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我对女友说跟我一起回去吧,乡下年味浓,放鞭炮,看民间戏,吃各种好吃的东西。她犹豫了半天,答应了。但她到我家后,除了礼节上的应酬外,都窝在家里看碟。
我乐得一个人出去走走。
大叔在镇东桥头摆摊卖年画,并摆了桌子在那里写对联。大叔写得一手好字,他挥洒自如,笔下墨香四溢,围观的人边看边赞叹。
轮到一个小伙子时,叔叔甩甩手,对我说,唉,累了,你帮我写。
小伙子忙给我递烟,我接过来像我叔那样架在耳朵上,兴奋地拿起毛笔。有了电脑后,我的毛笔字一年不如一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温习。
对联写好,我对小伙子说,得等对联晾一下,墨迹干了再拿走。我看了他身边的人,呆住了,是我的高中同学周小萍。
她也一脸惊讶,然后拉着那小伙子转身就走,她说,对联不要了,我已经买了。
我的心像浇上了一桶冰水,没有心情写对联了,我跟叔叔说,刚才高中同学打电话来请我去玩,我得赶过去。我挤出了人群,却没有看到小萍的身影,眼前只有熙熙攘攘的人流。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圈,最后,我给高中同学胖子打了电话,我说我回来了,咱们见一面。
胖子高中毕业后到上海混了两年,现在在镇上开了一家胖子酒家,见了面,果然已经是胖上加胖的酒店老板模样。
读了大学就做城里人,七八年都没回来呢。他揶揄我。
我向他解释这几年没有回来的原因。我一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父母就带我到了我读书的城市,租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门面做小生意,几年没有回老家。等我大学毕业去了北京,又认识了一北京女孩做女友,只好以她为中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说。
胖子摇头,说,啥都不说了,咱们先喝酒。
酒过三巡,我告诉他,我看到周小萍了。
他说,哦,你是想知道她的情况吧,高中时候我就看你们俩有那意思。
我讪笑一下,说,我看她好像是嫁人了。你说同学一场,她怎么碰到了我转头就走,连对联都不要,太伤人自尊了。我哪里得罪了她?
胖子瞪着他那埋在肥肉里的眼睛,看了我三秒,然后说,你是真不知道?
我被他的表情弄糊涂了,知道什么?
胖子说,她闹过自杀,脑壳有问题。
我愣住了。
他说,那年周小萍没有考上大学,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听说是闹过自杀,然后去了宁波,三年前才回来结婚,开了家服装店。她性格阴郁,在街上见了老同学也不搭理人,据说是因为一直没有生孩子,心情不好。有的说是她老公的问题,有人说是她的问题。总之,有一个人有问题。
我女友是妇科医生,她现在闲得发慌。我说,胖子,你就帮我传个话,让周小萍到我家来一趟,让我女友帮她看看。咱同学一场,不帮她帮谁啊。
我如此热情,并不是真的为女友没事找事,只因为我喜欢过周小萍。那时我和她都住校,偶尔在路上碰到她,我都有些怦然心动,虽然看她似乎是矜持地错开眼神,但我觉得其实我们之间是心有灵犀的,那份不自在正是初恋的感觉。
高考结束那天,紧张了三年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大家在一起聚餐,有胆大的男生对女生讲我喜欢你,同样胆子大的女生就问,你现在还喜欢吗?然后两个人就结伴离去。
那天散场后,我鼓起勇气追上周小萍,对她说出了我喜欢你,她羞涩地低下头。然后我带着她在城郊的公路边晃到半宿,然后进了一家路边的小招待所。
那是慌乱、紧张的第一次,周小萍后来哭了,她一哭,弄得我很没有心情,好像自己对她犯了罪。分手时我对她说,对不起,你要不喜欢,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泪光在她的眼眶里闪烁,我狠狠心转身走了,第一次这么没劲,我觉得索然寡味,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2.
当我求女友给周小萍看病,她说,县城这么多医院,这么多医生,谁都比我有经验,她怎么不去看?
你知道,乡里人都很要面子,不好意思去呗。我说,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女友有北京女孩的豪爽,她说,行,我帮她看看,顺便让你和老同学叙个旧。
可是周小萍一直不来,我马上要回北京,不能再等了,我只好从胖子那里要了她的电话打过去,告诉她我想和女朋友去看看她,她犹豫了一会儿,说,你们过来吧。
她家是新盖的三层楼房,在镇上算是富裕人家了,房门上的喜字略有些褪色,那个憨厚的小伙子热情地迎我们,周小萍却淡淡的。
她和女友在卧室里聊,我和那小伙子在外面聊,他这些年一直在城里做装修,大前年有人介绍他和小萍认识,他很喜欢她,交往三个月就结婚了。两人过得挺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怀孕,而且坚决不去医院。
她说她没问题,我也没问题,等时间长了自然会怀孕的。是吧?他冲我说,然后补充一句,城里好多人都三十多了才结婚呢,咱不慌。
这时我女友出来,小伙子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神分明是很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媳妇到底能不能怀孕。
没什么大问题,但最好还是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女友对他说,但是在路上,女友告诉我,周小萍的问题大了,几年前她做过一次人流,从那以后,她就月经不调,腹痛。我怀疑是流产不全造成的,可她不去医院就没办法了。我劝她,她也只是哭,没见过眼泪这么充沛的女人。
女友苦笑着说,然后补充一句,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女人还是要学会保护自己呀。
3.
那天,我在车站售票点买火车票,看到周小萍也在那里排队,我过去打招呼,得知她准备和丈夫到深圳去做服装生意。
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家已经开业的德克士餐厅,我说,我们在那边坐一坐吧。她答应了。
她要了一杯柚子茶,沉默地喝着,她的左手食指上有道伤,问她怎么了,她说做衣服时不小心被针给扎着了。我说怎么不小心点,她说,这是经常的事,做这一行的人没几个手上没伤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都自杀过,大概是不怕疼了吧。
我找过你。她突然开口说。我跟你打过几次电话,可是每次,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挂掉了。
我记起来,有几次手机上接到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接了,对方却不说话,我以为是打错了的电话,也就没在意。
怎么不说话呢,随便说什么都好啊。我说。她沉默。我只好转移话题,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吧。她说,他对我挺好,就是没有小孩。
你怎么不去医院呢?我想起女友的话,问她。
她的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掉了下来。她说,我怕那个地方。七年前,我做过一次流产,在一家小诊所,那种痛真的是撕心裂肺,现在我想起来都会发抖。她放下杯子,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手臂抱住了自己。她说,我宁可忍着也不再去医院,一是怕疼,二是怕丈夫知道我的过去,把我看成坏女人。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你不想知道,那次我为什么去流产吗?她问我。
我一愣,不祥的预感电流一样击中我。
是你的,就那一次。她擦了泪水,笑着说,很不可理解吧,我自己也不能理解,那个时候怎么就那么容易?
你怎么不告诉我?我问她。
我去找过你,你不在家,然后你母亲说你不可能做那种事,说我是诬陷你。等我再去的时候,你们家就空了,邻居说你的父母带你去了外地……我一个女孩子怎么知道对付这些?拖了两三个月,只好偷偷地一个人去了小诊所,做了那个可怕的手术,家里人为了帮我隐瞒,就说我是自杀了,我倒真的希望那次死了……
我呆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当年父母坚决地到城里做生意,竟然是为了帮我逃避,这些年父母一直不让我回家,也是不想让我再见到周小萍。
4.
过完年,我回到北京,身心疲惫。
在我之前回京的女友很生气,那天我只买到了一张票,就让她一个人先回。她问我她不在身边时那两天的行踪,我说就是和同学在一起聚了聚。
我怎么能告诉她,那两天我是和周小萍在一起的呢?
初六,我借了胖子的车,开车带周小萍到了省城的妇幼保健院,在那里挂了专家号。我以她的丈夫的身份陪她检查,医生告诉我,她患的是胎骨残留所导致的不孕症。在宫腔镜下,医生指给我看她的子宫腔内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数块胎骨,由于天长日久,有的胎骨已嵌入在她的子宫内膜内。
那次人流,个体医生实行的是钳夹术,由于胎骨未完全取出,导致胎骨在子宫内残留。这些残留的胎骨不仅使她长期腹痛,而且阻碍了受精卵的殖入,以致无法怀孕。
医生说需要做宫腔镜下胎骨残留清除术。
在医院充满来苏尔气味的走道里,当护士喊着周小萍的家属时,我答应着,然后心情忐忑地走过去,我为她缴费,搀扶她到病房休息,给她买来营养品,我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一切,我要为多年前的自己赎罪。
送她回家时,我要她好好养好身体再去深圳,医生说了,只有保养得好,一年内就可以生育了。
小萍面带凄凉地对我说,其实,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却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以前,我的身体里还有一些你所给与我的东西,现在手术把它们清得干干净净的了,你也会忘了我吧。
我无语。我承认,赎罪的人其实都是自私的,但是,赎罪却是必须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都不可挽回,我们只有随着时间往前走。
我希望我和她,都走得轻松一些。
心理画外音:
1.每一场恋爱都有一段残留物,有些会成为别人一辈子的痛苦与噩梦。
2.一些冲动之下做的事,或者是漫不经心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做的事,往往导致严重后果。
3.恋爱中的女人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稍有闪失,可能带来一辈子的心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