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立梅
二十一岁,花绽放的年纪,她被下放到遥远的乡下。不过是一瞬间,她就从一个幸福的女孩子,变成了人所不齿的“资产阶级小姐”。那个年代,有那个年代的荒唐。而这样的荒唐,几乎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父亲被批斗致死。母亲伤心至极,选择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世上,再没有疼爱的手,可以抚过她遍布伤痕的天空。她栖身在乡下一间漏雨的小屋里,出工,收工,如同木偶一般。
最怕的是田间休息的时候,大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革命群众”围坐一堆,开始对她进行批判。她低着头,站着。衣不敢再穿整洁的衣,她和他们一样,穿打补丁的。发不敢再留长长的,她忍痛割爱,剪了。她甚至有意在毒日头下晒着,因为她的皮肤白皙,她要晒黑它。她努力把自己打造成贫下中农中的一员,一个女孩子的花季,不再明艳。
那一天,午间休息。脸上长着两颗肉痣的队长突然心血来潮,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革命出现了新动向。所谓的新动向,不过是她的短发上,别了一枚红发卡。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队长派人从她的发上,硬取下发卡。她第一次反抗,泪流满面地争夺。那一刻,她像孤单的一只雁。
突然,从人群中跳出一个人,脸涨得通红的,从队长手里抢过发卡,交到她手里。一边用臂护着她,一边对周围的人,愤怒地“哇哇”叫着。
所有的喧闹,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一会之后,又都宽容地笑了,没有人与他计较,一个可怜的哑巴,从小被人遗弃在村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到三十岁了,还是孑然一身。谁都把他当做可怜的人。
队长竟然也不跟他计较,挥挥手,让人群散了。他望望她,打着手势,意思是叫她安心,不要怕,以后有他保护她。她看不懂,但眼里的泪,却一滴一滴滚下来,砸在脚下的黄土里。
他见不得她哭。她怎么可以哭呢?在他心里,她是美丽的天使,从她进村的那一天,他的心,就丢了。他关注她的所有,夜晚,怕她被人欺负,他在她的屋后,转到下半夜才走。她使不动笨重的农具,他另制作一些小巧的给她,悄悄放到她的屋门口。她被人批斗的时候,他远远躲在一边看,心,碎成一片一片的。
他看着流泪不止的她,手足无措。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蚕豆来,塞到她手里。这是他为她炒的,不过几小把,他一直揣口袋里,想送她。却望而止步,她是他心中的神,如何敢轻易接近?这会儿,他终于可以亲手把蚕豆交给她了,他满足地搓着手嘿嘿笑了。
她第一次抬眼打量他,长脸,小眼睛,脸上有岁月的风霜。这是一个有些丑丑的男人,可她眼前,却看到一扇温暖的窗打开了。是久居阴霾里,突见阳光的那种暖。
从此,他像守护神似的跟着她,再没人找她的麻烦,因为他会为她去拼命。谁愿意得罪一个可怜的哑巴呢?她的世界,变得宁静起来。她甚至,可以写写日记,看看书。重的活,有他帮着做。漏雨的屋,亦有他帮着补。有了他,她不再惧怕夜的黑。
他对她的好,所有人都明白,她亦明白,却从不曾考虑过嫁给他。邻居阿婶想做好事,某一日,突然拉住收工回家的她,说,不如就做了他的媳妇吧,以后也有个疼你的人。
他知道后,拼命摇头,不肯娶她。她却决意嫁他。不知是不是想着委屈,她在嫁他的那一天,哭得稀里哗啦。
他们的日子,开始在无声里铺开来。她在这样的日子里,却渐渐白胖起217
——Page 224——来,因为有他照顾着。他不让她干一点点重的活,甚至换下的脏衣裳,都是他抢了洗。
这是幸福吧?有时她想。眼睛眺望着遥远的南方,那里,是她成长的地方。如果生活里没有变故,那么她现在,一定坐在钢琴旁,弹着乐曲唱着歌。或者,在某个公园里,悠闲地散着步。她摊开双手,望见修长的指上,结着一个一个的茧。不再有指望,那么,就过日子吧。
也不知是他的原因,还是她的原因,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但这不妨碍他对她的好,晴天为她挡太阳,阴天为她挡雨。村人们叹,这个哑巴,真会疼人。她听到,心念一转,有泪,点点滴滴,洇湿心头。这辈子,别无他求了。
生活是波平浪静的一幅画,如果后来她的姨妈不出现,这幅画会永远悬在他们的日子里。她的姨妈,那个从小去了法国,而后留在了法国的女人,结过婚,离了,如今孤身一人。老来想有个依靠,于是想到她,辗转打听到,希望她能过去,承欢膝下。
这个时候,她还不算老,四十岁不到呢。她还可以继续她年轻时的梦想,譬如弹琴,或绘画。她在这两方面都有相当的天赋。
姨妈却不愿意接受他。照姨妈的看法,一个一贫如洗的哑巴,她跟了他十来年,也算对得起他了。他亦是不肯离开故土。
她只身去了法国。在法国,怡人的气候,美丽的环境,无忧的日子。她常伴着咖啡度夕阳。这些,是她梦里盼过多次的生活啊,是她骨子里想要的优雅,现在,都来了,却空落落。那一片天空下,少了一个人的呼吸,终究有些荒凉。
一个月,两个月……她好不容易挨过一季,她对姨妈说,她该走了。
再多的华丽,留不住她。
她回家的时候,他并不知晓,却早早等在村口。她一进村,就看到他瘦瘦的影,没在黄昏里,仿佛涂了一层金粉。或许是感应吧,她想。其实,哪里是感应。从她走后的那一天起,每天的黄昏,他都到路口来等她。
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缠绵的牵手,他们只是互相看了看,眼睛里,有溪水流过。他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让她空着手跟在后面走。到家,他把她按到椅子上,望了她笑,忽然就去搬出一只铁罐来,那是她平常用来放些零碎小物件的。他在她面前,蓦地打开铁罐,哗啦啦,一地的蚕豆,蹦跳开来。
他一颗一颗数给她看,每数一颗,就抬头对她笑一下。他数了很久很久,一共是九十二颗蚕豆,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九十二,正好是她离家的天数。
没有人懂。唯有她懂,那一颗一颗的蚕豆,是他想她的心。九十二颗蚕豆,九十二种想念。如果蚕豆会说话,它一定会对她说,我爱你。那是他用一生凝聚起来的语言。
九十二颗蚕豆,从此,成了她最最宝贵的珍藏。
没有强忍住的眼泪,没有强绽开的欢颜,
劫数已近,
他却真正的,真正的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