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难道我不……不……不能在山里的某个地点和他接头吗?布列西盖拉对我来说是个危险的地方。”
“罗玛亚的每寸土地对你来说都是危险的,而此时布列西盖拉对你而言倒是比较安全。”
“为什么?”
“我过会儿告诉你。别让那个穿蓝褂子的人看见你的脸,他是个危险人物——是呀!那真是场可怕的暴风雨,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葡萄有这么坏的收成了。”
牛虻把脸埋在两臂中间,像是一个疲劳过度或酒醉的人。那位穿蓝褂子的走进店里,迅速地向四周瞥了一眼,看到两个农民守着一瓶酒谈论着收成,一个山民趴在桌子上睡觉,在玛拉第镇这个小地方,这种情景是司空见惯的。穿蓝褂子的人显然死了心,认为倾听下去将一无所获,便转身离去了。牛虻打着哈欠站起来,睡蒙蒙地用麻布褂子的袖子擦着两眼。
“这场戏还真不好演。”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从桌子上的黑麦面包上切下了一大块,“近来这些人对你们的骚扰很多吗,密凯莱?”
“比8月的蚊子还多,他们到处都是,有时甚至三五成群地到山里去。对不对,季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安排你和陀米尼钦诺在城里接头的原因。”
“明白了,但为什么在布列西盖拉呢?”
“布列西盖拉恰恰是个上好的地方,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香客都群集到那里。”
“我倒不……不……不知道布列西盖拉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那儿有个主教。就是那个主教蒙太尼里,他们说他拥有巨大的感召力。”
“他是怎么样名噪一时的呢?”
“我不知道。我想那是因为他把所有收入都布施给他人,而自己却过着简朴生活的原因吧。”
“啊!”名叫季诺的人插话说,“不只是这样呢,他不仅布施金钱,还把所有精力都献给穷人,从早到晚倾听人们的冤屈和苦难。密凯莱,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教士,但是蒙太尼里大人确实与别的主教不同。”
“嗯,我敢说他是个傻瓜而不是个骗子。”密凯莱说,“无论怎么说,反正人们像发疯了一样追随着他。香客们最新的风潮是到那里请求他的祝福。陀米尼钦诺想扮成一个小贩,带一篮子廉价的十字架和念珠去那儿。人们想买那些让主教摸过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带到孩子们的脖子上,用来消灾避难。”
“等一等,我怎样去呢,也扮成香客吗?”
“你扮成一个上了年纪的香客——一个来自西班牙鳍鱼之乡悔罪的强盗。去年,他病倒在安科那,我们的一位朋友帮助了他,并把他送到了威尼斯。于是,他把护照留给我们的朋友以表感激之情。这些东西恰好给你用上了。”
“一个忏悔的强……强……强盗?不过警方会怎……怎么办呢?”
“噢,那没问题。他几年前已服满苦役,并周游耶路撒冷及各种地方以拯救自己的灵魂。他当初把自己的儿子当作另一个人给误杀了,他懊悔至极,就到警察局去自首了。”
“他很老了。”
“是的。不过我们已经给你准备了白色假发和白胡须。其余的各方面你都完全符合。”
“我在哪儿和陀米尼钦诺接头呢?”
“你混进香客之中,和他们一起在主教门前等候他出来祝福。陀米尼钦诺会挎着个篮子走到你跟前,问你:‘你是一个香客吗,老爹?’,你要回答‘我是个苦难的罪人’,然后他把篮子放下来用袖子擦脸,你则给他六个索尔买一串念珠。”
“然后自然是他安排我们谈话的地点啦。”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牛虻装扮好之后,混在了香客中。
“你是一个香客吗,老爹?”
牛虻坐在主教宫殿的台阶上,从那乱蓬蓬的白发下抬起眼睛用嘶哑的外国口音回答了暗语。
“给你,老爹,”陀米尼钦诺说着把一个用纸包着的小神像塞到他手中,“拿着这个,到了罗马之后,也记得为我祈祷祈祷吧。”
这时,门口的人喊叫着:“主教大人出来了。”牛虻把它塞到怀里并转过头去观看。身披紫罗兰色法袍,头戴猩红色帽子的蒙太尼里正站在最高一层台阶上,伸出双臂为人们祝福。
蒙太尼里缓步走下台阶,人们挤在他的四周吻他的手。
“祝你们平安,孩子们!”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牛虻低下头来以便让白发遮住自己的脸。他恨不得钻到某个角落里捂着耳朵,不再听到那声音。周围的人向蒙太尼里涌过来,把牛虻挤到了主教身旁。
牛虻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一时间失去了知觉,只感到血液要冲破胸膛,似乎在全身激荡燃烧。蒙太尼里抬起头来,他那双严肃而深沉的眼睛在看到牛虻的脸时,突然变得柔和起来,显出神圣的怜悯之情。
“往后站一点,朋友们。”蒙太尼里对人群说,“我想和他说句话。”
人们缓慢地往后退了退,相互低声耳语着。牛虻一直没有动,他木然地盯着地面,随即感觉到蒙太尼里的手轻轻地摸着他的肩头。
“你是一个香客吗?”
“我是一个苦难的罪人。”
蒙太尼里的问话与暗语偶然的巧合,使牛虻条件反射地脱口说出了那句话。
“也许你愿意和我单独谈谈,但愿我会对你有所帮助……”
牛虻已经恢复了自制。
“毫无用处!”他说。
一个警官从人群中走上前来。
“原谅我打扰您,主教大人。我想这位老头精神不太健全,他完全没有恶意,而且他的护照正常无误,因此我们不能干涉他。他为大罪服过苦役,现在正在做忏悔。”
“大罪啊!”牛虻缓慢地摇着头重复着。
“谢谢你,警长!请往旁边站一站。我的朋友,如果一个人诚心诚意地悔罪,那就不会有没希望的事情。今天晚上你愿意到我那儿去吗?”
“主教大人愿意接受一个杀死亲生儿子的罪人吗?”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儿挑战的口气,以致蒙太尼里缩回了身子,就像受了风寒一样颤抖起来。
随后是死一样的寂静,人们看着蒙太尼里,只见他胸前的十字架上下起伏不定。
最后,蒙太尼里抬起眼睛,用一只不太稳定的手给他以祝福。
“上帝是仁慈的!”他说,“把你沉重的负担放到他的神位之前吧,因为圣经上写道:‘对于一个破碎的悔罪之心,你不能蔑视。’”
说完,他转过身去,步行穿过市场,在每个地方停下来和人们说话,并把他们的儿子抱到自己的怀里。
当天晚上,牛虻按着神像纸包上所写的地址赶到了会面地点。那是一个本地医生的家,医生是“红带会”的积极分子。大部分地下工作者已经到了,对于牛虻的到来,人们都感到十分高兴。
“列瓦雷士,你简直像一块圣诞节蛋糕一样令人惊奇,你还要显露多少才能来吓唬我们呢?”陀米尼钦诺说。
“到底怎么了?”牛虻漠不关心地问道。
“我从没有想到你是那么出色的演员。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惊人的表演,你把主教感动得几乎掉泪了。”
“怎么回事?让我们听听,列瓦雷士。”牛虻此刻正处于沉默的心境,其他人看从他那儿听不到什么东西,就请求陀米尼钦诺给讲一讲。当市场的情景讲述完之后,一个没有和其他人一同笑的年轻工人突然说:
“当然这事干得很聪明,但我看不到这种假戏对我们大家有什么好处。”
“好处恰恰很多。”牛虻插嘴说,“这使我在这个地区的任何地方都能随意游走,随意行动,不会有任何人猜疑我。明天这个故事将到处传开,当我碰到一个暗探时,他就会想到,‘这就是那个疯子,那个在市场上忏悔罪恶的人’,这就是一种好处,肯定无疑。”
“是的,我明白了,但我觉得主教太仁慈了,不该受到戏弄。”
“胡说八道,桑德罗!我们不希望这儿有什么主教。”陀米尼钦诺说,“而且,如果蒙太尼里主教当初接受了罗马的职位,那他现在就不必受到列瓦雷士的戏弄了。”
“他不愿担任那个职位是因为他不愿丢下这里的工作。”
“更可能的原因是他不愿被拉姆勒鲁斯契尼的代理人毒死。他们掌握着攻击他的东西,这是肯定的。对不对,列瓦雷士?”
牛虻吐了一个烟圈,说:“行了,伙计们,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他们开始详细讨论已草拟好的私运和隐藏武器的计划。会议一直开到10点多钟,大家四散着离开了。
“几天后,我们还会在鲍罗尼斯堡碰面。我想你明天就要离开了吧?”陀米尼钦诺对牛虻说。
牛虻对着镜子仔细地戴上假发和胡须。
“明天早晨,我将和香客一同离开。后天,我装病落在后面,停留在一所牧人的小草房里,然后走近路越过几座小山,在你到达之前,我会先到那儿的。晚安!”
教堂的钟正打响12点。牛虻毫无目标地穿街过巷,漫步徘徊,边走边痛苦地沉思着早晨的情景。他后悔不该同意陀米尼钦诺的计划,如果他们当时选择别的开会地点,那他和蒙太尼里就会避免那场可怕而荒谬的闹剧了。
走着走着,牛虻发现自己走到了教堂广场,广场一侧是主教居住的房间。
他在门旁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在祭坛台阶脚下,蒙太尼里光着头双手合十,孤零零地跪在那儿。
牛虻躲在柱子的阴影里,在紧靠祭坛的旁门停下来。他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听着。
“我可怜的孩子!啊!上帝呀,我可怜的孩子!”
那断断续续的低语饱含着无穷的绝望,致使牛虻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随后是深沉的呜咽,无声地饮泣。蒙太尼里终于站起来,划了十字,转身离开了祭坛。牛虻没有看清蒙太尼里的脸,这让他觉得很遗憾,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他突然站起身来,迈步走到月光下。
“神父!”
蒙太尼里站在柱子旁僵直不动,睁大眼睛倾听着,内心仿佛充满了死亡的恐惧。然后,他开始摇摇晃晃,就像要跌倒在地上,他的嘴唇颤动着。
“亚瑟!”那低沉的细语终于发了出来,“是的,那水是深的……”
“原谅我,主教大人,我还以为有教士在这里祈祷呢。”
“啊,是那位香客吗?”蒙太尼里很快恢复了自制,但牛虻从他手指上闪闪颤动着的蓝宝石看出他依然在发抖,“我的朋友,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天很晚了,教堂晚上是不开门的。”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您原谅,主教大人!我看门开着就进来祈祷,我想请求为这个十字架祝福。”
他捧起了从陀米尼钦诺那儿买的那具锡制小十字架。蒙太尼里从他手中接过去,返回到圣坛前,把它在祭坛上放了一会儿。
“拿去吧,我的孩子。”他说,“放心吧,因为主是慈悲的、怜悯的。到罗马去,请求主的祝福吧!祝你平安!”
牛虻低下头去接受了祝福并转身慢慢离去。
“等一等。”蒙太尼里说。
“当你在罗马接受圣餐时,”他说,“请为一个处于深深苦难中的人祈祷吧。”
声音几乎饱含着泪水。牛虻的心动摇了,再有一会儿,他就要自我暴露了。然而杂耍班的情景又重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告诫自己应像圣经中的约拿一样,坚持到底。
“我算得了什么呢?难道主会倾听一个被遗弃了的人的祈祷吗?如果我能像主教大人您一样,在上帝的宝座面前奉献那圣洁至善的一生,献上一个没有污点的灵魂……”
蒙太尼里猛然转身而去。
“我只有一样东西可献”,他说,“一颗破碎的心。”
几天以后,牛虻从皮托雅乘公共马车返回了佛罗伦萨。他直接来到琼玛的住处,然而她不在家,于是他留下口信,说明早再来,然后就回家了。一路上,他衷心期望,但愿别再看到他的书房被绮达侵犯。
“晚上好,碧安珈,”他对开门的女仆说,“莱尼小姐今天在这儿吗?”
她呆呆地盯着他。
“莱尼小姐?你刚走之后,她就离开了,临走也没说一句话。”
“就在我走之后?那么就是说在两个星期以前喽?”
“是的,先生,同一天。”
他没有说话,转身向绮达的屋子走去,绮达的屋子里一切东西都没有动,他找遍所有地方也没有一张留给他的纸条。
“如果有空的话请出来一下,先生。”碧安珈从门口探进头来,“那儿有个老太婆找您有事。”
那位老太婆正在客厅里等着。她穿着十分破旧,棕色的布满皱纹的脸相一颗枸杞,头上围着一条色彩鲜艳的围巾。当牛虻走进来时,她站了起来,用一双敏锐的黑眼睛盯着他。
“你就是那位瘸腿先生?”说着,她以挑剔的目光从头到脚把他审视了一番,“我从绮达·莱尼那儿给你捎来个口信。”
牛虻把她引进书房。老太婆接着说,“我来告诉你,绮达·莱尼和我的儿子一起走了。”
“和……你的……儿子?”
“是的,先生。他是个吉卜赛人。”
“啊!你是吉卜赛人,那么说绮达回到她的本族中去了。”
“是的,她回到了我们的队伍里,我们的队伍出发时我留在后面,以便把口信捎给你。她让我告诉你,她在你们这帮人中已经受够了,你们吹毛求疵,像冷血动物。她要回归到自己的民族中自由地生活,她说:‘告诉他,我是一个女人。我爱他,所以不想做他的娼妓。’”
牛虻站了起来:“这就是口信的全部内容吗?”他说,“那么告诉她,我认为她做得对,并且我祝她幸福愉快。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晚安!”
他全然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到老太婆消失在大门外。
绮达离开了,这让牛虻感到有些意外,并且十分痛苦。
一小时过后,琼玛来到门前。对于她的敲门声,没有人出来答复。碧安珈发现牛虻不想吃饭,就拜访邻居的厨师去了。门没有上锁,琼玛敲了敲书房的门,里面传来牛虻的声音:“你可以离开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她轻轻地打开门,看见牛虻正独自坐着,头垂在胸前。
“是我。”她说。
他猛然起来:“琼玛!啊,我多么盼望你来呀!”
牛虻抱住了琼玛,他的身体抖动着,看起来比痛哭流泪还难受。
她木然地站着,想伸出手来安慰他。
啊,不!不!她怎么能忘记呢?不正是她把他投入地狱的吗——不正是她的这只右手吗?
她犹豫了一下,牛虻匆忙地走到桌子旁边,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双眼,咬着嘴唇。
“恐怕我使你吃惊了。”
她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双手,说:“亲爱的,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听着!”她用自己的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以稳住那痉挛的抖动,接着说道,“我不想过多地介入你的事情,但现在你给了我那么多的信任,你是不是愿意再多给我点呢?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亲姐妹吧。”
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你必须对我忍耐些,”他说,“恐怕我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兄弟。这一周内,我几乎都快疯了,就好像又在南美那样。还有,不知什么原因,恶魔已经进入了我的体内,并且……”他突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