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澜涛
昨夜,我梦到谷底,那个一到五月就开满达子香的地方。梅子的最大心愿就是能够到谷底看达子香,呼吸那满谷底的清香……我和梅子是在西藏阿里认识的。
我是跟随一个医疗队到西藏义诊的,五一长假间的一天,医疗队到孔雀河旁的一个小镇义诊。义诊进行了两天后,医疗队给所有队员放假一天,医疗队队员都结伴去孔雀河游玩了,我独自留在医疗点。临近中午时,一个神情极度痛苦的女孩被两个人背进医疗点,经检查,我很快就确诊女孩子患的是初期高原脑水肿,我立刻进行紧急施救,临近傍晚时,女孩的状况终于平稳下来。
女孩就是梅子,在北京读大学,是利用五一假期和同学到西藏来旅游的。
当天傍晚,医疗队队员都返回医疗点之后,大家商量后决定,第二天医疗队返回拉萨时,将梅子一同带到拉萨,然后让梅子尽快到海拔低的地方,梅子才可能尽快康复。第二天,到达拉萨机场已是傍晚时分,要等到半夜才有一趟飞往北京的航班,为了防止梅子病情有变,医疗队决定留一个人在机场看护梅子直到她上飞机。就在大家商量谁留下时,梅子看着我,说道:“你能留下来吗?”医疗队队员们一一和梅子道别,一名队友将我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道:
“你要走桃花运了,可要抓住机会啊!”我明白队友的意思,淡淡一笑,内心翻起阵阵痛楚,暗想:对于一个刚刚破碎掉人生桃花源,放逐自我的人,即便桃花我和妻子是在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认识的,经过三年恋爱后结婚,婚后第二年有了我们的女儿。虽然我在一家医院做医生,她在一所学校做老师,但因为我和她都来自农村,经济基础薄弱,且收入也少得可怜,女儿出生后,妻子的抱怨越来越多,最终,我们的婚姻解体了。婚姻的失败,似乎也摧毁了我的自尊和自信。常常,看着刚刚一岁多的女儿,我会陷入茫然和凄迷之中,不知道方向,甚至否定自己。在将要崩溃的边缘,我把女儿托付给谷底的母亲照顾,加入了这个高原义诊医疗队,渴望借助放逐帮我减轻心头的痛苦,帮我找到未来的方向。
这样的心境下,很难再爱的吧!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第一眼看到梅子,我便被她的美丽震撼。
梅子在苏州长大,水天堂浸润出的温婉、娟秀,以及优越家境培养出来的气质与光彩,即便正遭受着疾病折磨,仍旧生动可见。当梅子问我能不能留下时,那眼神里的纯净、温柔和渴望,似乎一下就瓦解了我心头积压良久的痛楚、忧郁和顾虑。
但是,我知道,我留下,只是在贪恋梅子带给我的温润和安静。我清楚,我和她之间横亘着天堑——梅子小我八岁,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境优越,还没有恋爱过,而我是一个出身山村,离婚并带有一个女儿的清贫医生。
等飞机的过程中,尽管我一次次提醒梅子尽量少说话,但她仍旧不断询问我和我的家庭情况。问一遍,我不回答,她就会固执地问第二遍、第三遍,全然不顾我关于“话说多了可能会加重高原反应,加重病情”的提醒,最后,我只好有问必答。终于,梅子要登机了,我叮嘱她在飞机上要多休息,她则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说道:“我会和你在一起的!”
我的心一震,但随即,我提醒自己,梅子的热烈和感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围绕到她身边的热闹和喧嚣淹没,碎落成她朝花夕拾的回忆。
很快,我回到省城,但婚姻破碎的痛楚与阴影仍旧寸步未离的跟随着我。
适逢单位有一个到德国慕尼黑医学院考察、学习的名额,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获得这个机会。七月,就在我为出国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时,梅子突然打来电话,表示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马上大学毕业的她,要到我工作的城市来找工作。
我工作的城市在中国最北方,距离北京一千多公里,距离苏州两千多公里。我笨拙地问梅子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梅子回答得异常干脆:“因为你在那里。”
我们总是习惯用经验判断际遇,用伤痛否定未来。
对梅子的铭记和认真,我虽然感到温暖,并有些贪恋,但我仍旧劝慰她:
“抢救你,是我的职责。你没必要如此感恩的。”梅子毫不退缩:“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是不是感恩,我说过,我要和你在一起。”梅子的步步紧逼让我有些慌乱,我急忙说道:“那也不行,我再有一个月就要去德国留学了。”
很快,我就开始了慕尼黑医学院的学习生活。
我到慕尼黑三个月后的一天,再次接到梅子的电话,梅子告诉我,她正在慕尼黑的一家咖啡厅,问我能不能见下面。再见梅子,她告诉我,她也是来慕尼黑留学的,时间两年。梅子说着,一脸温婉娇羞,我却分明感觉到她生命深处透出的刚烈与坚韧。
我知道,梅子是追随我而来。
此后,我忙于学习,只有在周末时,才偶尔能和梅子在一起,在一起,也只是和她一起去参观慕尼黑的一个个博物馆。我不能陪伴梅子的假日,梅子就会约上几个同学,在德国境内天南海北地旅游:耗时六百三十二年建成的科隆大教堂;被清澈的湖水环绕的“白雪公主城堡”;种满向日葵和小麦的伍兹堡田野……每每听梅子旅游回来后,兴奋、欣喜与陶醉般的讲述,我心里总会盈满幸福,而我能够讲给梅子听的,只有开满家乡谷底的达子香。
达子香,满语里叫七里香,每到春天,只需要一场春雨,便会在一夜之间争先恐后地绽开,姹紫嫣红,似锦似霞。每年九月九重阳节时,母亲总会去采摘达子香,然后阴干磨成粉末,用细箩筛好收藏起来,到了漫长空寂的冬夜,翻出,用火点燃,达子香的清香便会弥漫满屋,一如春天。
每次,梅子听我讲述谷底的达子香,总会满眼憧憬地念叨:“等我们回国后,我一定要去看谷底的达子香。”
梅子说“我们”的时候,是那么的自然熨帖,而我每次都听得心魂慌乱。
一些时候,我甚至萌生出和梅子依偎的渴望。但是,随即,我就会告诫自己,梅子表现的只是青春女孩短暂的热烈,我和她之间横亘的天堑是任何人也跨越不“我要和你在一起”——但是,这句话仿佛凝聚了谷底达子香所特有的温润和清香,融化着我心中的冷硬,那些疼痛我心扉的过往越来越少浮现,梅子清纯的笑容则越来越频繁地闪现。
我的抗拒变得越来越无力。
两年留学生活即将结束时,我隐隐地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脱掉那混合着自卑与冷硬的壳,那生命底层的热烈与渴望开始涌动。甚至,我开始想象,此后的日日夜夜都和梅子在一起,该会是怎样的幸福。
可是,意外突然发生了。
前妻突遭车祸,昏迷不醒,被确诊为植物人。前妻的父母打电话向我求助,希望我能看在曾和前妻夫妻一场,以及前妻是我女儿母亲的情分上,回去照顾一段前妻,看看能不能将前妻从昏睡中唤醒。
不知道是不是还爱着,我心情复杂地结束了留学生活,拒绝了当地医院的邀请和挽留,返回国内。我知道,我的唤叫,或许是唤醒前妻的最大希望。毕竟,我和她曾有过三年的缠绵情爱,以及三年的夫妻生活。
看着躺在病榻上,毫无意识的前妻,我的心丝丝地疼着,可是,我惊异地发觉,这样的疼痛似乎只是怜惜,而非爱情了。但是,我仍旧希望这个曾经是我妻子的女子能够醒来,这样的渴望,不只是为了女儿有一个鲜活的妈妈,更希望这个我曾深深爱过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此间,梅子偶尔打来电话,轻描淡写地询问我的情况以及前妻的状况。一次,梅子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回国,并且已经在我工作的城市找到一份工作。但梅子未提见面,也未再说要和我在一起。
梅子不再说一个和爱相关的词,但是,我清晰地感觉到,梅子对我的爱,一如从前痴烈、坚定和执著。
前妻的状况始终不见好转,春节前,我带前妻回到谷底。母亲、女儿和我,以及前妻,第一次如此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但是,前妻已经不再是我的妻子。
奇迹在春天到来,前妻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然而,我和复活的前妻之间已横亘千山万水。刹那间,莫名而又神奇,过往的一切沉重都如释重负般卸下了,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梅子的电话,将前妻醒来的消息告诉给梅子,同时邀请梅子:“谷底的达子香都开了,你能来吗……”电话里传来梅子因为激动而略有些哽咽的回应:“我明天一早就去……”
梅子是我的桃花源啊,她已经让我复活,我的心里开满了达子香。
第二天,我等来的却是噩耗:梅子在来谷底的路上,遭遇泥石流,她乘坐的长途汽车被掩埋,她经抢救无效死亡。
那天夜里,暴雨如瀑,达子香花瓣落满谷底。
梅子始终没能看到她梦寐以求的达子香。而我曾经和梅子是那样的近,但最终,我却错过。
昨夜,我梦到谷底,那个一到五月就开满达子香的地方。在梦里,达子香一朵一朵,开满谷底。醒来,那些达子香依然清晰地开着,热烈而执著。
达子香,七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