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三道义之友,数日别便相思,以为世俗之念,一别便生亲厚之情,一别便疏。”余曰:“君此语甚有越向,与淫朋狎友滋味迥然不同,但真味未深耳。
孔、孟、颜、思,我辈平生何尝一接?只今诵读体认间如朝夕同堂对语,如家人父子相依,何者?心交神契,千载一时,万里一身也。久之,彼我且无,孰离孰合,孰亲孰疏哉?若相与而善念生,相违而欲心长,即旦暮一生,济得甚事?”
物理
鸱鸦,其本声也如鹊鸠然,第其声可憎,闻者以为不祥,每弹杀之。夫物之飞鸣,何尝择地哉?集屋鸣屋,集树鸣树。彼鸣屋者,主人疑之矣,不知其鸣于野树,主何人不祥也?至于犬人行、鼠人言、豕人立,真大异事,然不祥在物,无与于人。即使于人为凶,然亦不过感戾气而呈兆,在物亦莫知所以然耳。盖鬼神爱人,每示人以趋避之几,人能恐惧修省,则可转祸为福。如景公之退孛星,高宗之枯桑谷,妖不胜德,理气必然。然则妖异之呈兆,即蓍龟之告繇,是吾师也,何深恶而痛去之哉?
春夏秋冬不是四个天,东西南北不是四个地,温凉寒热不是四个气,喜怒哀乐不是四个面。
临池者不必仰观,而日月星辰可知也;闭户者不必游览,而阴晴寒暑可知也。
有国家者要知真正祥瑞,真正祥瑞者,致祥瑞之报本也。民安物阜,四海清宁,和气薰蒸,而祥瑞生焉,此至治之符也。至治已成,而应征乃见者也,即无祥瑞,何害其为至治哉?若世乱而祥瑞生焉,则祥瑞乃灾异耳。是故灾祥无定名,治乱有定象。庭生桑谷未必为妖,殿生玉芝未必为瑞。是故圣君不惧灾异,不喜祥瑞,尽吾自修之道而已。不然,岂后世祥瑞之主出二帝三王上哉?
先得天气而生者,本上而末下人是已。先得地气而生者,本下而末上草本是已。得气中之质者,飞。得质中之气者,走。得浑沦磅礴之气质者,为山河,为巨体之物。得游散纤细之气质者,为蠛蠓蚊蚁蠢动之虫,为苔藓萍蓬藂蔰之草。
入钉惟恐其不坚,拔钉惟恐其不出。下锁惟恐其不严,开锁惟恐其不易。
以恒常度气数,以知识定窈冥,皆造化之所笑者也。造化亦定不得,造化尚听命于自然,而况为造化所造化者乎?堪舆星卜诸书,皆屡中者也。
古今载籍,莫滥于今日。括之有九:有全书,有要书,有赘书,有经世之书,有益人之书,有无用之书,有病道之书,有杂道之书,有败俗之书。《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此谓全书。或撮其要领,或类其隽腴,如《四书》、《六经集注》、《通鉴》之类,此谓要书。当时务,中机宜,用之而物阜民安,功成事济,此谓经世之书。言虽近理,而掇拾陈言,不足以羽翼经史,是谓赘书。医技农卜,养生防患,劝善惩恶,是谓益人之书。无关于天下国家,无益于身心性命,语不根心,言皆应世,而妨当世之务,是谓无用之书。又不如赘佛老庄列,是谓病道之书。迂儒腐说,贤智偏言,是谓杂道之书。淫邪幻诞,机械夸张,是谓败俗之书。有世道之责者,不毅然沙汰而芟锄之,其为世教人心之害也不小。
火不自知其热,水不自知其寒,鹏不自知其大,蚁不自知其小,相忘于所生也。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本。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
大风无声,湍水无浪,烈火无焰,万物无影。
万物得气之先。
无功而食,雀鼠是已;肆害而食,虎狼是已。士大夫可图诸座右。
薰香获臭,莸固不可有,薰也是多了的,不如无臭。无臭者,臭之母也。
圣人因蛛而知网罟,蛛非学圣人而布丝也;因蝇而悟作绳,蝇非学圣人而交足也。物者,天能;圣人者,人能。
执火不焦指,轮圆不及下者,速也。
广喻
剑长三尺,用在一丝之铦刃;笔长三寸,用在一端之锐毫,其余皆无用之羡物也。虽然,使剑与笔但有其铦者锐者焉,则其用不可施。则知无用者,有用之资;有用者,无用之施。易牙不无会爨子,欧冶不能无砧手,工输不能无钻厮。苟不能无,则与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坐井者不可与言一度之天,出而四顾,则始觉其大矣。虽然,云木碍眼,所见犹拘也,登泰山之巅,则视天莫知其际矣。虽然,不如身游八极之表,心通九垓之外。天在胸中如太仓一粒,然后可以语通达之识。
着味非至味也,故玄酒为五味先;着色非至色也,故太素为五色主;着象非至象也,故无象为万象母;着力非至力也,故大块载万物而不负;着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万物而不亲;着心非至心也,故圣人应万事而不有。
凡病人面红如赭、发润如油者不治,盖萃一身之元气血脉尽于面目之上也。呜呼!人君富四海,贫可以惧矣。
有国家者,厚下恤民,非独为民也。譬之于墉,广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譬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夫墉未有上丰下狭而不倾,木末有露本繁末而不毙者。可畏也夫!
天下之势,积渐成之也。无忽一毫舆羽折轴者,积也。无忽寒露寻至坚冰者,渐也。自古天下国家、身之败亡,不出积渐二字,积之微渐之始,可为寒心哉!
火之大灼者无烟,水之顺流者无声,人之情平者无语。
风之初发于谷也,拔木走石,渐远而减,又远而弱,又远而微,又远而尽。
其势然也。使风出谷也,仅能振叶拂毛,即咫尺不能推行矣。京师号令之首也,纪法不可以不振也。
背上有物,反顾千万转而不可见也,遂谓人言不可信,若必待自见,则无见时矣。
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岁之冻,惧一针之痛而甘必死之疡者。一劳永逸,可与有识者道。
齿之密比,不嫌于相逼,固有故也。落而补之,则觉有物矣。夫惟固有者多不得,少不得。
婴珠佩玉,服锦曳罗,而饿死于室中,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是以明王贵用物,而诛尚无用者。
元气已虚,而血肉未溃,饮食起居不甚觉也,一旦外邪袭之,溘然死矣。不怕千日怕一旦,一旦者,千日之积也。千日可为,一旦不可为矣。故慎于千日,正以防其一旦也。有天下国家者,可惕然惧矣。
以果下车驾骐骥,以盆池水养蛟龙,以小廉细谨绳英雄豪杰,善官人者笑之。
水千流万派,始于一源;木千枝万叶,出于一本;人千酬万应,发于一心,身千病万症,根于一脏。眩于千万,举世之大迷也;直指原头,智者之独见也。故病治一,而千万皆除;政理一,而千万皆举矣。
水鉴、灯烛、日、月、眼,世间惟此五照,宜谓五明。
毫厘之轻,斤钧之所藉以为重者也;合勺之微,斛斗之所赖以为多者也;分寸之短,丈尺之所需以为长者也。
人中黄之秽,天灵盖之凶,人人畏恶之矣。卧病于床,命在须臾,片脑苏合,玉屑金泊,固有视为无用之物,而唯彼之亟亟者,时有所需也。胶柱用人于缓急之际,良可悲矣!
长戟利于锥,而戟不可以为锥;猛虎勇于狸,而虎不可以为狸。用小者无取于大,犹用大者无取于小,二者不可以相诮也。
夭乔之物利于水泽,土燥烈,天暵干,固枯稿矣。然沃以卤水则黄,沃以油浆则病,沃以沸汤则死,惟井水则生,又不如河水之王。虽然,倘浸渍汪洋,泥淖经月,惟水物则生,其他未有不死者。用恩顾不难哉!
鉴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权不能自称,囿于物也。圣人则自照、自度、自称,成其为鉴、为尺、为权,而后能妍媸长短,轻重天下。
冰凌烧不熟,石砂蒸不粘。
火性空,故以兰麝投之则香,以毛骨投之则臭;水性空,故烹茶则清苦,煮肉则腥膻,无我故也。无我故能物物,若自家有一种气味杂于其间,则物矣。
物与物交,两无宾主,同归于杂。如煮肉于茶,投毛骨于兰麝,是谓浑淆驳杂。
物且不物,况语道乎?
大车满载,蚊蚋千万集焉,其去其来,无加于重轻也。
苍松古柏与夭桃秾李争妍,重较鸾镳与冲车猎马争步,岂直不能?亦可丑矣。
射之不中也,弓无罪,矢无罪,鹄无罪;书之弗工也,笔无罪,墨无罪,纸无罪。
锁钥各有合,合则开,不合则不开。亦有合而不开者,必有所以合而不开之故也。亦有终日开,偶然抵死不开,必有所以偶然不开之故也。万事必有故,应万事必求其故。
窗间一纸,能障拔木之风;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狼。其所托者然也。
人有馈一木者,家僮曰:“留以为梁。”余曰:“木小不堪也。”僮曰:“留以为栋。”余曰:“木大不宜也。”僮笑曰:“木一也,忽病其大,又病其小。”余曰:“小子听之,物各有宜用也,言各有攸当也,岂惟木哉?”他日为余生炭满炉烘人。余曰:“太多矣。”乃尽湿之,留星星三二点,欲明欲灭。余曰:“太少矣。”僮怨曰:
“火一也,既嫌其多,又嫌其少。”余曰:“小子听之,情各有所适也,事各有所量也,岂惟火哉?”
海投以污秽,投以瓦砾,无所不容;取其宝藏,取其生育,无所不与。广博之量足以纳,触忤而不惊;富有之积足以供,采取而不竭。圣人者,万物之海也。
镜空而无我相,故照物不爽分毫。若有一丝痕,照人面上便有一丝;若有一点瘢,照有面上便有一点,差不在人面也。心体不虚,而应物亦然,故禅家尝教人空诸有,而吾儒惟有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故有发而中节之和。
人未有洗面而不闭目,撮红而不虑手者,此犹爱小体也。人未有过檐滴而不疾走,践泥涂而不揭足者,此直爱衣履耳。七尺之躯顾不如一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欲之海,拚于焚林暴怒之场,粉身碎体甘心焉而不顾,悲夫!
恶言如鸱枭之嗷,闲言如燕雀之喧,正言如狻貌之吼,仁言如鸾凤之鸣。
以此思之,言可慎欤?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是可能也。鼻左受香,右受恶;耳左听丝,右听竹;目左视东,右视西,是不可能也。二体且难分,况一念而可杂乎?
掷发于地,虽乌获不能使有声;投核于石,虽童子不能使无声。人岂能使我轻重哉?自轻重耳。
泽潞之役,余与僚友并肩舆。日莫矣,僚友问舆夫:“去路几何?”曰:“五十里。”僚友怃然。少间又问:“尚有几何?”曰:“四十五里。”如此者数问,而声愈厉,意迫切不可言,甚者怒骂。余少憩车中,既下车。戏之曰:“君费力如许,到来与我一般。”僚友笑曰:“余口津且竭矣,而咽若火,始信兄讨得便宜多也。”问卜筮者亦然。天下岂有儿不下迫而强自摧生之理乎?大抵皆揠苗之见也。
进香叫佛某不禁,同僚非之。余怃然曰:“王道荆榛而后蹊径多。彼所为诚非善事,而心且福利之,为何可弗禁?所赖者缘是以自戒,而不敢为恶也,故岁饥不禁草木之实,待年丰彼自不食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反经而已矣。’‘而已矣’三字,旨哉妙哉!涵蓄多少趣味!”
日食脍炙者,日见其美,若不可一日无。素食三月,闻肉味只觉其腥矣。
今与脍炙人言腥,岂不讶哉?
钩吻、砒霜也,都治病,看是甚么医手。
家家有路到长安,莫辨东西与南北。
一薪无焰,而百枝之束燎原;一泉无渠,而万泉之会溢海。
钟一鸣,而万户千门有耳者莫不入其声,而声非不足。使钟鸣于百里无人之野,无一人闻之,而声非有余。钟非人人分送其声而使之入,人人非取足于钟之声以盈吾耳,此一贯之说也。
未有有其心而无其政,如渍种之必苗,爇兰之必香;未有无心而有其政者,如塑人之无语,画鸟之不飞。
某尝与友人论一事,友人曰:“我胸中自有权量。”某曰:“虽妇人孺子未尝不权量,只怕他大斗小秤。”
鼻可
鼾惊邻而睡者不闻,垢污满背而负者不见。
爱虺蝮而抚摩之,鲜不受其毒矣;恶虎豹而搏之,鲜不受其噬矣。处小人在不远不近之间。
玄奇之疾,医以平易。英发之疾,医以深沉。阔大之疾,医以充实。
不远之复,不若未行之审也。
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贫也。日朘月削,损于平日而贫于一旦,不咎其积,而咎其一旦,愚也。是故君子重小损,矜细行,防微敝。
上等手段用贼,其次拿贼,其次躲着贼走。
曳新屦者,行必择地。苟择地而行,则屦可以常新矣。
被桐以丝,其声两相借也。道不孤成,功不独立。
坐对明灯,不可以见暗,而暗中人见对灯者甚真。是故君子贵处幽。
无涵养之功,一开口动身便露出本象,说不得你有灼见真知;无保养之实,遇外感内伤依旧是病人,说不得你有真传口授。
磨墨得省身克己之法,膏笔得用人处事之法,写字得经世宰物之法。
不知天地观四时,不知四时观万物。四时分成是四截,总是一气呼吸,譬如釜水寒温热凉,随火之有无而变,不可谓之四水。万物分来是万种,总来一气薰陶,譬如一树花,大小后先,随气之完欠而成,不可谓之珠花。
阳主动,动生燥,有得于阳,则袒裼可以卧冰雪;阴主静,静生寒,有得于静,则盛暑可以衣裘裼。君子有得于道焉,往如不裕如哉?外若可挠,必内无所得者也。
或问:“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何如?”曰:“体味之不免有病。士贤圣皆志于天,而分量有大小,造诣有浅深者也。譬之适长安者,皆志于长安,其行有疾迟,有止不止耳。若曰跬步者希百里,百里者希千里,则非也。故造道之等,必由贤而后能圣,志之所希,则合下便欲与圣人一般。”
言教不如身教之行也,事化不如意化之妙也。事化信,信则不劳而教成;意化神,神则不知而俗变。螟蛉语生,言化也。鸟孚生,气化也。鳖思生,神化也。
天道渐则生,躐则杀。阴阳之气皆以渐,故万物长养而百化昌遂。冬燠则生气散,夏寒则生气收,皆躐也,故圣人举事,不骇人听闻。
只一条线,把紧要机括提掇得醒,满眼景物都生色,到处鬼神都响应。
一法立而一弊生,诚是,然因弊生而不立法,未见其为是也。夫立法以禁弊,犹为防以止水也,堤薄土疏而乘隙决溃诚有之矣,未有因决而废防者。无弊之法,虽尧、舜不能。生弊之法亦立法者之拙也。故圣人不苟立法,不立一事之法,不为一切之法,不惩小弊而废良法,不为一时之弊而废可久之法。
庙堂之上最要荡荡平平,宁留有余不尽之意,无为一着快心之事。或者不然予言,予曰:“君见悬坠乎?悬坠者,以一线系重物下重,往来不定者也。当两壁之间,人以一手撼之,撞于东壁重则反于西壁亦重,无撞而不反之理,无撞重而反轻之理,待其定也,中悬而止。君快于东壁之一撞,而不虑西壁之一反乎?国家以无事无福,无心处事,当可而止。则无事矣。”
地以一气嘘万物,而使之生,而物之受其气者,早暮不同,则物之性殊也,气无早暮;夭乔不同,物之体殊也,气无夭乔;甘苦不同,物之味殊也,气无甘苦;红白不同,物之色殊也,气无红白;荣悴不同,物之禀遇殊也,气无荣悴。尽吾发育之力,满物各足之分量;顺吾生植之道,听其取足之多寡,如此而已。圣人之治天下也亦然。
口塞而鼻气盛,鼻塞而口气盛,鼻口俱塞,胀闷而死。治河者不可不知也。
故欲其力大而势急,则塞其耳旁流;欲其力微而势杀也,则多其支派;欲其蓄积而有用也,则节其急流。治天下之于民情也亦然。
木钟撞之也有木声,土鼓击之也有土响,未有感而不应者也,如何只是怨尤?或曰:“亦有感而不应者。”曰:“以发击鼓,以羽撞钟,何应之有?”
四时之气,先感万物,而万物应。所以应者何也?天地万物一气也。故春感而粪壤气升,雨感而础石先润,磁石动而针转,阳燧映而火生,况有知乎?格天动物,只是这个道理。
积衰之难振也,如痿人之不能起。然若久痿,须补养之,使之渐起;若新痿,须针砭之,使之骤起。
器械与其备二之不精,不如精其一之为约,二而精之,万全之虑也。
我之子我怜之,邻人之子邻人怜之,非我非邻人之子,而转相鬻育,则不死为恩矣。是故公衙不如私舍之坚,驿马不如家骑之肥,不以我有视之也。苟扩其无我之心,则垂永逸者不惮。今日之一劳,惟民财与力之可惜耳,奚必我居也?怀一体者,当使刍牧之常足,惟造物生命之可悯耳,奚必我乘也?呜呼!
天下之有我久矣,不独此一二事也。学者须要打存这藩篱,才成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