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向“经典”之路:《古诗十九首》阐释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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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汉道”与《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解者无虑千百家”(李调元《雨村诗话》)。明清二代,特别是清代,大量专论的出现,更推动《古诗十九首》研究成为显学。钱大昕在朱筠《古诗十九首说》序言中谈到,当时诗坛“论五言者,咸以为圭臬”;徐昆也说道:“十九首诗学之权衡也,上承三百,下启百代,得其意一以贯之矣。”有关《古诗十九首》的解、注、说、绎、赏析等不一而足,千百家解者的方向不外乎“辨体”与“识道”。方孝孺说:“体之变,时也;不变于时者,道也;因其时而师古道者,有志于诗也。”如果说明代对诗学重在“辨体”批评,将《古诗十九首》从律诗、魏诗、乐府诗、苏李诗等各体中辨别出来,完成其作为“五言之诗经”、“五言之原”、“五言之祖”的典范意义(即“诗之范”),并以此为源头清理出五言诗歌经典的序列(即“诗之史”),进而推崇其为“诗母”,那么清代的诗论家们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推崇其为“千古至文”、“韵言之宗”、“旷世独立”,更重在对作为诗歌经典之“诗之道”价值的追寻,确证其作为“诗母”的地位。吴淇以《古诗十九首》为五言诗的核心和典范,由之构建诗学的“汉道”,并以此为基点来透视整个诗歌史。至此,《古诗十九首》作为五言诗的“诗母”价值终落到实处。

一、“体”与“道”

《文心雕龙·宗经》篇有云:“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所谓“文学正典”,必然会承载着一个民族文化传统之“至道”和“鸿教”。

清代诗论从明代对诗学“体”的辨别转向对诗歌“道”的追寻,诗论家们热衷于拷问“古道何为其不可复也”(宋大樽《茗香诗论》)。诗论家们普遍认为诗歌“体之变无常,而道之变有常”,认为“《三百》后有《离骚》,《离骚》后有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外有乐府,后有‘建安体’,有嗣宗《咏怀诗》,有陶诗,陶诗后有李、杜,乃复古也,拟议以成其变化也”。诗歌经典中变化的是“体”,而不变的是“诗道”。朱筠认为诗道在于“五伦道理”,在于“性情、倚托、比兴”三者。他在《古诗十九首说·总说》中强调,“诗有性情,兴、观、群、怨是也。诗有倚托,事父事君是也。诗有比、兴,鸟兽草木是也。言志之格律,尽于此三者矣。后入咏怀寄托,不免偏有所着”,而“《十九首》包涵万有,磕着即是。凡五伦道理,莫不毕该,却又不入理障,不落言诠,此所以独高千古也”。张庚的《古诗解》认为《古诗十九首》“组织风骚,钧平文质,得性情之正,合和平之旨。义理声歌,两用其极,故能绍已亡之《风》《雅》,垂万襈之规模。有志斯道者,当终身奉以为的”。刘光贲也认为《古诗十九首》作为“诗之正宗”、“五言之祖”,为诗教一大转关,其“词不迫切,语意敦厚,尚有风人遗旨,学者不可不读”。诗论家们大都认同“十九首者,三代以下之风雅也”(《古诗十九首说序》),他们所倡导的“古道”或“诗道”乃是对儒家“风雅”(或“风骚”)诗学传统的回归。黄子云在《野鸿诗的》中梳理了诗的道统传承谱系,认为:“诗有道统,不可不究其所自。姑综其要而言:《风》、《骚》之外,于汉曰《十九首》,曰苏、李,于魏曰曹、刘,于晋曰左、阮、渊明,于宋曰鲍、谢,于齐曰玄晖,于梁曰仲言,于陈曰子坚、孝穆,于周曰子山,之数公者,虽各自为一家言,而正始之绪,截然不紊。”

二、“汉道”内涵解析

清代诗论对《古诗十九首》所含诗“道”的探寻,最集中、最系统地体现在吴淇的《古诗十九首定论》中。

据《钦定四库全书·河南通志》(史部·地理类·都会郡县之属·卷六十五)记载:

吴淇字伯其,睢州人,赋资颖异,十五习诗赋,清词丽句,往往惊其长老。为制举艺,不拘尺幅,落落有奇气。登顺治乙酉乡荐,壬辰南宫后,里居六载,益肆力于学,戊戌成进士,授广西浔州府推官,升江南镇江府同知,镌级归,构屋数楹,寝处,其中,与诸子侄口讲手批,夜分不倦,工填词,晚年声律益细,尤深于道家言,其论诗上下、古今、升降、正变,为时所宗,着文集若干卷。

据现有资料,其著有文集《雨蕉斋诗选》七卷、《粤风续九》四卷和《六朝选诗定论》十八卷。

吴淇的《六朝选诗定论》是一部以《文选》所选古诗为评论对象的古诗选本,其书“为时所宗”,“其持论精核,凡当世言诗之家,无以易其说也”。其中的诗学思想在清代具有重要影响和价值。

何为“汉道”?“汉道”一词最早出现在《汉书·翼奉传》中:“今汉道未终,陛下本而始之,于以永世延祚,不亦优乎?”原意为汉代的道统、国祚。唐宋诗人常以“汉道”指代汉代诗歌的精神特质。杜甫《偶题》写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宋代白石道人在《范大参入觐颇爱鄙作以诗谢之》一诗中曰:“问句石湖老,如将日指标。枯中说滋味,高处戒虚骄。颇喜唐音近,宁论汉道遥。正声今在耳,万乐听箫韶。”以“唐音”、“汉道”区分唐、汉之诗,并开始推崇汉魏诗歌为“正声”、“正体”与“正宗”。

“汉道”是吴淇诗论中最为关键的一个诗学概念,体现了其诗歌观念中的尊经意识与历史意识。其《六朝选诗定论》中选诗就以“合汉道则录,不合汉道则弃”为原则。吴淇如何理解“汉道”?在他看来,诗之体随时代而变化,一代有一代的专体,其曰:“夫诗之为体,因时而变,故一代之诗,必有一代之专体”,而“《三百篇》体不杂,盖一道同风之世也。汉诗体错出,惟五言纯平一朝之制;亦犹诸体备于唐,而独七言律为唐之专制也”。吴氏认为“五言古诗”乃汉之专体,而“七言律为唐之专制”。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吴淇将诗歌发展分为三际,即“王迹”、“汉道”、“唐制”,并以汉道为核心,强调“故后世学诗者,须以汉道为本”,在吴淇的诗歌观念中,《古诗十九首》乃“诗之正则”、“汉道五言”之典范之作。其将十九首、古乐府四篇,合之苏李七首、班姬一首,凡三十一首尊奉为“汉道五言”,认为“建安之际,当徐父子,倡于邮下,群彦和之,于是曹、刘之坛帜韦盛,而汉道寖微矣。识者忧之,此古《十九首》之所由选也”。

吴淇虽将诗歌类别划为三际,但他认为:“汉道之于三百篇,迥以别矣,唐制原本于汉道,而分为两际者,譬之治道,三百篇犹之封建也;汉以后之诗,犹之郡县也。唐与汉虽均为郡县之天下,然世儒之论曰:汉制弘其纲纪,唐制详其节目,规模自是不同。其为诗也,亦如其治而已。”其《六朝选诗定论》在评韦孟《讽谏诗》时说道:“少陵曰:‘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汉道即指五七言,一盛于汉,再盛于唐。”吴氏区分了“汉制”与“汉道”,但认为“唐制原本于汉道”,“盖唐制虽自成家,然变本加厉,初亦不离汉道。故后世学诗者,须以汉道为本”。评苏李诗曰:“苏李古诗,组织风骚,咸折交质之衷;抒发性情,深合和平之旨,故可超赋凌骚,直接风雅。”评汉诗曰:“是以汉之诗取《离骚》之情,合三百之性,故美而可传也。”其所理解的“汉道”内涵为“汉道祖三百篇而宗《离骚》也”。说通俗点,汉道就是既能承继《三百篇》之性,又能体现《离骚》之情的诗学之道。

三、“汉道”的诗学价值

吴淇论诗有着强烈的尊经意识,其曰:“余之专论诗者,盖尊《经》也。”其在《古诗十九首定论》中认为:“十九首不出于一手,作于一时,要皆臣不得于君而托意于夫妇朋友,深合风人之旨。后世作者,皆不出其范围。”其以传统的“赋比兴”解诗,对十九首诗歌内涵全部都予“臣不得于君”的理解,与元代刘履《风雅翼》中《古诗十九首旨意》的解读相比,更加武断,过分强调诗歌的政治伦理作用,这自然有将文学的审美意义稀释之嫌。后人对吴氏的政道倾向不无批评。张庚在《古诗十九首解》中批评道:“睢阳吴氏说选诗大有发明,然穿凿附会,牵强偏执,在在有之;欲求醇者,什仅二三。”从文学与治道、文学与世事、文学与史论等关系看,吴淇的视野不可谓不开阔。他能从宏阔的时段划分诗歌以及诗学的变迁,与20世纪西方年鉴派史学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应该说吴淇诗论的成就远大于偏失。张庚说吴淇“有大发明”,此话不假。吴氏以“君臣”关系喻解古诗,也真有“穿凿附会,牵强偏执”之处,但说穿凿牵强“在在有之”,似乎有夸大之嫌。在中国传统诗学赓续过程中,陈陈相因易,戛戛独造难。吴淇以“汉道”论诗,发覆创新,基本精神应予肯定。

《古诗十九首》研究源远流长。自魏晋南北朝以来,阐释者代有其人,作出了巨大贡献。诗歌的谱系日趋完整,诗学的理论亦不断丰富。在某种意义上说,《古诗十九首》的探索过程是与诗教“情性”说同川并流的诗学传承。吴淇称之为“汉道”的“三百篇之性,离骚之情”,梳理的正是这样的流程。《古诗十九首》作为“五言之冠冕”,有其不可替代与超越的作用,情理协调的话语方式在《古诗十九首》中水乳交融。这样一种五言体式的古典诗歌滋养和激发了后世许多名人名篇,其所包孕的各种“遗传”价值“因子”或“拟子”已存活在后世文学文本之中,而且呈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如果说《古诗十九首》是“诗母”,那么“汉道”则是诗歌世界特别是五言诗歌母仪天下的风范。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后面的各章节还会论及。

正如上一章第三节所谈,《古诗十九首》确如前贤们所认定,集中体现了汉风,也即本章所谈的“汉道”,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集中代表着纯人性诗的一种风范。我们赞同“汉道”说法的原因,还在于它彪炳史册,在中国诗学谱系中占据制高点,为中国诗学发展平添了一座不可企及的范本高峰。在这座高峰下,许许多多的后来者高山仰止,推崇备至。