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青团铁路区委员会来了一个新书记,就是扎尔基。保尔在办公室见到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他胸前的那枚勋章。保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扎尔基是红军的英雄,如今又成了区委书记,现在是保尔的顶头上司。
扎尔基把保尔当作老朋友,友好地同他攀谈着。保尔对一闪而过的妒意感到惭愧,也热情地同扎尔基交谈起来。
他们一起工作和生活,不久便成了知心朋友。在共青团省代表会议上,铁路区委有两个人当选为省委委员,正是保尔和扎尔基。
午夜,月亮发出惨淡的光,照向窗台,也照到床上,宛如铺了一块浅蓝色的被单。墙角那儿的桌子上,台灯投下一圈灯光,丽达正低着头,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写日记。
5月24日
我又想把一些印象记录下来。一个半月过去了,一个字也没写,只好这样空着。
谢加尔同志即将调到中央委员会去工作。大家知道后,都依依不舍。共青团省委书记阿基姆来了,还有讨厌的登记分配部部长图夫塔也来了。我很烦这个自以为博学的人!今天谢加尔兴奋得容光焕发,因为他的学生保尔,在党史方面口若悬河,驳倒了图夫塔。近两个月的时间,谢加尔确实没有白费。
听说朱赫来要调到军区特勤部工作。
谢加尔把他的学生保尔转给了我。他说:“我开的头,您接着带他吧。别半途而废。丽达,您和他有值得互相学习的地方。这个小伙子还是凭着沸腾的感情在生活,这些旋风式的感情往往使他多走弯路。丽达,您能够成为他最合适的指导员。我祝您成功。”
今天,团中央新委派的索洛缅卡区委书记扎尔基来了。我在舍佩托夫卡工作时就认识他了。
明天杜巴瓦要和保尔一起来学习。辅导杜巴瓦学习很不轻松。每天他都打乱计划,提出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他和我的另一个学生奥莉加经常争吵。我不得不做和事佬。
车站天桥的铁栏杆被晒得发烫。保尔在天桥上边的台阶那儿看见了丽达。她比保尔先到了,正仰望着从天桥上往下走的人群。
保尔朝丽达走去,在离她两三步的地方站住了。丽达没有发觉。保尔怀着一种好奇心在旁边观察着丽达。丽达身穿条纹衬衫,蓝布短裙,柔软的皮夹克搭在肩上。她头发蓬松,脸蛋晒得黑黝黝的。保尔头一回以这样的目光审视这位朋友和老师,也头一回意识到丽达不仅是团省委的常委,而且……不过他立刻截住“邪念”,深深自责,赶紧招呼丽达:
“我看了你一个钟头喽,你却还没看到我。走吧,火车已经进站了。”
俩人走向通往站台的入口处。
昨天,省委决定派丽达代表省委,去出席一个县的团代表大会。保尔的任务是协助她。他们必须今天就乘车赶去。这可相当不容易,由于车次太少,发车的时候,车站由掌握全权的一个五人小组控制。任何人都必须持有这个小组发的通行证,才能进入站台。这个小组派出值勤队,守住所有的进出口。一列火车,挤足挤满,也只能运走十分之一急于上路的旅客,谁都不肯等下一趟班车,因为弄得不巧,会一等就是好几天。数千名旅客涌向检票口,都想冲过去挤上绿色的车厢。
保尔曾在这里干过肃反工作,因此他熟悉这儿的每一个出入通道。他带着丽达,穿过行李房,进了站台。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四号车厢跟前,见一大堆人挤在车门口,乱糟糟的。有个满头热汗的肃反工作人员,拦住车门,十次百次地劝导。
“我告诉你们,车厢里早就挤满了人。车厢之间的连接板和车顶上不准站人。这是命令!”
人们发了疯一般,朝他挤去,把五人小组发的四号车厢乘车证伸到他鼻子跟前。每节车厢的门窗前都人头攒动,人们在不停地咒骂、叫喊、推撞。保尔看出来,按照常规办事休想乘上这趟车。但他们非上去不可。
保尔把丽达叫到一旁,告诉她自己的行动计划,而且说现在这是惟一的办法。
“你把夹克衫给我,这会儿它比任何证件还管用。”
保尔接过她的夹克衫穿上,又把手枪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故意让系着穗儿的枪柄露在外面。他把食品旅行袋放在丽达脚边,自己来到车门前,毫不客气地分开旅客,伸出手去,抓住车门把手。
“喂,同志,你干什么?”
保尔转脸瞧瞧矮壮的肃反工作人员。
“我是军区特勤部的,要检查一下上了车的人是否都持有五人小组发的乘车证。”保尔回答,那口气让人决不会怀疑他的权力。
工作人员朝他口袋里的手枪瞥了一眼,用无所谓的口吻说:
“好吧,你要挤得上去,就检查好了。”
保尔用胳膊、肩膀,甚至不得不用拳头开路,竭力往里面挤。他一把抓住上层的铺位,身子悬空,再从别人的肩头攀爬过去。他挨了数不清的骂,总算挤到了车厢的中间。
保尔从上面下来的时候,一只脚踩到了一个胖女人的膝盖。胖女人冲着他破口大骂。这大块头有一百多公斤重,两腿之间还夹着一只装黄油的铁桶。各种各样的铁桶啦、板箱啦、布袋啦、竹筐啦,塞满了所有的铺位。车厢里面,闷得让人气都喘不过来。
保尔只当没听见脏话,对她说:
“公民,请出示乘车证。”
“啥东西?”胖女人横眉竖目地反问。
另一个满脸凶相的女人,从上铺探出头来,扯开粗嗓门喊“瓦西卡,这臭小子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叫他滚开些!”
有一个人应声在保尔的头顶上面出现了。自然他便是瓦西卡。这家伙身高体壮,满胸脯的毛,两只牛眼睛瞪着保尔。
“你盯住人家妇女干吗?查什么票?”
旁边的铺位上有八条腿伸了出来。这些人坐在上面,晃荡着腿,勾肩搭背,起劲地嗑着葵花籽儿。显而易见,这是一伙在铁路上来来往往的贩卖粮食的投机商。
“这是谁的?”保尔指着车窗边的小板箱,问一个上了年纪的铁路工人。
“这个女人的。”老工人指指两条穿着褐色长袜的粗腿。
保尔要打开车窗,但小板箱碍事,又没有地方挪。于是保尔把小板箱捧起来,递给它的主人。
“同志,请先拿一下,我要开窗。”
“你干吗乱动别人的东西?”塌鼻子的女人尖叫起来。
“莫季卡,这个人在胡闹,你看到了吗?”她扭头向身旁的人求助。
那人用凉鞋朝保尔的背上蹋了一脚。
“喂,你这个混蛋,快滚开!要不然,我在你身上戳个洞!”
保尔挨了一脚,没吭声。他咬紧嘴,把车窗打开了。
他探出身子,抓住丽达的双手,把她拉了上来。有个值勤的红军战士发现了这一违章行为。还没来得及制止,丽达已经爬进了车厢。丽达一进车厢,投机商们叫嚷得更厉害。她很难为情,觉得狼狈不堪。车厢里挤得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她只得抓紧上铺的把手,站在下铺的边沿上。周围是一片谩骂声,上铺的那个粗嗓门骂得更难听:
“瞧这臭小子,自己钻进车厢。还拉上一个婊子!”
保尔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总是这样的,发起脾气来,像火山爆发似的。
“你们这伙坏蛋、奸商,竟敢如此霸道?”保尔犹如蹬着弹簧似的,双手一撑,蹿上中铺,挥拳猛揍瓦西卡那蛮横的丑脸。那家伙一下子栽下来,跌落到过道里几个人的头上。
“滚蛋!通通给我滚出车厢!要不然,我像打狗一样,把你们打死!”保尔挥舞着手枪,厉声呵斥。
丽达也全神贯注,四下环顾,只要有谁胆敢碰一下保尔,她就准备开枪。
这么一来,局面完全扭转了。上铺立刻腾了出来,那个满脸凶相的女人也慌张地躲开。
保尔把丽达安顿在空出的位子上,低声对她说:
“你坐在这儿,我去跟他们算账。”
丽达拦住他:
“你还要去打架?”
“不是,我去去就来。”他让丽达放心。
保尔再次把车窗打开,跳到站台上。几分钟后,他已经走进铁路肃反委员会,站在老上级的办公桌前了。这个老上级听保尔谈完情况,就下令让四号车厢的全体旅客下车,检查证件。
十名肃反人员组成检查组,对整节车厢进行彻底检查。保尔也帮着查,他虽然离开了肃反委员会,却跟那里的朋友依旧保持着联系。而且,他担任共青团书记后,还向铁路肃反委员会输送过不少优秀团员。检查结束,保尔又回到丽达这儿,车厢里已经载满了新的旅客——出差的干部和红军战士。
其他地方堆满了一捆捆的报纸。保尔在车厢一角的三号上铺,给丽达找了个铺位。
“可以了,咱们凑合着坐吧。”丽达说。
列车启动了。
丽达和保尔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跟邻铺隔着大捆大捆的报纸。俩人兴冲冲地谈论着刚才那不太愉快的场景,同时啃嚼着面包和苹果,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夜幕降临,车厢里一片漆黑。丽达已打起盹来,保尔则座在铺边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车身突然一震,丽达醒了。为了明天能够更好的工作,她大方地请保尔躺在她身边休息,并坦然地用胳膊抱住他。
在保尔的心目中,丽达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是他的战友和同志,是他政治上的指导者,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这一点,是他今天在天桥上才意识到的,此刻,丽达的拥抱使他觉得很激动。
丽达察觉出保尔的感情,不禁笑了。她曾深深地爱过一个布尔什维克,但白匪军的子弹却把他给夺走了。
近来,丽达都很晚才回自己的房间,她的笔记本难得打开,只写了几则非常简短的日记。
8月11日
省代表大会闭幕了。阿基姆等几个同志,都去了哈尔科夫。他们是要参加全乌克兰代表大会。日常工作整个儿压到了我的肩上。杜巴瓦到佩乔拉区担任团委书记,打那以后,晚上就不再来学习了。保尔希望继续学习。不过,有时候我抽不出空,有时候他到外地出差。
8月23目
今天我经过走廊,看到潘克拉托夫、保尔,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站在行政处门口。我走近了些,听见保尔正在讲一件什么事:“那几个家伙,简直应该吃枪子儿……”
接着,我听到一句脏话。潘克拉托夫瞥见了我,捅了保尔一下。保尔回头一瞧是我,脸都白了。他没敢再看我一眼,赶紧溜走。这下,他准会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到我这儿来了。他知道,无论谁骂人,我都不会原谅的。
8月27日
常委会开了内部会议,情势正日趋复杂。阿基姆从县里回来,一脸愁云,昨天,又有一列运粮专车,在捷捷列夫站附近,被弄出了轨。看来,我得放弃写日记了,老是写得零零碎碎的。
这天中午,在铁路工厂里,保尔接到一个电话。是丽达打来的,说今晚有空,叫他去学习,继续研究上回还没结束的专题:
巴黎公社失败的原因。
晚上,保尔来到大学环路那幢房子的门口。他抬头望望,丽达的窗子亮着灯。他顺着梯子跑上楼,伸手敲一下房门,没等里面应声,就走了进去。
丽达的床上,小伙子们连坐一坐也不敢的,此刻上面却躺着一个穿军装的男子。桌上放着他的手枪、行军背包和红星军帽。丽达坐在他的身旁,紧紧地拥抱着他。两人正眉飞色舞地谈着什么……丽达一脸喜气地朝保尔转过身来。
那个军人也站了起来。
“我来介绍一下,”丽达招呼保尔,“这是……”
“达维德。”军人没等丽达介绍,就很大方地自报姓名,并且紧握住保尔的手。
“他突然来了,从天而降似的。”丽达含笑说。
保尔眼睛里,莫名的妒意一闪而过。他瞥见达维德的衣袖上戴着四个方形组成的军徽标志。
丽达刚要说什么,保尔抢先说:
“我是跑来跟你说一下,今天我要上码头去卸木柴,你别等我……正巧你有客人。就这样吧,我走了,伙伴们在楼底下等着呢。”
保尔突然进门,又倏地退出。楼梯上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楼底下,砰的一声,大门被关上了。
“他好像不大对头。”丽达迎着达维德那困惑的目光,猜想着说。
保尔倚着天桥的栏杆,呆呆地望着岔口各色信号灯的闪光。
“莫明其妙!保尔同志,为什么一发现丽达有丈夫,你就那样痛苦呢?难道她曾说过没有丈夫?何况,即使说过又怎样呢?你干吗酸溜溜的?亲爱的同志,你和丽达除了是目标一致的同志,并不存在其他任何关系。再说,如果那不是她的丈夫呢?或许是哥哥或叔叔吧……其实一问就可以知道的。如果确实是哥哥或叔叔,你还怎么面对丽达?怎样跟她解释自己的失态?”
汽笛的吼叫声打断了保尔的思路。
“天很晚了,该回家啦,何必自寻烦恼!”
团区委书记扎尔基伸手去接电话。然后,扎尔基向保尔招招手:
“丽达同志找你。”说着,他把听筒递给保尔。
“我认为你不在呢。今天晚上我正巧有空。你来吧。我哥哥乘车路过这儿,来看看我,我们两年没见面了。”
是哥哥!
保尔没有听到丽达后面讲的话。对,今天应该去见她,把联系着双方的那条线掐断。难道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话筒里传来丽达的声音:
“你怎么了?没听见我的话吗?”
“不,不,我听着。好的,开完常委会就来。”
晚上,保尔来到丽达那里。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丽达说:
“我恐怕不能再到你这儿来了。”
他说完,只见丽达那浓密的睫毛向上颤动了一下。丽达手里的铅笔,正在纸上迅速写着什么的,这时候突然停住,一动不动地搁在打开的笔记本上。
“为什么?”
“越来越抽不出时间。你也知道,咱们现在每天都够紧张的。很可惜,但是只能过些时候再说……”
他听着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觉得还不够坚决,于是继续口气生硬地说:
“另外,我早就想告诉你,你讲的内容,我理解不了。我跟谢加尔学习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记得住,跟你学习却一点也记不住。每次在你这儿学完,我都去找托卡列夫补课的。”
丽达凝视着他。保尔避开丽达的目光,又硬着头皮说:
“所以,咱们用不着再浪费时间了。”
保尔站起身来,戴上帽子:
“那么,丽达同志,再见了!真对不起,这么多日子以来没有对你实话实说。这全怪我。”
保尔脚步沉重地走出房间,悄无声息地把门掩上。到了大门口,他站住了——现在还可以回去,讲清楚……可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