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立新
母亲还是姑娘的时候,外公已是一乡之长了,几十万人的母亲官。在那个年代,在众人的眼里,乡长已经是天大的官了,因为,大家从来都没有见过比乡长更大的官。
外公共有三个孩子,母亲最小,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母亲所受到的娇惯程度可想而知了。
而当时,父亲刚高中毕业,成为了乡里为数不多的高学历者之一,可是,在那个知识并没有完全被人尊重的年代里,一个没有后门和关系的穷书生,是很难找到一个正式工作的。
最后,父亲只得谋了一份电影放映员的临时差事,开始整天挑着放映机,在全乡到处跑,游说各个生产队请他放电影,好从中赚取一点劳务费和提成。
为了吸引观众,每到一处,父亲都把事先写好的电影海报贴在最显眼的地方,海报上父亲的毛笔字,格外漂亮、秀美,配图也很完美。只是很少有人去赞赏。
母亲初中毕业,属于理想青年,再加上殷实的家庭背景,因此,一般的男人轻易瞧不起。媒人差不多把外公家的门槛都踏烂了,可是,母亲还是一个都看不中,挑来挑去,母亲的年纪就被挑大了。
最后外公发火了,说,你究竟要找什么样的?
母亲说,一个有文化的,像那个放电影的就成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很轻巧,像是举例子一般,可是,事实上,她却用尽了一生的勇气。据母亲后来坦白说,是父亲海报上的字和图,以及他一脸的书生气深深地打动了她。
只是,当时年近三十,一直忙于疲惫奔波的父亲,却从不知道,有一个女子已经默默地关注了他很久。
起初外公并不同意,因为父亲家穷啊,我的祖父去世得早,父亲作为长兄,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妹要靠他养活。但最终,外公还是没有拗得过母亲,决定见上父亲一面,谈一次。
穿村走寨的父亲,亦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但是,当那天被请进母亲家的时候,面对一乡之长的外公,也着实战战兢兢了好一阵子。那天,父亲的话很少,只说了一句,如果他能娶到母亲,保证会把母亲养得白白胖胖的。那个时候,白白胖胖可能是最奢侈的待遇了,外公竟然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真是高攀啊,一个一贫如洗的放映员,一根山间的野草,竟然能娶到乡长的唯一的千金,那朵鲜艳高贵的花!当这个消息传到父亲母亲的耳朵里,并且得到进一步确认后,我的祖母,赶紧去镇上买回了一刀纸钱,让父亲去祖坟上烧,说,是祖上保佑了,读过书的父亲竟也连连称是。
后来,父亲在外公的安排下,进了一所小学当了一位民办老师,每月有了工资,父亲对母亲更是感激得不得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农活,父亲都从不让母亲做,他总是说,母亲是千金,做不得这些粗活的。他要把母亲养白,养胖,唯有那样才觉得对得住她。
母亲就这样被父亲养着、宠着,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甚至连针线都不知道怎么拿,这在当时的农村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更浪漫的是,每天在回家的路上,父亲都要摘一把野花,或者野草,然后很郑重地送给母亲。
这样的习惯,一直持续了好多好多年,后来我才明白,如果是偶尔,那可能是做作,如果是天天,那么一定是真爱了。
但是,在母亲嫁给父亲的第六年,外公和他的整个家族都出事了。我的两个舅舅被查出接受别人的贿赂,纷纷被判刑,此事还牵扯到外公,所幸的是,外瓶公并没有受到刑事处罚,只是被开除了工职,回家务农了。家里的大部分财产也已被公家没收。
外公的家从此一下子黯淡了下来,以前所有的荣耀和光芒都演变成了一种耻辱的忧伤,以及被别人嘲笑的话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父亲也很快就领教了人世间人情的淡漠——他被学校解聘了,亦回家务农,纵然是他的课教得很好,学生们再喜欢他。
务农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母亲好,从不说一句伤害母亲的话。每天劳累一天后,还是不忘摘一把野花或野草送给母亲。母亲就问他,你怎么一句怨言都没有啊?你哪怕是发发火,骂骂我,我心里都会好过些啊!父亲说,哪能啊!
父亲就是这样护着母亲,努力地让母亲感觉到幸福。可是,终究还是没有护得住,母亲在她刚步入五十岁的时候,一夜之间竟然中风了,整个上半身,包括手、脸和嘴巴都已严重畸形,活动很困难。当时我已远离家乡,母亲的吃喝拉撒都靠父亲照料。
母亲的喉咙,经常会被各种污物甚至是痰卡住,每每这个时候,父亲就对着母亲的嘴,不顾一切地帮她一一吸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吸啊,如果没有爱,谁也坚持不了。每每这个时候,母亲都是老泪纵横,因为,她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
在父亲的悉心照料和长期的按摩下,母亲的症状好了很多,不久后,就能自己推着轮椅走动了。经过这场劫难,母亲仿佛一下子从小孩长成了大人。她竟然背着父亲,悄悄地学做家务活,因为双手已经畸形,母亲只能靠两只脚去做,洗衣、做饭……发展到后来,甚至能用脚去握刀切菜。
有一次,父亲不在家,母亲就偷偷练习用脚切菜,可是,一下子没能握住刀柄,锋利的刀口,迅速滑到了母亲的脚趾上,顿时血流不止,母亲又无法自己去包扎。等父亲赶回来的时候,地上已经是一大摊血了,父亲就抱着母亲肆无忌惮地大哭了起来,他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母亲,而母亲则慈祥、认真地看着父亲,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眼里全是怜惜和温柔,竟没有一丝的埋怨和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