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飙
一“知我者,宝琛也!”
说到启功,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中国著名的教授和书画家,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和妻子章宝琛的那段感人至深的生死情缘。
其实,启功和妻子章宝琛的结合完全是传统式的,一切都是由母亲一手包办,婚前他们从没有见过面。章宝琛由于生母早亡,父亲续弦,后妈待她非常刻薄,从小就吃了不少的苦。她嫁过来的时候,怕弟弟没人照顾,就把可怜的小弟弟一起领了过来。章宝琛没上过学,长相也只能算是一般,但是,当启功了解了她的身世以后,强烈的同情心逐渐化成了爱恋之情,而她也靠着自己的品性,深深地赢得了启功的心。
启功和章宝琛结婚后,家境极其贫困,特别是在失去了辅仁中学的教师一职后,五口人全靠启功一人到教馆去教学来维持生活,家里更拮据了。有一天,启功看见宝琛在补一只破了几个洞的袜子,心中不由得一片酸楚,便下决心要多赚点钱,从此回家后便开始作画,但当他背上画卷准备出门去卖时却犹豫了,走出了三次,又找借口回来了三次,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实在拿不住脸面与街头叫卖的小贩为伍。理解丈夫的章宝琛温柔地一笑说:“你只管在家作画吧,我上街去卖。”
一天傍晚,天上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启功从教馆回来,见妻子还没回 瓶家,便打着伞去街上接她。远远望去,章宝琛正坐在小马扎上,全身已经落满了雪花。启功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章宝琛见丈夫走来,兴奋地挥舞着双手说:
“只剩下两幅画没卖了。”妻子的兴奋劲也深深地感染了他,尽管天气寒冷,但他的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一九三八年六月,日伪政权成立教育局班子,一个同事拉启功去那里工作,尽管启功知道自己需要一份工作来养家糊口,但他却严词拒绝了这个同事。
这个同事不死心,准备说服章宝琛,然后让她给启功施加影响;谁知章宝琛二话没说,就一口回绝:“我们就是饿死,也不给日本鬼子和汉奸做事!”启功知道后连连感叹说:“知我者,宝琛也!”
二 启功跪拜妻子
章宝琛嫁到启家之后没有多少年,启功的母亲便一病不起,启功的姑姑也一直跟着启功生活,也因年纪大而常常闹病,需要人照顾。一家五口人的吃喝拉撒全由这位孝顺的媳妇一人料理。两位老人有病,心情不好,常常在她身上发脾气,有时启功在外遇上不顺心的事,回家后也把气撒到她的头上。然而,她却有一颗宽容和充满理解的心,从不与婆、姑和丈夫吵。有一次,启功在教馆里因受了人家的气,心绪烦乱,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因嫌菜淡,竟一下把碗摔在地上,还对着宝琛吼道:“我再没本事弄钱,也不至于穷到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吧!做的这饭,叫人怎样咽下去啊?”宝琛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拾干净他摔在地上的碎碗和残饭后,便一个人躲在里屋里悄悄地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一九五六年,启功的母亲在弥留之际拉着儿媳的手说:“我只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你在病床前侍奉多年,任劳任怨,你就和我的亲闺女一样啊!”把老母送走以后,看到消瘦的妻子,一想到她为了这个家日夜操劳,多年侍奉病娘病姑,有时自己还无缘找碴,受尽了委屈却从没有一句怨言,便不禁悲从中来,恸哭失声。章宝琛以为他又想起了老母,便拉着他的手劝慰道:“母亲卧病多年,我们并没有亏待过她老人家,想想我们也算对得起她老人家了啊!”听了这话,没想到启功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扑通”一声跪倒在妻子的脚下,深深地一拜说:“母亲卧病多年,多亏得到贤妻的精心照料,我心才稍安,我代表母亲向你说一声:‘谢谢!’”章宝琛流着泪赶忙去拉丈夫,一时激动得竟不知说什么好。
三宝琛唯一的一次发火
母亲死后还不到一年,启功就被划成了右派分子,回到家里,看着妻子,默然无语,一想到妻子过去侍候病娘病姑时受了不少委屈,以后还会被自己牵连,止不住泪就下来了。当妻子知道他被划成了右派分子,也禁不住流下泪来。
因为当时被划成“地富反坏右”,是被当成牛鬼蛇神来待的,是要挨批受斗的。
她有些不解地问:“像你这样的一个埋头做学问、潜心书画的好先生,怎么也会划上右派呢?”启功为了安慰妻子,竟破涕为笑,幽默地说:“这个你有所不知。我参加过土改,知道划什么分子,都是有一定的比例数。这次划右派也有比例,既然有比例,就得有人去凑这个倒霉数,在下就是这倒霉数中的一个。”妻子知道他心里难受,故意这样说的,就轻声安慰他说:“右派就右派吧,谁批你,斗你,都不要怕,陈垣校长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他们划的右派,在我们这里并不算数。人们不是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现今你有了两个知己,不是更足矣了?”妻子的话说得启功心里热乎乎的,他深情地望着妻子泪水便止不住夺眶而出。
启功被打成右派后,就被派遣到农场进行劳动改造。除了劳动之外,每天都要接受批斗,甚至还要挨打,作为一个男子汉,他实在感到自己再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了,死的念头便一次次地袭上心来。有一次,他从农场回到家里,呆呆坐在窗前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他很冷静地对妻子说:“宝琛,如果我走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啊!”宝琛紧紧地抱住丈夫,泣不成声地说:“启功,那么苦的日子我们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能够难倒我们?如果你走了,我活着还有意思吗?”启功一语不发,让宝琛的心头好痛啊!
第二天,启功的心境依然不见好转,残酷的现实已使他感到心灰意冷。章 瓶宝琛的个子不高,又很瘦弱,但这天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劲,不容分说地拉着丈夫来到胡同口,指着一个在路边修鞋的盲人气呼呼地说:“你看到了吗?人家眼瞎了,腿锯掉了,妻子和女儿又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他不是也顽强地活下来了吗?你觉得我们的遭遇和他比如何啊?”看着宝琛微怒的双眼,启功的心里猛吃一惊。听着妻子火辣辣但却朴素的话语,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可怜的盲人,他冰冻的心化开了,两行泪水从眼睛里滚滚而下,从此打消了死的念头。
四“我心里只有宝琛,再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啊!”
不要看章宝琛是个没有文化的妇道人家,但她却很有预见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她看到红卫兵到处抄家,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也得抄到自己家里来,就把启功视若珍宝的字画文稿,偷偷地用牛皮纸和塑料纸一层又一层地包好打上捆,放到一个缸里,在后院的墙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一个洞,深深地埋在那里,就连启功也没告诉。果不出所料,没几天,启功的家里就连连被抄,没有翻到东西的红卫兵有些恼了,就拉着启功去狠狠地批斗,说:“你是清朝的孝子贤孙,封资修的东西一定大大的有!”硬是逼着启功交代他的封资修的东西藏到哪里去了,启功说不出来,因为他也不知道,问章宝琛,她说:“这些东西我早就知道会惹麻烦,早烧了。”启功也只好无奈地两手一摊对红卫兵说:“妻子思想革命,她早把我的封资修统统的烧掉了,我也没办法了!”红卫兵看看确实搜不出什么东西,也就只好作罢。
尽管当时的生活非常的艰辛,但老两口恩爱有加,相濡以沫。因为造反派天天让启功站着抄大字报,累得他只要一回家就瘫倒在椅子上,浑身酸疼不已,这让宝琛心痛得不得了,真怕他累倒了。为了能给启功增加点营养,章宝琛便瞒着启功偷偷地卖掉了自己心爱的首饰,换了一些钱来给他改善生活,补下身子。
后来,启功还是发现了妻子的这一秘密。有一天,启功问宝琛:“哪来的钱买这些好吃的?”宝琛说:“都是平时节俭下来的。”启功又问:“你的金耳环哪里去了?”宝琛说:“我放起来了。”启功追着不放:“那你拿来我看看。”宝琛拿不出来。启功叹了口气伤心地说:“你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的福,现在你连陪嫁的首饰也卖了,让我的心何安啊!”说着,眼睛也湿润了。
一九七五年,章宝琛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病危之际,她拉着启功的手,向他指点了她所埋藏字画文稿之处。日后,启功到后院挖啊、挖啊!挖出来打开一看,那些凝聚着他多年心血的字画文稿,被一层又一层的纸包裹着,连一张也没丢。睹物生情,启功又一次为妻子流下了泪水。后来,章宝琛用心所保存下来的这些墨宝文稿,竟都成了国家级的文物。
妻子死后,做媒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启功都婉言谢绝了,介绍人不死心,竟来查他的房,看到他睡的是双人床,就说启功肯定有意。启功知道以后,干脆把双人床换成了单人床。
后来,还有一位慕名而来的离异女画家登门拜访他,看到他独身一人生活,家里凌乱不堪的生活现状,红着眼睛说:“启功教授,您太苦了。您需要一个女人好好照顾。”她坚决要求留下来照顾他,陪伴他走完后半生。启功叹了口气对她说:“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取代宝琛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了!”女画家不相信,决定用自己的爱心去温暖他那颗为宝琛而哀伤的心。
女画家每天赶到启功家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誊写书稿,交流绘画心得。四个月后,女画家问启功:“让我留下来照顾您好吗?”启功摇摇头:
“我心里只有宝琛,再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啊!”
一九七九年,就在章宝琛死后的第四年,北大党组织决定正式为启功的右派平反,在宣布这一决定的会上,启功仰天长叹:“唉,平反不平反,对我都已无所谓了!”宣布平反决定的同志愕然问道:“为什么?”启功答道:“因为当时知道我被划为右派分子,特别为我揪心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师陈垣,一个是我的老伴,现在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启功在他的一生中,不但用自己的智慧和奋斗赢得了卓越的成就和生命的辉煌,也同样用自己的那颗真诚炽热的心,与妻子章宝琛共谱了一曲人间的相知相爱的感人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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