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仁德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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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虚云的开示

老人说,日常用中,行住坐卧,皆在禅中。

结束了终南山的修学,按原定的计划,仁德去江西云居山拜见一代宗师虚云老和尚。

这是1957的春天。

现在,法师所走的,正是虚云老和尚当年所走过的道路;法师的意愿,也正是追寻一代宗师的足迹,去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理想。

禅宗自六祖以来,一花五叶,各标宗风。曹洞以敲唱为用,临济以互换为机,云门是函盖截流,伪仰是方圆默契,法眼则一切现成。

作为近代禅宗一代高僧,虚云老和尚一生兼挑五家法脉,为47代曹洞宗祖,43代临济宗师,后又中兴云门寺,为第12代祖,扶持法眼宗,延续沩仰宗,均为8代祖师,这在中国佛教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虚云年轻时行头陀行,冬夏一衲,不蓄余资。他常于山涧树下,静坐观心,饥餐渴饮,皆松毛洞泉。他乱发蓬松,见者无不称异道奇。后又至高旻寺参禅,因沸水溅手,茶杯落地,一声破碎而豁然开悟,于是偈曰:

杯子扑落地,响声明呖呖;

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

又偈:

烫着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语难开;

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虚云老和尚一生居无定所,也不接受任何供养,所到之处,一笠、一拂、一铲、一背架、一衲衣,见有废寺古宇,则结茅为庵,直到禅厦既成,接着又移居别处。

五十年代初,虚云老和尚复兴了曾被日军炮火毁于一旦的江西云居山真如寺,他率领僧众,实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家风,组织生产“罗汉”大军,耕种田地,开荒造林,发扬佛教农禅并重的优良传统,将一座废圯的真如寺发展为闻名于世的禅宗丛林。

仁德在蒙蒙的春雨中走进了真如寺。比起终南山来,这里的确有一种更为规范更为整肃的家风。那茂密的山林,那无边绿色掩映下的红墙黄瓦,以及那一队队行走于葱茏田野上的耕作僧人,都给人一种安宁如归家般的感觉,它使人联想到佛教历经千百年的风云时事和种种劫难,而禅林之盛却延续至今的真正因缘所在。禅宗,的确是一种更贴近于平实的生活,又是一种更易于自身发展的宗派。它对于佛教的兴衰荣辱,对于佛教徒的生存发展,应该更具有一定的历史借鉴作用。

仁德在客堂放下行李,接着便虔敬礼佛。

知客师态度倒也和蔼,他向仁德合一合十说:“这儿人满为患,请恕止单三天。”

“只好请法师慈悲方便了。”仁德连忙又合十还礼说。他的意思是只要能住下,哪怕只见虚云老和尚一面,死也足矣。如果能得到老人家一二句方便开示,那更是此生的造化福气了。

知客师又问:“法师从何处而来?”

“是从终南山来,只为想亲近虚老和尚,还望法师多给予慈悲方便。”

“你有什么证件吗?”知客师说。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仁德,他连忙从行囊中取出终南山朗照法师在他临行前写给虚云老和尚的信函,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知客师看了朗照的信函,态度大变,客气地说:“原来你就是高旻寺的仁德法师,不久前我去高旻寺,禅慧和尚说你定要来云居山参学,曾特别关照过呢。”

“呵,您不久刚去过高旻寺?禅慧和尚他好吗?”仁德一下子兴奋起来,他忽然感到,他离开高旻寺已经很久很久了,一句禅慧和尚关照问候的话语,使他仿佛在突然间又离高旻寺是那么切近,近到随时能够亲近的地步。

知客师说:“虚老和尚此刻正在禅堂讲开示,你的缘法不错,我这就引你去禅堂,你也正好可以听听老人家的开示。”

仁德听到这里,那种激动和兴奋,真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他实在没有想到,他心目中无比崇敬的虚云老和尚此刻正在眼前,他就要见到这位神圣而非凡的老人了,而且,他还将亲耳聆听老人家的法语教诲,这该是多么大的缘法啊!

他随着知客师走进了禅堂。

这里是一片静谧的世界,禅堂内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然而却不闻一丝的音响,而那踞于法座之上的老人,此时仿佛是睡着了,他鹤发银须,头微微低下,似乎早就忘了这些虔诚的弟子们。

被一路旅途弄得几分疲惫的仁德,这时立即进入到一种奇妙的境界当中。他就近寻了个蒲团跏趺而坐,他在一种禅定的气氛中静静地寻找着自己的心性。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历史走来,又仿佛一直追随在他的耳畔。他对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一颗颗激动的泪水悄悄地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老人接着讲那段他早已开始了的公案:

牛头五世智威的弟子崇慧有一次在禅堂,有僧人问:“达摩未到中国时,中国有佛法吗?”崇慧禅师回答:“达摩尚未来时的事问它作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如今的事?”那位僧人还不领会,因为他只知在身外求佛,并不知道真如佛性就在他自己的心里。僧人说:“我不领会。”崇慧禅师随口念了句偈:“万古长风,一朝风月。你自己身上的事情怎么样,与他达摩来不来有什么关系?他来中国,就象个占卜的老汉,卦文是凶是吉,其实都是你自己身上的事,一切都须自己留意才行。”

在日后亲近虚云老和尚的时间里,仁德也许闻听过老人家许多的公案,但这则公案他怎么也不能忘记,非是这则公案是他初见虚云时所听说的公案,而是这则公案使他明白一个真正的大道理:佛在心中,一切须是得自己去留意、去实修、实证。只要努力,任何人都具备成佛的条件,任何人都能成为一个大智慧者。

高旻寺的来果老法师是渐悟禅的奉行者,而虚云老和尚则是顿悟禅的实行者。实行顿悟禅的虚云老和尚平日开示多讲公案。在这些公案中,老人家娓娓道来,不作装饰、不作评价,让学人在公案中领悟真实的究竟,开发自身的智慧。

第二日,知客师悄悄来到仁德的单室,说:“老人家看了朗照法师的信函,说要单独见你。你随我来吧。”

仁德更是激动万分,他匆匆穿上海青,然后持具搭衣,随着知客师,款款走进老和尚的丈室。

老人正在法座上读一本经文,眼前的老人那高洁的风骨、那安然的神态,与昨日所见,更有不同。于是仁德倒地便拜。

老人放下经文,容仁德三拜既毕,说:“你从哪儿来呀?”

“弟子从终南山来。拜见老和尚,是弟子长久以来的愿望。”

“终南山?那是个好地方,”老人家像是沉入到一种长久的记忆当中,稍顷,老人又说:“终南山有那么多的老修行,你在那儿,一定收益不浅吧。”

仁德说:“是的,那儿有许多的大德。但是,弟子从高旻寺到终南山,又从终南山到云居山,弟子一路追寻老和尚的足迹,就是想得到老和尚的开示。弟子虽出家多年,但在修行的路上,还有许多不解的地方。”

老和尚端坐如一尊如意宝塔,这位118岁的老人,无论是讲经、是读经、是开示,时时均在禅定之中,一如高山流水,涓流不息,这是何等的功夫啊!

老人说:“平常的日用,皆在功夫中行。大千世界,处处都是道场;芸芸众生,人人都是吾师。懂得这些道理在哪儿修行都是一样。”

仁德说:“弟子只求了脱生死,请问修哪个法门更适合弟子?”

老人说:“参禅也好,念佛也好,不过是名相上的差别,实际都是不二的,六祖不是说过吗,法无顿渐,见有迟疾。而石头希迁说得更为直截: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法门、法门,法虽只有一,门却有许多。所以我认为每一个法门皆可修持,你与哪一个法门相宜,便修持哪一个法门。”老人停了停又说:“你平时是怎样用功的?”

仁德说:“弟子当寺务繁忙时,便忙里偷闲,持名号念佛,当妄念纷扰,犯执着大病时,便守观其心,仅问念佛是谁。”

老人笑了笑说:“一切都是你自己心上的功夫,只要一门深入,久了,功夫就有了,需知自性清净即佛土净。”

听着这样的声音,仁德觉得十分受用。虚云老和尚是主张顿悟的,顿悟禅认为“一开口便是错”,正所谓“言语道断”,所以老人平时一般不会有太多的说教,一切让禅者自己去做,去实践,去体会。但仁德到底还是感到有些不满足,于是又说:“我不知道老和尚对当今的佛法有些什么看法,可否开示一二?”

果然,老和尚挥一挥手说:“你且先在常住发发心吧,参加一些生产劳动。如今新社会的僧人,更要本着百丈禅师的禅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样很好,既能调润色身,又能增长慧命。”

当日下午,仁德便与僧友一起撩起裤腿下田劳作,冰凉的田水刺激着人的肌肤,也使人在这自然的劳作中更清新地领会到劳作的欢欣和人生的意义。

过了几天,又逢雨日,因不能外出劳作,于是便又聚会于禅堂,听虚云老和尚给大家开示。

一阵长时间的禅默,禅堂里的人似乎全都睡着了,包括虚云老和尚自己。但是,似乎能听得到无数的心脏在热扑扑地跳动着。不知过了多久,虚云老和尚终于微微地欠了欠身子,开口说道:“……有人认为禅是第一的,甚至认为佛教初传伊始即是有禅无净土,这真是荒谬至极啊。难道佛法有二吗?当初释迦牟尼逾城出家,苦行林中六年麦麻生涯,最后却在菩提树下得益,明心见性,廓然大悟,成正等正觉,后拈花微笑,再付法于迦叶,说过一个什么禅字吗?佛法如纯乳,卖乳人的日日加些水分,以致后来全无乳性,这就是禅净分家的祸端,也是中国佛教的祸端。”

直到今天,仁德仍难忘怀虚云老和尚当初在真如寺里的那些开示。这些年来的行脚生涯,的确为他开阔了一片眼界,增长了不少的知识,但是,随处所见的各色各样的修行人,各种名目的修行法门,倒也多少使他有一些眼花了乱的感觉,所以他才在一见到老和尚的时候即急迫地希望老和尚能对当今的佛法开示一二。现在,当他在真如寺身体力行地“修”了一阵之后,老人终于还是对他那天的请求作了形象的回答。

佛教在中国已经延续了将近两千年,在这将近两千年的过程中,随着每一次历史大潮的涌起,中国佛教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一次外来的冲击,在各种各样的“卖乳人”的操纵下,中国佛教像一个任人巧妆打扮的小姑娘,从而成人们愚弄和随意利用的对象。

转眼到了秋季,算起来,仁德在云居寺已经住了大半年的时间了。这一年,真如寺收割水稻八万斤,瓜果蔬菜更是自给自足。此外,收各种珍贵药材上百种之多。

秋去冬来,真如寺开始新一轮的打禅七活动。

这时的真如寺,再也听不到那热火朝天的劳动号子,再难见到闲走的人群。晨三时,僧众开始进禅堂行香坐香,直到午夜,不出禅堂。禅堂内,只有静坐默然的修行人,决听不到不一句说话声。时间,在这里已失去了意义,只有永恒的静。“禅”,在各人心中如袅袅岚烟,萦绕不绝。这时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一片博大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一颗冥顽的心在扑扑地跳动。而当那寂然不动的心性开始停留在那无可捉摸的心灵驿站上,那人便也如一只飘然的风筝,游曳得那么超然,那么自在。

在此参禅期间,仁德一边学习百丈清规,一边精心研习真如寺的《禅堂规约》、《戒堂规约》、《客堂制度》、《云水堂规约》等。这些经祖师们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一条条寺庙管理制度,对不同的寮口提出不同的要求,它又是一条条铁的纪律,将一颗颗冥顽的心归顺于一个统一,使一座寺庙始终保持良好的道风和整肃的寺容。这是保证佛法常住,永远不衰的根本所在。

不久,他接到高旻寺禅慧和尚的来信,禅慧和尚在信中说,高旻寺一年一度的禅七活动又要开始了,希望他不要错过这一次禅七。和尚的言辞是那样的恳切,和尚的愿心是那样的悲切。仁德也觉得,几年的修学生涯,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现在,他需要安定下来,将几年的修学来一次认真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