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总共关押着三个人,一个是大胡子老头,蜷着两条瘦腿,侧身躺在板床上。住在他家的佩特留拉士兵丢了一匹马,他就被抓来了。地上坐着一个老太婆,酿私酒的。她是因为有人告她偷了一块表才给抓来的。在窗子下面的角落里,保尔·柯察金头枕着帽子,昏昏沉沉地躺着。
仓库里又带进来一个姑娘,头上扎着花头巾,一副农村打扮,大眼睛流露出惊恐。
她站了一会儿,坐到酿酒的老太婆身旁。
酿酒的老太婆把她仔细打量一翻,连珠炮似的问:“小姑娘,你也会坐牢?”
她没有得到回答,不肯罢休,又问:“你是为啥给抓来的?”
农村姑娘站起来,低声回答说:“是为了哥哥的事情。”
“你哥哥怎么啦?”老太婆刨根问底。
这时候,大胡子老头插嘴了:“你干吗惹她伤心呢?人家已经够难受了。”
老太婆立刻转过身来说:“谁派你来教训我的?我又没跟你说话!”
仓库里安静下来。姑娘把大头巾铺在地上,枕着一只胳膊躺下,朝老太婆转过身来,向保尔那边扬了杨头,问:
“您知道他为什么坐牢吗?”
老太婆告诉姑娘:“他是本地人,是一个厨娘的儿子。他救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是个水兵。”
军车一列又一列开来,塞满了车站。谢乔夫狙击师所属的各个分队(营)乱哄哄地从车上挤下来。装甲车由四节包着钢板的车厢组成,在铁路线上爬行。板车上卸下大炮;货车里牵出马匹,骑兵们整鞍上马,挤开队形混乱的步兵,到车站广场上去集合。
军官们跑来跑去,喊着自己部队的番号。
车站上十分嘈杂,直到傍晚,谢乔夫师的辎重马车和后勤人员还在络绎不绝地顺着公路开进市区。
保尔站起来,走到小窗跟前。街上的车轮声、脚步声,透过苍茫的暮色,传入他的耳内。
背后有人小声说:“看样子是军队进城。”
保尔转过身来。
说话的是昨天关进来的农村姑娘。
保尔已经听姑娘讲过自己的身世。原来她就住在近郊,她哥哥是个红色游击队员,当地成立苏维埃政权的时候,领导过贫农委员会。
红军撤退。她的哥哥也挎上机枪,跟着队伍走了。现在家里简直生活不下去,爸爸被抓进城坐牢,受尽折磨。村长曾挨过她哥哥的斗,现在经常把各式各样的人派到她家去吃喝,弄得她家更穷了。前天警备司令看上了这个姑娘,第二天一早就把她带回城里来“审问”。
令人窒息的夜晚降临了。仓库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老头躺在板床上打呼噜,酿酒的老太婆被警备司令放出去弄酒了。农村姑娘和保尔都躺在地上。昨天,保尔从窗口看见谢廖沙在街上站了很久,忧郁地盯着这座房子的窗户。
“看样子,他知道我关在这儿。”
审讯的时候,保尔一问三不知。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么能挺住。他曾想做一个勇敢的人、坚强的人,像书里描写的那样。可是被捕的那天夜里,他被押着走过高大的机器磨坊时,听见一个匪兵说:“少尉大人,干吗还把他带回去?从背后打一枪不就完了?当时,他真的感到很害怕。是呀,16岁就死掉,这多可怕!死了,就再也不能活过来啦!
保尔一连几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姑娘很同情他,然而自己也有苦衷,她忘不了警备司令威胁她的话:“我明天再找你,要是再不依从,我就把你交给卫兵。好好想想吧!”谁能来救她呢?哥哥当红军,妹妹有什么罪?唉!这个世道实在没法活了。
第二天,警备司令领着几个士兵进来,带走了这个姑娘,她用目光向保尔告别。牢门在姑娘后面砰的一声关上了。保尔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忧郁。
晚上,又有一个人被押进来。保尔认出他是制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他长得矮壮敦实,破外套里面是件褪了色的黄衬衫。他用审慎的目光把仓库迅速地环视了一遍。
保尔在1917年2月看见过他。当时,这小城也受到了革命浪潮的冲击。保尔听过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演说,这个人就是多林尼克,那时候,他正站在路旁的围墙上,向士兵们演讲。记得他最后这样说:
“士兵们,让我们大家都支持布尔什维克吧!”
打那以后,保尔再没见过他。
多林尼克挨着老头坐在板床上,和他一道抽着烟,仔细询问各种各样的事情。
然后,他坐到保尔身边,问他:“你是为什么给抓进来的?”
保尔的回答总是只有简单的一两个字。
“朱赫来是你救走的吧?我还不知道你被捕了呢。”
保尔警觉起来,急忙用胳膊支撑起身子。
“哪个朱赫来?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把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扣!”
多林尼克却笑了,凑到他跟前:
“得了,小兄弟,别瞒我了。我知道得比你多。”
他怕老头听到。把嗓音再压低些,说:“是我亲自送走朱赫来的,现在他八成儿已经到了目的地。他把事情的经过全告诉我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什么。随后又说:“你让他们关在这儿,情况他们又都知道,简直糟透了。”
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背靠着墙坐下,又卷起一支烟。
多林尼克最后这几句话,使保尔疑团顿消。很显然,多林尼克是自己人……
到了晚上,保尔已经知道,多林尼克被捕是因为在佩特留拉的哥萨克士兵中间进行鼓动。他正在散发省革命委员会的传单,号召他们投城、参加红军时,当场给抓住了。
第二天,仓库里又关进来一个犯人,是全城出名的理发师。他比比划划,激动地告诉多林尼克:
“唉,是这样的,福克斯、特拉赫坦贝格他们,准备捧着面包和盐去欢迎大头领。我说,你们愿意欢迎就欢迎,但是想叫谁跟着一道签名,代表全体犹太居民,那可没人干。我有什么?别的穷光蛋又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对了,我这个人倒是有一条长舌头,爱多嘴。今天我给一个哥萨克军官刮胡子,我问他:‘这儿的虐犹事件,大头领佩特留拉可知道?他能接见犹太人请愿团吗?’唉,我这条长舌头又给自己惹事啦!等我给他刮完胡子,扑上香粉,一切弄妥当以后,他站起来,不但不给钱,反而把我抓住,说我进行煽动,反对政府……这就把我送进来了……”
门开了,那个酿私酒的老太婆又被推了进来。她咬牙切齿地咒骂押送她的哥萨克士兵。匪徒们从她手里弄到了几瓶私酒,就又把她押送回来了。
突然,门外守卫室里响起了喊声和脚步声,有人高声发着命令。仓库里所有的犯人都把头转向房门。
此时,大头领佩特留拉此时正在教堂广场上检阅他的“精锐”部队——谢乔夫狙击师,他们这次来是要保卫当地这个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铁路中枢站。
步兵总监把蓄着两撇小胡子的切尔尼亚克上校叫过来:
“你带人去检查一下警备司令部和后方机关,要他们把各处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如果有犯人,你就查问一下,无关紧要的废物都撵走算了。”
切尔尼亚克把皮靴后跟一碰,敬了个礼,带着一个哥萨克大尉,来到警备司令部门前,匆匆走进了警卫室。
切尔尼亚克厉声问一个勤务兵;“司令在哪儿?”
“不知道。”那个小兵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出去了。”
几个哥萨克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床铺上,就连长官进来也没有想到要起立。
“简直是个猪圈!”切尔尼亚克吼叫起来:“你们怎么像猪崽一样躺着?”
有个哥萨克兵坐起来,打了个饱嗝,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嚷嚷什么?我们有我们的长官,用不着你来咋呼!”
“你说什么?”切尔尼亚克猛地跳到他跟前:“我是切尔尼亚克上校!狗东西,你没听说过?马上都给我爬起来!马上把脏东西打扫干净!把床铺整理好,把你们的狗脸也收拾出个人样来!真是一帮土匪!”
上校火冒三丈,发疯似的一脚踢翻脏水桶。
哥萨克大尉不甘落后,也连声臭骂,挥舞着马鞭子把那些懒鬼赶下床:
“大头领可能要到这儿来检查。你们动作快点。”
那些哥萨克兵见事态严重,而且他们都听说过切尔尼亚克的厉害,所以都像火烧屁股似的忙碌起来。
“你们司令到底上哪儿去了?马上把他找来。”切尔尼亚克发着命令。
“警卫队全体到院子里集合,排队……步枪怎么没上刺刀?”
警卫队长赶紧跑出去找警备司令。
大尉一脚踢开了仓库的门,有个人从地上坐了起来,其余的人仍旧躺着不动。
“把门全打开!”切尔尼亚克命令说:“屋子里太暗了。”
他仔细地打量着每个犯人的脸。
“你是为什么坐牢的?”他喝向坐在板床上的老头。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家院子里的一匹马丢了,能怪我吗?”
“什么人的马?”哥萨克大尉打断他。
“当官的呀!住在我家的老总把战马换酒喝了,却赖到我头上。”
切尔尼亚克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快收拾你的破烂滚蛋!”
老头一下子还不信真会放他,眨着那双半瞎的眼睛问大尉:
“那么,让我走了?”
大尉点了点头。
老头慌忙从床上解下口袋,侧着身子跑出门去。
“你为什么坐牢?”切尔尼亚克又盘问老太婆。
“长官大人,我实在冤枉啊!我是个寡妇,他们喝了我的酒,还把我关起来。司令拿了我四瓶酒,一个子儿也不给。他们全是这样,喝了酒不给钱。”
“够了,滚你妈的蛋吧!”
老太婆连问都不再问一声,抓起小筐,一面鞠躬,一面退向门口,嘴里说:
“长官大人,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
多林尼克看着这出闹剧,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有一点是清楚的,这个人来头不小,而且有权处置犯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切尔尼亚克问多林尼克。
多林尼克慢慢腾腾,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因为过了晚上8点我还在大街上走,所以就被抓进来了。”他顺口胡说。
“滚吧!”
多林尼克连外套都忘了拿,一步就跨到门口,这时,哥萨克大尉继续问下一个人。
保尔是最后一个。他坐在地上,眼前的一切把他弄得稀里糊涂的:怎么连多林尼克也放走了?
上校已经在审问骨瘦如柴的理发师,还是那句话:“你是为什么坐牢的?”
面色苍白的理发师急促地回答:
“他们说我进行煽动。”
“你煽动什么了。”
理发师困惑地摊开两只手,说:
“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说,有人正在征集签名,要以犹太居民的名义向大头领送上一份请愿书。”
“什么请愿书?”哥萨克大尉和切尔尼亚克都向他逼近了一步。
“请求禁止虐犹。这儿发生过一次血腥的虐犹事件。犹太人都很害怕。”
“明白了。”切尔尼亚克打断了他的话。他转身对大尉说:“这个家伙得关在牢靠点的地方!把他押到指挥部去!我要亲自审问他,到底是谁要请愿。”
理发师还想分辨,但是大尉把手一扬,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马鞭。
“住口,你这畜生!”
理发师疼得脸都变了形,躲到墙角去了。
保尔站了起来。
切尔尼亚克站在这个小伙子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喂,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从马鞍上割了一块皮做鞋掌。”
“什么马鞍?”
“我家住了两个哥萨克士兵,我从一个旧马鞍上割了一块皮做鞋掌。这么着,他们就把我关进来了。”
上校轻蔑地看着他。
“这个警备司令搞什么名堂。真是活见鬼,抓来这么一帮废人!”他转身对着门口,喊道:“你可以回家了,告诉你爸爸,叫他好好揍你一顿!”
保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都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从地上抓起多林尼克的外套,朝门口冲去。他穿过警卫室,悄悄溜到院子里,然后从栅栏门出去,跑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