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者超人气作家精华文萃:爱情鱼的智慧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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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来世,还想让你来纠缠

文/徐立新

父亲是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娶到母亲的,父亲比母亲整整大了一轮。他们的结合在当时是极不合时宜的,一对表兄妹,本是孽缘,却终成了夫妻。母亲是当时镇上出了名的俏姑娘,心灵手巧,自身条件非常好,上门给她说媒的人很多,母亲却心甘情愿地选择了嫁给比自己大许多,而且穷得叮当响的父亲。

成亲后,母亲最担心的莫过于自己肚子里孕育的孩子们,好在上苍宽恕了她和父亲,他们的两个儿女,我和小妹都正常,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残缺和智力上的障碍。

母亲说,这是菩萨在护佑我们。为此,母亲每天都要拜家里供奉的神像,然后对父亲说,你这一辈子都要对我好,莫使我生气,为了你,我冒了好大的险,差点连儿女们都搭上了。父亲憨憨地说:“俺晓得,哪能呢!”

父亲说到了,但却没有能做到,他并没有满足母亲那个简单的要求。婚后,母亲才发现,父亲竟然视烟酒如命,而且好赌无比。每天都是雷打不动两包香烟、一斤酒;一上牌桌,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尽抛脑后,一连好几天都可以不吃、不喝、不归。

父亲的这些恶习让母亲烦恼、痛苦无比,烟酒过度,极伤父亲的身体。更可怕的是父亲酒醉后必要追着别人打牌,而且每打必输,父亲口袋里的钱输完了,赢了他钱的人就找母亲要债,每每都让母亲头疼不已。

除此之外,因为醉酒,父亲曾在路上摔倒过无数次,每次都会在身体上留下重重的伤痕。

为了让父亲戒酒、戒烟、戒赌,母亲使过了所有的招数,先是温和地和父亲讲道理,后来是摔东西、骂大街、去派出所告发……能试的都试了,但效果都不明显,母亲本是一个性格极其温和的人,因为父亲而彻底改变,变成一个随时随地都会张口骂人的农村泼妇。

父亲就是死性不改,其实除了嗜好烟酒,好赌外,父亲很少再有其他方面的缺点了,父亲憨厚、勤劳,是田地里的好把势,他很心疼母亲,极少让母亲下地干活,他的脾气也极好,从不和母亲争执,每每母亲骂他,他也从不还口。

而母亲却好像很愿意和父亲作彻底不妥协的斗争似的。从我们懂事的那一天起,母亲就反复地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是一个烟鬼、酒鬼、赌鬼,你们要记住,等我们死后,千万不可把我们埋在一起,活的时候受他的气,受他纠缠,死后我要一个人落个清闲。“把我埋得离他越远越好,来世再也不想和他过了。”

母亲愤愤地说。父亲在一旁听着,呵呵笑:“今生的日子还长着呢,过完了,老了,再谈来世。”

不听母亲劝告的父亲终于为自己的恶习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有一年的腊月,父亲到一个亲戚家去买猪肉,中午喝多了酒,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座桥时,失足落入了水中。父亲被人救起来的时候,浑身都爬满了蚂蟥,而且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腿。

母亲呼天抢地,把那家亲戚大骂了一顿,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惊动了全镇,从此,再也没有谁敢请父亲喝酒了。父亲在镇上的医院整整住了两个月,母亲也整整送了两个月的饭,每次都是骂着送去的,她骂自己瞎了眼,嫁了父亲,她骂父亲怎么不摔死,这样折磨、拖累她。母亲每次这么骂父亲的时候,都是很认真和用力的,咬牙切齿,吓得我们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她当成了发泄的出气筒。

为了给父亲挣安一个假肢的费用,寒冷的冬日里,母亲带着我们上山打柴,下田挖藕,然后拿到镇上卖……她一边催促我们干活,一边咒骂着父亲,她说,都是那个酒鬼,死不掉的害了我们。

摔断腿后,父亲不再能做重活,家庭的重担全压到了母亲一个人的头上,下田打草,插秧割稻,母亲把本该属于男人做的活一一吃力地完成着。看到母亲辛劳的样子,父亲终于下决心再也不酗酒了,而且也不再上牌桌,但抽烟的嗜好依然没有改变。

母亲还是担心父亲的身体,劝父亲别再抽烟了。“总有一天,你会死在香烟上的。”这句话母亲对父亲说了千万次,几乎每天都说。

说多了就成了事实,父亲五十七岁那年,被一场大雨淋湿后,开始持续发烧,全身无力,跑了几个大医院,诊断的结果却是惊人地一致:肺癌晚期,长年过度吸烟所致。见怪不怪的医生对母亲轻描淡写地说,最多还能活三个月。犹如晴天霹雳,母亲呆住了,然后就是号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为父亲流泪水,那么伤心无助地流泪,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骂父亲这个鬼,那个死不掉的。

癌症以不可抵御性证明了它的可怕,父亲的身体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日益消瘦,声道也跟着病变,很快,香烟都无法吸了。此时,母亲已不再阻止父亲的嗜好了,相反,她给父亲买来了许多好酒,让他使劲地喝;邀请了父亲以前的几个牌友来家里,陪着父亲打牌,赢了归父亲,输了,全算在她的头上。

虽然我们都极力瞒着父亲病情,但父亲并不糊涂,他从旁人的眼神和自己日渐消瘦的身体状况中已经察觉到了一切。

一天,父亲借去山地里翻芋梗为由,偷偷地出去为自己选了一块坟地。父亲是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曾为别人选过很多次坟地,父亲选择的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好栖息地,三面环山,远远地可以看见他曾劳作过的田地。

但父亲仿佛还有什么放不下似的,一个星期后,他又出去了一趟,之后就再也下不了床。

父亲临走前的那半个月,最苦、最累、最疲倦的是母亲,母亲每隔半小时就要帮父亲翻一次身,每隔十分钟,就要拿痰盂去接父亲的大小便,反应慢了一点,或是打了盹,父亲就会用枯瘦的拳头使劲地去打她,以示自己的不满,他不让母亲睡,他不让母亲离开他一秒,母亲就整日整夜地守护在父亲的身边,陪护着他,服侍着他。母亲不再发火,不再发脾气,她被父亲折腾得像风中一片疲惫不堪的枯叶,任由父亲摆布。

趁着还清醒,父亲把我们叫到身边,交代了所有的后事,包括选好的那块墓地,他特意强调那里只能睡他自己一个人。“天王老子都不能和我睡在一起。”我们只得以泪相对,答应了他。

弥留之际,父亲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他让母亲把耳朵贴近自己的嘴边,努力地对母亲说,老婆子,有一块好地方,我给你留了记号,芦蒿打了三层节,你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别给人抢了先。不睡在一起,来世我就不能再纠缠你了。

母亲泪如雨下,使劲打父亲:“死不掉的,你怎么就当真了呢?”但这句话父亲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听到,他带着淡淡的愁容离开了。

父亲入土的那天,在场的老人们无不叹息道:“这死鬼可真狠啊,这么好的地方,一个人独占了。”

六年后,母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按照她生前的遗愿,我们把她安放在一个冬暖夏凉的地方,远远地能看到子孙耕作,她坚持要和父亲同眠一穴,母亲说,来世,她还要让父亲来纠缠。

我们违背了当初答应父亲的话,我们想,母亲不是父亲眼中的天王老子,她是父亲眼中的爱人,不弃不离的伴,她去找父亲,父亲肯定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