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者超人气作家精华文萃:爱情鱼的智慧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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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五点四十五分的爱情

文/朱砂

我是在第三次收拾起画夹的时候注意到她的。

深秋,漫山的黄栌树叶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低矮的云在远处的山腰间徘徊着,几只黄鹂高兴地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儿。暮霭中,微风拂过山岗,火红的黄栌树叶片片起舞。

她站在离我不远处的岩石上,不时地翘首向坡下张望着。

她看上去三十几岁的样子,中等偏瘦的身材,长圆脸,一双细长的眼睛,脸上挂着那种农村妇女特有的憨厚和谦卑。

我问她在看什么,为什么每天的这个时候都要到这儿来。

她笑了,带着几分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羞涩和腼腆。她说,她男人在坡下的煤窑里工作,五点三十分下班,她来这儿是想早一点看到他从竖井里上到地面上来。

果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依稀地看到,山坡下有一排低矮的房屋,屋后,一座高高的煤山掩映在茂密的黄栌树丛中,看上去像极了一抹滴落在油画上的墨渍。山腰间,一行铁车沿着轨道正像坦克一样缓慢地爬行着,铁车里,乌金滚滚,那,是矿工们的汗水。

她说,一天中自己最喜欢的是每个傍晚的五点四十五分,那是第一批下了班的工人从竖井里升上地面的时刻。说这话时,她又笑了,那亲切而自然的笑容,让她平凡的容颜生出一种圣洁的美丽和无法形容的生动来。

从她断断续续地诉说里,我知道了,她三十四岁,有两个孩子,儿子上六年级,女儿上三年级。公公死得早,留下婆婆和他们一起生活。她一个人种着十多亩地,男人在矿上打工,婆婆照顾一家人的生活,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也和和美美。她说,今年的收入不错,照这样下去,再有两年就能翻盖一下老屋了,到那时候,每个孩子都会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说着,她下意识地用手掠了掠额前的头发,幸福地憧憬满满地写在脸上。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她说是,她说自己最怕救护车的声音。一次,矿上的老会计突发心脏病,镇上的120急救车拉着警笛往矿上开的时候,把四里八村的矿工家属都惊动了,人们纷纷涌向矿井,有人甚至一边跑一边哭。那天,到了矿上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跑丢了一只鞋。她说,直到现在,哪怕是在县城里听到这种声音,她的心也会抖个不停。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平静如水,而我,却分明感觉到,一丝酸楚从心底迅速涌向全身。

她说,下井的矿工脸上一层煤黑,穿的衣服都像黑炭一般,在别人的眼里这些煤黑子分不清谁是谁,可是我们这些家属一眼就知道谁是谁家的爷们儿。

说话间,罐笼提升起几个矿工出现在井口,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表:五点四十五分,丝毫不差。

她不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竖井。

一罐又一罐,陆陆续续地,矿工们被电梯提升到井口。

她痴痴地站在散落着夕阳的岩石上,如释重负般喃喃自语着:又一天过去了,平平安安。

她开始收拾她的篓筐,我知道,她已经看到了她最想看的人,那个给了她爱情,给她带来温暖和力量支撑的人。

我要用车捎她一程,她谢绝了,她说翻过山梁就是她的家,走小路更快,自己要赶在男人回来前给他把酒烫热。

看着她娇小的甚至有些枯干的背影消失在火红的黄栌树林里,那一刻,我忽然就为她那淳朴的爱情所感动。

一边是辛劳琐碎的日常生活,一边是牵肠挂肚的惦念。在日日提心吊胆的张望中,矿工们的爱情早已被细细密密的岁月针脚缝合成了一件贴身的衣服,体己、暖身,相依为命。那些溶入在深情凝望中的牵挂,那些注入到一壶热酒一碗姜汤中的关爱,让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变得如此苍白、矫情。

五点四十五分的爱情,像一碗暖胃的玉米粥,纯真、朴素,土里土气中夹杂着柴米油盐的味道;它又分明如一杯温热的奶茶,纯净、淡香,毫不张扬,在繁华喧嚣的尘世中为人们牵一缕简约而不炫目、美丽而不浮华、轻浅却又富有内涵的情丝。

五点四十五分的爱情,让我那颗在钢筋水泥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粗糙越来越麻木的心,深深地沉浸在一种温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