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康复得很快。第二周的一天下午,列卡陀来探望他,他正躺在沙发上跟玛梯尼和盖利闲谈。他们四个人一起聊了一会儿,列卡陀说:
“亲爱的朋友,我得走了。玛梯尼,你是不是负责照顾这个淘气的病人?”
“过一会儿,我和盖利必须去一趟圣米涅亚多。不过波拉太太就要来啦,她会待在这里,直到我们回来为止。”
“波拉太太!”牛虻以惊慌的语调重复着,“什么?玛梯尼,这万万使不得。我不愿意因为我而打扰一位太太。”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套臭礼节的?”列卡陀一边笑一边问道,“我的好伙计,波拉太太是我们大家的护士长呀。据我所知,她比任何一个护士看护得都好。玛梯尼,如果波拉太太要来,我就不必做任何嘱咐啦。呀!两点半了,我可得走啦。”
“好吧,列瓦雷士,在她到来之前把药服下去吧。”
盖利说着拿着盛药的玻璃杯走近了沙发。
牛虻伸出左手接过杯子。盖利一看见他手上那些可怕的累累伤痕就想起先前的话题。
“顺便问一句,”他说,“你怎么负了那么多的伤?据我推测,肯定是和巴西人作战时留下的。”
“确实,我在那儿负了点儿伤,其次是在野蛮地区打猎时留下的纪念。还有其他各种场合。”
“即使这样,我仍旧不明白你为什么受了那么多伤,除非你有过在群兽的利爪下虎口余生的冒险经历。”
“唉,这些伤都是猎杀美洲狮的奖赏。告诉你,当时我开了枪……”
有人敲门,是琼玛来了,她为牛虻带来了几支圣诞玫瑰。
她把它们插到瓶子里后,便坐在桌子旁边听他们聊天。
“好了,列瓦雷士先生,”盖利说,“把打狮子的事讲完吧,你刚刚才开了个头儿。”
“噢,是的。盖利要我讲讲在南美的生活,我正在告诉他我的左胳膊是怎样损伤致残的。当时是在秘鲁,我们涉水过河,去猎杀美洲狮。我面对野兽开枪时,枪没有响,因为火药在涉水过河时弄潮了。自然,美洲狮不会坐以待毙,它向我扑了过来,其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趣闻轶事。一会儿是阿根廷战争,一会儿是巴西探险,忽而又是面对野人或凶猛野兽的奇遇和冒险。盖利欣喜若狂,就像一个听神话故事的孩子,还不时地插嘴问这问那。
琼玛从篮子里取出纺织活,一面低头织着,一面默默地倾听。玛梯尼紧锁双眉,烦躁不安,他实在不喜欢牛虻的言谈举止。
一会儿,盖利不得不和玛梯尼离开了,他们要出去办事情。
琼玛把他俩送出门后,把一碗牛奶冲鸡蛋端到牛虻面前。
“请把这个吃掉。”她以略带权威性的口气说。牛虻则依言行事,态度十分温顺。
足足半个小时,两人默默无语。后来,牛虻以低微的声音说:
“波拉太太,你不相信我刚才所说的话吗?”
“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她安静地回答说。
“很正确,刚才我的确是瞎话连篇。”
“你不认为编造谎言浪费精力吗?”她问道。
“那又能怎么办呢?当别人问我为什么变成瘸子时,我总得说几句来回答人家呀!而且你也看到了,盖利听得多高兴啊。”
“你是为了让盖利高兴而不讲实话。”
“实话!我宁愿割掉自己的舌头,也不愿对他们讲实话。”他羞怯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些,若是你愿意听的话,我就告诉你。”
她放下了纺织物默默无语。她感到这个坚强、神秘的男人一定有一段极其悲惨的遭遇。
“那是……让我想想……好像是十三年以前。”牛虻轻声地讲起来,“当时,我流浪到利马。我身无分文,只好到一家赌场给人当仆人。工作并不舒心,但那儿至少还有吃的,不至于饿死。当时我刚刚患过黄热病,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木板棚里,想起那情景,我现在仍感到恐怖至极。一天深夜,主人让我把一个喝醉了的东印度水手赶出去,这个水手十分令人讨厌,他上岸把钱输得精光,正满腹怒气。我当然不想丢掉饭碗,虽然忍饥挨饿,但还得照老板的吩咐去做。可是那水手十分强壮,顶得上我两个,我当时还不到21岁,病后瘦弱得像只小猫,除此之外,他手中还拿着一根拨火铁棒。”
牛虻略停片刻,偷偷地看了看她,接着说,
“显然,他一心要把我置于死地,他几乎把我给粉碎了——也许是他太草率行事,给我留下了一口气。”
“啊!可别的人就不管吗?他们全都害怕那个东印度水手吗?”
他抬起头,忽然大笑起来。
“别人?为什么要管?他们是站成了一圈,但只是为了欣赏那有趣的场面。”
“那最后怎么样了呢?”琼玛浑身颤抖。
“附近船上有个医生,人们发现我还没有死,于是就把他找来了。他敷衍了事地把我好歹修补拼凑起来,我才捡回今天这条命。后来,一位本地的老太太出于基督徒的慈悲收留了我。我在她的茅屋里躺了四个月。”
“以后呢?”
“噢,后来我设法起床,爬着离开了那儿。”
“我向那个国家的腹地走去,看看能不能在什么地方找个工作——继续留在利马我会变疯的。”
琼玛抬起头,以深沉而真诚的目光看着他。
“你是否愿意告诉我,”琼玛踌躇地问道,“你才20岁,怎么就独自一个人到那儿去了呢?”
“很简单,因为我曾是个自命不凡的小伙子。我出生于一个过分奢华的家庭,我被娇惯坏了,总以为这世界一切都是美好的。后来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我发现我所信任的人全都欺骗了我。怎么了?你受惊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请接着讲下去。”
“我发现受到欺骗,这本来是一桩小事,但当时我年轻又自命不凡,就带着仇恨逃离了我的家,去了南美洲。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嘴里又讲不出一句西班牙语,除了一双白嫩的手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真是一无所有。这样,地狱般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五年,直到杜普雷探险队到来时我才被解救出来。”
“五年?那一定是一段很悲惨的日子。”
“你千万别把这些看得过分严重,其实没那么严重。实际上,最初的一年半还不算太坏,我年轻有力气,生活还可以勉强对付,直到那位东印度水手在我身上留下了记号,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因为没有一个老板愿意雇用一个瘸子。”
他抬起头来,样子十分可怜。
他又开始说起来,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我离开那里以后,就开始四处漂泊,希望有一天能时来运转。我走哇走哇,走得我快要发疯了,可仍旧一无所获。我走到了厄瓜多尔,在那儿的情况比以往更糟。有时,我会揽点儿补锅的差事做——我倒是一个很好的补锅手哩!或者干点儿跑腿的差事,或者打扫打扫猪圈,——哎呀,我都记不清干过些什么了……”
牛虻的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突然握成拳头。琼玛抬起头来,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她弯下身去,把一只手温柔地按在他的手臂上。
“以后的事就算了,别再讲了!谈这些太可怕了。”
他盯着她的手,摇了摇头接着说下去:
“后来有一天,我碰到一个流动杂耍班子。你记得那天晚上的那个杂耍班吧,同属一类,只是比起他们来,更粗野、更下流。他们那时已经在路边扎下帐篷过夜,我到他们帐篷那儿乞讨。当时天气酷热,我饿得半死,在帐篷门前晕了过去。他们把我抬进去,给我白兰地和食物等等。第二天早晨,他们要我……”
又一次停顿。
“他们想要个驼背或某种身体畸形的人,供孩子们取乐,那些孩子朝我扔桔子皮、香蕉皮……就是那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个小丑,啊!那种角色,我当了两年。”
“可我的身体不太畸形,他们就给我做了个人造驼背来伪装,还充分利用了我这只残废的脚。好在人们并不挑剔,只要有个活东西供他们折磨就行了。”
“我经常带病去表演,记得有一次我在表演中途突然昏死过去,我醒来时看到观众围着我叫嚣呼号,仍然不停地往我身上扔东西……”
“别说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求求你,千万别再说了。”
琼玛双手捂着耳朵站了起来。牛虻停下来,看到她满眼泪光。
“该死,我真是个糊涂虫!”他低声说。
他伸出手来,真情地紧握着她的手,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忽然一阵清脆活泼的女高音从下面的花园里传进来,是绮达的歌声。
歌声刚刚响起,牛虻就把手从琼玛那儿抽了回去,同时,窒息般地呻吟了一声。她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紧紧地抱住,就像按住正在动外科手术的病人一样。歌声中断了,花园里传来一阵笑声和赞美的掌声,他抬头仰视着,就好像是一只受折磨的野兽。
“不错,是绮达和她的那些军官朋友。”他慢慢地说,“在列卡陀来这儿之前的那天晚上,她就要到我这儿来。如果我看到她,我一定会发疯的。”
“但是,”琼玛温和地反对说,“她并没意识到那样会伤害你呀。”
花园里又传来一阵大笑声,琼玛站起身来打开了窗子。绮达正站在花园的小路上,手中高举着一束紫罗兰,三个骑兵军官为了得到花束好像正在争抢。
琼玛叫了一声:“莱尼小姐!”绮达的脸阴沉下来,像布上了一层乌云。她转过脸抬起头,以挑战的神色说了声:“太太?”
“你的几位朋友说话时能否稍微轻点儿?列瓦雷士身体欠安。”
那位吉卜赛女郎猛然把花扔到地上,向三位军官气呼呼地大喊:“滚出去!我讨厌你们!”
绮达慢慢地走开了。琼玛关上了窗子,慢慢地转过身来。牛虻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反感莱尼小姐,对吗?”
“你对她感到厌恶而同时又和她同居,在我看来,这是对女性的一种污辱,而且……”
“女性?”他突然爆发了一阵狂笑,“难道那就是所谓的女性吗?”
“这太不公平了!”她说,“你没有权利以这种态度对待她。”
他背过身子,瞪着大眼看着正在西沉的落日。琼玛落下窗帘,然后在桌子旁坐下来,又纺织起来。
“想点灯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他摇了摇头。
当天色暗得看不清东西时,琼玛把她的织物卷了起来,丢到篮子里。她默默地看着牛虻,一种奇妙的联想油然而生,她眼前出现了石刻十字架,那是父亲为亚瑟竖立的,她清晰地记起那上面的碑文:
一切狂涛巨浪已经从我头上掠过
一个小时过去了,琼玛一直盯着牛虻。后来她煮好咖啡,并点上灯。
“我给你煮了杯咖啡。”她说。
“先放一会儿吧,请你走过来好吗?”她走过去,他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一直在想,”他说,“对待绮达,我也感觉确实不太公平。但是,男人未必随时都可以遇到他真正所爱的女人,而且我……我已身陷不幸,我害怕……”
“害怕?”
“害怕黑暗。我需要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呆在我身边。”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则默默无声地屏住呼吸,几乎透不过气来,直到他又开始说话,
“对你来说这都是无法思议的,是不是?”
“我不想对你作出任何评判。”她回答说,“我未曾遭受过你所经历的苦难,但我也曾陷入在不幸和痛苦之中,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
“告诉我,”他温和地说,“在你的一生中,是否曾经做过残酷无情的事?”
她没有回答,低下了头,两大滴热泪滚落到他的手上。
“告诉我,”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动情地悄声问道,“告诉我吧,我已经把我的一切痛苦都向你倾诉了啊!”
“是的……有一次……很久很久以前,我对我最心爱的人做了最残酷的事。”
握着她的两只手正在剧烈地颤抖,但并没有松动。
“他是我的一个同志,”她继续说,“我相信了攻击他的谣言,把他当作叛徒,因此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满腹冤屈,投水自尽了。我无法忘记这段令人痛心的记忆,但愿我能砍去右手以挽回我所做的一切。”
一种凶光从牛虻眼中迅速闪烁而过,这种目光她从未看到过。他突然偷偷低下头去吻了她的手。
“不!”她惊愕地把手缩了回去,叫喊起来,“请你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你伤害了我的感情!”
“你以为你没有伤害被你杀死了的那个人吗?”
“我……杀死的……那个人……啊!玛梯尼终于回来了,就在大门口。我……我该走了!”
当玛梯尼走进房间时,看到牛虻正独自躺在床上,无情地咒骂着自己,似乎对什么事不满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