事物本身的结构一一对应,这一点我十分愿意承认。但是,为了使人类的头脑能够表现现象之间的关系,首先,现象必须存在,也就是说,从连续变化中切割出来的那些明确事实必须存在。一旦我们设定了这种具体的切割模式(比如我们现在看到那些模式),我们也就设定了智力今天的模样,因为现实正是依靠并且仅仅依靠与智力的关系,才能按照这种特定模式去切割。情况会不会极有可能是这样——哺乳动物和昆虫注意到自然的同一侧面,并且按照同样的分化追溯自然,以同样方式把整体分成一个个清晰的部分?何况,那些有智力的昆虫具备我们智力的某种方面。每种生物都按照其行动轮廓去切割物质世界,正是这些可能行动的轮廓交织在一起,标记出经验之网,在这个网上,每个事实都是一个网孔。无疑,一个镇子只由许多房屋组成,而街道只不过是房屋之间的间隔,因此我们可以说,自然当中只包括事实,只要肯定事实,关系就不过是这些事实之间的连线而已。不过,在镇子里,是土地的逐渐划分形成了许多地块,正是这种地块立时确定了房屋的位置,确定了房屋的形状,确定了街道的走向。如果我们想理解造成目前这种具体划分的模式——这个模式使得每座房屋处于现在的位置上,使每条街道具有现在的走向——我们就必须回到那个原初的划分上。所以说,斯宾塞的主要失误,就是把已经分成块的经验当做已知的东西,其实真正的难题在于弄清这种划分工作是如何进行的。我同意这样的说法:思维的规律只是事实之间关系的整合。但是当我肯定事实以及它们在当前呈现给我模式时,我就假定了我的知觉机能和理解机能的当前模式。因为正是这些机能的现有模式把真实分成了小块,正是这些机能的现有模式从现实的整体中切割出了事实。因此,即便我不说事实之间的关系生成了思维的规律,我也依然能够宣布正是思维的形式确定了观察到的事实模式。所以说,也正是思维的形式,确定了这些事实之间的关系。这两种表述方式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别,从根本上看,它们表达的是同一事实。

诚然,如果我们采取第二种表达方式,我们就已经不是在谈论进化了。但是,如果我们采取第一种表达方式,我们也只是谈到进化,而不是在思考进化。这是因为,真正的进化论主张揭示智力究竟是根据哪种方式逐渐形成的,又是根据哪种采用自己的结构方案、并且赋予物质以划分模式的。这种结构和划分相互作用,又相互补充,并且二者必须同步发展。此外,无论我们是肯定头脑的现有结构,还是肯定物质的现有划分,我们都依然是在与进化完成的事物打交道,我们并不了解进化的事物,也不了解进化本身。

我们必须揭示的依然还是这种进化。在物理学自身的领域中,那些正在推进这门科学的科学家们已经倾向于认为,我们不能像论证整体那样去论证部分;同一种原理不能既运用于一个进程的起源又运用于进程的终点;如果我们考察那些构成原子的微粒子,无论是创造还是寂灭都不能接受。由此,他们往往会把自己放在具体的绵延当中,而只有在具体的绵延中才存在真正的生成,而不仅仅是部分的组合。的确,他们所说的创造和寂灭关系到运动或能量,而不是关系到那种不可思议的媒介,而能量和运动则被假设为穿过这种媒介而循环。但是,如果你取消了所有能够确定物质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你取消了能量和运动本身,那么,物质中还剩什么呢?哲学家必须比科学家走得更远。哲学家把一切作为想象性象征的东西都扫除干净,它就会看到物质世界重新融化为一种简单的流动,一种连续的流动,一种变化。因此,在生命和意识的领域中,他能随时发现真正的绵延,只要这种发现对他更为有用。这是因为只有在考察无机物质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忽略这种流动,而不至于犯下严重的错误。我们说过,物质具有几何学的重量,并且,只有当和作为现实上升的东西联系起来的时候,作为现实下降的物质才能延续下去。然而,恰恰生命和意识就是这种上升。一旦我们适应了生命与意识,从而把握了它们的本质,我们就会懂得其余的现实是怎样从生命和意识当中产生了。进化出现了;其中,物质性和智力性也依靠逐步的固体化过程而一步一步地确定出来。但这样一来,要跟进进化运动的现有成果,我们就必须把自己放在这种进化运动之中,而不是用这些成果的碎片人为地重新组合成这些成果。我们认为,这才是哲学的真正功能。这样的哲学,就不仅仅是头脑向着其故乡的回转,不仅仅是人类意识和产生这种意识的生命原则之间的契合,也不仅仅是和创造性努力的结合。这种哲学是对普遍变化的研究,是真正的进化论,因而也是科学的真正延续。只不过我们应该把“科学”这个词理解为一整套真理,要么是体验到的真理,要么是证实的真理,而不应该把它理解为某种新的经院哲学。这种经院哲学是在19世纪下半叶围绕着伽利略的物理学发展起来的,就像旧的经院哲学围绕亚里士多德发展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